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飞向天堂的爱情绝唱——田禾《绑在背上的妻子》赏析

李晓奎

绑在背上的妻子

田 禾

妻子，抱紧我，抱紧一点

比初恋那次，还抱得更紧一些

那次我带你逛公园

到商场给你买最好看的衣裙

今天，我送你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

去那里作一次长途旅行

让我先给你化化装，我要把你

打扮得像新娘子一样美丽

我给你洗脸，汶川的水污染了

我用眼泪为你洗去脸上的灰土

你身体受伤了，伤口深度“8.0”

“8.0”已经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

最后吻你一次，我就送你上路

大地还在摇晃，抱紧我你就不会害怕

你没有力气了，要不，把你

绑在我背上，你就可以轻松上路了

妻子，今天就以这种特殊的形式提前举行

我们来世的婚礼，让这根绳子为我们证婚

百年之后，我们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诗人叶延滨说：“不少优秀的青年诗人，一直努力深入现实，无论是民间写作，草根方式，还是向下姿态，都写出大量的关注人生的佳作，田禾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以写乡土题材为主要内容的田禾，由其“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的沉痛笔调，在我国的乡土新诗中别具一格，受到文学界高度关注，并于2007年荣获鲁迅文学奖。纵观田禾二十多年诗歌创作，应该说，田禾是“一个有别于他人的以现实底层为创作题材的诗人”。《绑在背上的妻子》就是他在汶川5·12地震发生时为一幅图片写下的一首催人泪下的诗作。这首不足20行的短诗，为什么能够点亮成千上万名喜欢或不喜欢诗歌者的眼球？

一、凄美的情节，介入式叙述方式

《绑在背上的妻子》实际上是一首题画诗，这幅画面是当时网络上点击率绝高的一幅图片。图片呈现的主要信息是：一个男子骑着一辆摩托车，车后座上一个女人紧紧贴在男子的后背上，一根绳子和一条毛巾把他们紧紧绑在一起。直面这张让人悲痛欲绝的照片，直视这场惨绝人寰的地震,擦干脸颊上的泪水，燃烧胸中的热血，诗人在艺术法则的引领下，展开联想，驰骋想象，充满诗意地编织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田禾早期的乡土诗，擅长选择对单个人、单个细节的描绘，而这首《绑在背上的妻子》，从题眼看是人物“妻子”，纵览诗歌，诗人采用直线型思维模式，叙说“我与妻子”的一个生活情节：妻子，抱紧我，今天，我送你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长途旅行，我用眼泪为你洗去脸上的灰土，给你化化装，最后吻你一次，我就送你上路，今天就以这种特殊的形式，提前举行我们来世的婚礼。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当今社会物欲横流，娱乐人生，亲情廉价，爱情褪色。诗人呈现给我们的虽然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爱情经典，不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爱情神话，却是一则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爱情誓言。试问天下情为何物？就让人世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忠贞，化为天堂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永恒。坚信今生爱情之花，在来世绽放出耀眼的芬芳。就是这种凄美的场景，怎能不让人热泪盈眶，唏嘘叹惋！

诚然，诗歌静态叙说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隔离感，但是难以进入她的情绪，因而要用自己的情感把她激活，把自己情感注入到诉说对象之中，形成主客体之间的交流。诗人在描述图片的基础上，激活叙说对象“你——妻子”，激活读者生活经验，“我”真情表白，“你”静静聆听。选用第一人称，介入式走进静止的图片，走进山崩地裂的生活，走进夫妻话别的语言场，调动朴实温暖的语言，耐心而又动情地与之交流：“妻子，抱紧我，抱紧一点”、“今天，我送你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我用眼泪为你洗去脸上的灰土”、“最后吻你一次，我就送你上路”、“妻子，今天就以这种特殊的形式提前举行/我们来世的婚礼”。为了避免因感情持续宣泄而杂乱诗句的节奏章法，诗人特意使用时断时续的叙述方式，长短结合的句式，张弛有度，使事件进程缓慢清晰，诗人感情饱满热烈而又冷静从容。为了调控好感情温度，每节开始诗人利用介入式告白倾诉，使情感发展与叙说节奏完美统一，痛苦而平静，悲伤而真诚。

二、适时的穿插，层进式抒情结构

诗人雷抒雁说：“绵密的叙事和描写恰恰是写诗所忌讳的。这好比没有河沟就没有水流动的地方。情感是水流动的地方，你的事件是一个河岸。河岸与河岸之间，是河床，是河流。诗，既要写得执著，同时在语言的跳跃上、在对事物的把握上，要随时把叙事变成抒情。要有叹息的地方、赞赏的地方，有呼吸的渠道，不能过于绵密。”

诗人田禾有意无意地遵循着这一创作法则。诗歌起笔奇崛，点燃感情：“妻子，抱紧我，抱紧一点。”如若按照生活逻辑，下面可能是“别掉下去了，会摔疼你……”，而诗人思维跳脱，顺应情感式插入独白，“比初恋那次，还抱得更紧一些”，把感情的温度一下“抱”热。为使情感更加形象饱满，诗人挑选了两个初恋生活细节：带你逛公园、给你买最好看的衣裙。“抱”复活了昨天的生活，初恋的甜蜜反衬出今日之悲痛。正可谓一样的拥抱，两种的感受。初恋拥抱羞涩美好，今天拥抱却心如刀割，情感之火燃烧。

