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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花(外一篇)

2012-11-24刘鸿伏

文艺论坛 2012年10期
关键词:屈原岩石荷花

■ 刘鸿伏

张潮《幽梦影》中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若说雅士,在古人中我要推张潮,薄薄一册《幽梦影》,写尽雅士高人情怀,天下文字,短小优美如《幽梦影》者,实在罕见。但若说花只可灯下看最佳,倒也未必,春花秋月,美人美景,任何时候看都是美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未免迂了点。况且花不单可赏,也可食,赏花人与食花客,谁俗谁雅,殊难定论。如屈原,也曾“餐秋菊之落英”。他是第一个食菊花并把它写入诗中的古人。谁敢说屈原是一个俗物?虽然未见得屈原真的就吃过菊花,至少在屈原之后的中国人,饮菊花酒、菊花茶则在生活中常见的。以我的陋见,食花客的雅与浪漫,倒是比灯下看花的赏花客来得彻底些。不过,天下之花,千姿百态,可种可赏,却未见得都可食。花可入药的很多,可制酒的也不少,若是可以直接烹制为佳肴的,种类却有限。南方和北方,汉族与少数民族,食花情景都不一样,如北方人喜食槐花,南方人喜食栀子花。菊花、桂花、茉莉花、玫瑰花、梅花、茶花、桃花等均成为喜欢尝鲜的南方人的食物,因此花是美色也是美味。

南方春夏百花盛开,芳香美丽,让人目不暇接,男人女人在饱享了眼福之后,便想饱口福。于是就有人踏了露珠去摘取山坡上那种极肥美的洁白的大瓣栀子花,在井水中洗净,直接下锅清炒,那肥白的花朵在油锅里声声爆响如音乐,并且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清香,花极嫩,二、三分钟便可出锅,家人、食客,围坐举箸,轻轻放入口中,已感觉一股清香从舌尖袭入脑门,遍体如触电般麻麻痒痒,心里的快活,难以言表,口里呜呜咂咂,细嚼慢咽,那种肥美嫩滑,又难以言表。等一盘花瓣吃完,桌上的人才开始晃脑拍胸,发出两个字的惊叹:妙味!

有一年夏日,我与三五雅友去郊外小居,诗画清谈之余,歇荷塘小亭上。因为有美人在亭上鼓琴助兴,便有人随口背诵周敦颐的《爱莲说》,也算是即景起兴。荷塘浩渺无际,绿叶纷披,塘中荷花盛开,粉红嫩白,婷婷立于清风中。心里便惊叹: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周子对事物的观察与体悟是何等的不同凡响!否则,凭先生一生仅三千余字的著述竟成一座理学与哲学的高峰,岂非不可思议?!当年孔子“述而不作”,却也写了一部《春秋》,而周敦颐却真正是中国古往今来著述最少影响最大的百代宗师。耳听琴声,目赏荷花,遐想古人,忽然就有了一个奇想,对别墅主人的娘子喊一声:去塘中摘十朵荷花吧。

别墅主人的娘子是一位妙人也是一位雅人,亭上鼓琴的是她,下厨烹煮美味的也是她。婷婷地下了小舟,用小剪采下十余朵肥硕美丽的大荷花,置小盘中,送上亭来,问:是带回家去插养还是现在享以眼鼻?我笑了:今天要学学屈原的餐花饮露,只怕要亵渎周夫子的《爱莲说》了。请美女将此十余朵大花分瓣洗净,下厨清炒,实在有劳了。一语出,满座皆惊:荷花可以吃吗?就是能吃,也不该如此恶俗吧?周先生爱莲,陶渊明爱菊,可没听说他们爱莲爱菊爱到要吃它们的地步呵!我说:目赏心悦,是色,是满足爱欲,饱口腹,是本能,也是满足爱欲,孔夫子说:食色性也。这可是圣人教导我们的,况且,荷花煮粥,配以粳米,食之令人容光焕发,延缓衰老,古人早有记载。就请美女下厨操办吧。

