喝茶的敌人
2012-12-06蓝药师
蓝药师
说来惭愧,我喝茶的缘起大半为了附庸风雅。
最早喝茶是高中时,喝的是家乡自制的绿茶,有时还被烟熏过,极便宜。那时总觉得喝茶能拉近些我和“高人”的距离,仿佛魏晋名流、唐宋雅士会伴着氤氲的茶气为我造点虚幻的光环。
大学时有一次去班主任家,我利用自己的小聪明,在一群老师同学中我第一个蒙出了铁观音的茶名,收获了老师伸出了大拇指以及一群穷哥们惊诧的目光。我假装深沉地笑笑,吹了吹茶面,宛若西门吹雪,感觉自己雅致极了。
后来工作了,自然开始尝试各种名茶,一半是好奇,一半还是想炫耀。至于口感,我感觉差距并不大。但我总怀疑那是源于自己买的茶还不够贵。有时明明喝得挺高兴了,但一想起这个茶叶价格一般,或市面上有更好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自然茶水也跟着坏了味道。
茶叶只是喝茶的一小部分。茶叶背后还有茶具。宜兴紫砂壶好,我也花个几百元买上一个,战战兢兢供着,喝茶时都不敢大意,总是轻拿轻放,后来还是打碎了壶盖,心疼了半天。玩久了才知道,这玩意儿跟茶叶一样离谱,没有个万儿八千元,根本买不到真的好的,至于养壶鉴壶更成了一个行业,没个十万八万元你别想入门。至于喝茶的仪态、玩茶的规矩、品茶的学问——统统浩若烟海,丝毫错乱不得。懂得玩这样一套玩具,除了在看到不懂玩的茶友时卖弄几句,在心底找点“我慢”的快感外,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还得赔上战战兢兢。
因此,我已经不太能心情舒爽地喝茶了,总觉得这茶叶是不是太便宜,这茶具是不是太劣质,这样随便泡着是不是太没有“民国范”。此念一生,便是无边苦海。随便一个茶梗就会变成一只苍蝇。喝也不爽,不喝也不爽。有时明明就想一干而尽,可一想起红楼梦里妙玉的“牛饮”讽刺,赶忙又改成小口品啜,心灵与时间就沉埋在了荒诞里。
后来茶经读多了,发现我们现在的茶道居然可能都是二手货。就这种茶叶直接冲水泡着喝的喝茶方法,居然只是来源于朱元璋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流氓农民,一点风雅都谈不上。而明代以前的茶道,所谓的煮茶、斗茶、“晴窗细乳戏分茶”,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个种类,都是要磨成粉煎着喝的,真正的茶道就是因为江南名士太文雅太哕唆了,被朱乞丐强行废了。现在只在日本“末茶”里残留着些许余韵。我居然发现我这么多年追求的居然都只是权利的阉割品时,顿时产生一种幻灭感,却也突然轻松了。
什么名茶名器,随他去也。什么名士风范,统统放下。此念一起,我好像在一瞬间会喝茶了,我也不再忌讳牛饮之讥,也不再计较茶价云泥之别,茶叶本就是天然之物,长在华山还是衡山谁贵谁贱?茶这个字也就是人在草木之间而已,自然之人又哪有那么多穷讲究,那么多计较?皓月当空,庭如积水,携一本爱读而无用之书,捧一瓷碗,大口人嘴,微汗淋漓。此非周作人的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乎?原来茶道不是刻意去找的,越刻意寻找越不会到来,满心轻松时,它或许会偶尔过来找你。
施密特说得好:“敌人即是你自己问题的化身。”一杯茶,布满了贪、嗔、痴、疑、慢,人若俗物,茶何以堪?有时我们难受,是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在追求幸福,而是在追求比别人幸福。
(秦湖摘自《羊城晚报》2012年3月28日,图/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