抱紧“我”干什么？第二节又回到了叙述思路：送你到天堂做一次长途旅行。语言简明而又委婉。接下来是作者插入“叹息的地方”：“给你化化装，我要把你/打扮得像新娘子一样美丽”。这样既照应叙述，又渲染情感。昨日初恋过后，你“化装”进“我”家门；今天“我”却为你“化装”像美丽的新娘子一样，今昔暗作对比。你今天的美丽点燃“我”的悲伤，燃烧“我”今生今世，读妻子忆新娘，梦里梦外断肝肠！这里虽未“叹息”，而情感溢出纸面。

为何化装？怎样化装？诗人使用倒叙笔法。先说汶川的水质污染了，“我”用眼泪为你洗去脸上的灰土。这样安排和前面叙述一脉相承。下面是反向插入诉说真相：你身体受伤了，汶川地震8.0的伤口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叙述和抒情由于因果倒置而并行不悖，而悲伤之情燃烧至沸点：你身体受伤，就是“我”心灵受伤。世间吉祥的数字竟成为阴阳的分界线，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

此情绵绵无绝期，何以送别，唯有一吻：吻你，送你上路。循着思维惯性，叙述顺势而下，接着又插入情感的“呼吸的渠道”：你没有力气了，“我”把你绑在背上，你可以轻松上路了。悲痛欲绝，自言自语，情感至此到达高潮，同时又紧扣诗歌标题。

如果仅仅绑着你送你上路，感情还不能完全升华。结尾是：“我”用这根绳子作为我们来世证婚的凭据！绳子是我们来世的证婚人，绳子是我们天堂的红娘！至此叙述抒情纵横交织完美统一。感情看似平静实则波澜，这是向爱情的最后宣誓。感性之诉说与理性之表白交织，爱情的悲伤美与崇高美交融。

闻一多讲，“诗是带着镣铐跳舞”。诗人用结构约束着感情，而用感情限制着结构。不让它横生枝桠，使诗变得精致，把意境做到极致。诗人适时插入独白，丰富诗歌的内容，饱满了诗人情感。因为叙述结构的一放一收，约束着诗人的感情，不让一泻千里。纵观五节诗句，抒情结构清晰而又层层递进：抱紧——送你——洗脸——吻你——婚礼。诗歌的材料组织和结构布局，使得节奏和情感非常美妙。

三、灵魂的呐喊，生活化质朴语言

田禾的诗歌一向以朴实深挚打动人心，这首诗更不例外。语言不奇崛，不冷僻，不陌生化，少意象化，浅近直白，生活化，口语化。例如“妻子，抱紧我，抱紧一点”、“逛公园”、“买最好看的衣裙”，这平常散文化的口语，传达出真实的生活。特别是“抱”字有温度，有厚度，“抱”出初恋的甜蜜，也“抱”出今天的悲痛。

“让我先给你化化装，我要把你/打扮得像新娘子一样美丽”，现场生成的生活口语，“我”要把你的美丽留住，“我”要让你漂漂亮亮地旅行，是发自肺腑的承诺，也是痛苦的表白。“我给你洗脸，汶川的水污染了”，这现实又生活化的口语，揭示了真实历史性的事件，抒发了朴素而真实的情感。“你没有力气了，要不，把你/绑在我背上，你就可以轻松上路了”，这是随机生成式的口语，说起来轻描淡写，实则刻骨铭心。既交代了照片的实质信息，也点明了题旨。特别是“绑”字勾勒了现实的无情、爱情的真挚，把惨淡和无助用绳子捆绑起来，耐人寻味，欲哭无泪。“百年之后，我们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深情表白式的口语，是对妻子的告慰，也是对爱情的承诺。

有些诗句虽然不口语化但依然质朴。 如，“‘8.0’已经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8.0”借代修辞手法，指地震级别为里氏8.0级。语言简明却又意味深长，这灭绝人寰的“8.0”意味着生死间永远的距离。“让这个绳子为我们证婚”，使用拟人手法，语言直白而又让人浮想联翩。“绳子”当证婚人，写出自然绝情，而“绳”有情“我”有义，言浅情厚。

生活化口语的运用，使书写和言说达到了统一，使叙事成为可能，语言抵达生活的真实与诗歌的真实，真挚的情感慢慢地流淌出来，感染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

诗歌是诗人心灵的真实写照，一个诗人诗歌中所表现的道德良知也就是诗人自己的道德良知。田禾说：“我的诗歌就是面对眼泪和苦难而发出的心灵回声。”《绑在背上的妻子》就是发自诗人田禾灵魂深处的呐喊。

爱尔兰诗人希尼说，一首好诗就是给人一个惊喜。这首诗让人惊喜的还在于诗人的选材与立意。汶川5·12大地震，举世瞩目，举国哀痛。地震撕裂山川，吞噬生灵，但是难以毁灭和覆盖的是人性中的光芒，如温暖、真爱和悲悯。诗人直逼灾难，匍匐弱势，高举火把，用它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对人性崇高精神的赞美，对人类伟大爱情的讴歌。这也与诗人田禾秉承的现实主义诗风相吻合：“我用诗歌的良心去关怀社会，用诗歌的情感去温暖心灵，用诗歌应有的精神密切关注时代生活、百姓疾苦和普通人的命运，密切关注最底层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存状态。”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是你我用心交织的生活，爱是你和我在患难之中不变的承诺，爱是你的手把我的伤痛抚摸，爱是用我的心倾听你的忧伤欢乐。虽然“思想被世代传抄”，是无可避免的事实，而爱情被时代复制，也是事实，但是“我”与“绑在背上的妻子”举行来世的婚礼，这定然是爱情事件的珍品和奇迹，从此，一个为爱情殉道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将凛然站在爱情的莲花座上。《绑在背上的妻子》就是诗人唱给天堂的爱情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