看我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家一齐起了好奇心,连催:下厨吧,下厨吧。

亭上清风徐来,荷塘清香袭人,案上美酒半壶。三、五友人,一张古琴。红尘在百里之外。俗一回,雅一回,这或许就是人生。

终于看见别墅主人娘子持食盘袅袅娜娜而来。

一盘活色生香的清炒莲花,奇迹一样横陈在众人眼前。

我先下筷。心里对周夫子请了一声罪过,将一瓣肥美的荷花送入口中……香,挥之不去的、缠绵的、若有若无的香;嫩,嫩得入口即化,仿佛喉中有一小手要从齿舌间把花先抢了去;滑,齿与舌想把花多留一会在口中,好细细品味,可那花却滑滑的直溜回喉中,配合那无形的小手。

等一瓣入口,入喉,便有了心醉神迷的幻觉,身子飘然临风欲飞,快活来自肉体的各部位也来自灵魂的最深处。

第二瓣花入口,举杯,远望,忽然有流泪的感觉。人生天地间,苦多乐少,此时这份意外的远离红尘的快乐,分明就是上苍对人世的非比寻常的馈赠与慰藉,一份感动从心的深处弥漫开来,与满塘清香浑融一体,辽远而深广。

三、五友,加上美人和古琴,加上一盘清炒的荷花,一亭一天地,一花一世界。亭上诸友,饮酒食花,啧啧称奇,在美酒、鲜花入口的瞬间,都有了神清气爽、俗虑尽涤的感觉。

有一千年了吧?那棵树。

树杈以下现出粗砺的铁青色,巨大的树榴如凸突的岩石,上面长满老去的苔藓和别的寄生植物。树干有些扭曲但粗壮得令人惊诧,它用身子毫不费力地遮挡了一堵半颓的土墙。树干上布满伤痕和怵目惊心的孔洞,接近地面的部分已朽烂出可以容纳数人的树洞,但未朽的树身却依然壮硕,显出攫人的霸悍之气。生长这棵树的土地里拱出许多状貌狞厉的黑石,它们把裸露在外的老根挤压得已经变形,但奇怪的是,在敲打那些被扭曲了的虬壮的根时,竟发出沉闷如岩石的声响,而且它们的颜色也几乎与地里的岩石无异,有时候你会分不清哪是岩石,哪是树根。土很贫脊,薄薄的一层,是落叶腐殖而成,只能长出很稀疏的野草,连灌木也无法往深处扎根,是浮土下面的岩石挡住了生命的脚步。

但这棵树却高入云霄。想象便沿着树根的走向深入,仅仅只有条最壮硕的竖根撕裂坚硬得密不透风的岩石,往地层深处掘进,它蓄满气力,不停地壮大,终于把岩石撕开一道口子,生命便从岩石的裂口喷涌而出——并在春风里凝固成嫩绿嫩绿的无数的叶子。这棵树所有的根都交错在一起,如一条条手臂,也如生命的长链,把自己紧紧钉牢在大地上。它在这里坚守了一千年,也似乎等待了一千年,沉思默想了一千年。一千年很短,仿佛只是露水从叶梢缓缓滑落地面的过程或花朵从花苞到绽开的过程。

这棵树静止在白云下,有云朵落在它的鸟巢里。鸟巢就结在它最高的一根枯枝上,铁似的枯枝,象粗壮到无以复加的巨人的手掌,抓一把虚空,有痛的感觉。其实,此时这棵树已没有了一片叶子,这个季节不属于它,它就象古代画家的一幅画,萧索而寂寞,没有风没有花朵没有雀鸟。孤独是一把很锋利的刀子,但它不会因此痛苦,它曾有过叶子有过花朵,而且有过歌唱。春风是一支长笛,把叶子吹成快乐的音符,有过一千次快乐,当然会有一千次寂寥。一千年经历了许多事。平和却充满沧桑,因此可以独立在大地上。

它是静止的,耐心地等待春天。

它静止着,和一切动着的有了观照。动是美的,静止也是美的。树明白这道理。静是凝固了的动,静和动都会在某一天消逝,时间是一把无形的扫帚,扫去白云,扫去红尘,也扫去一切静止的和动态的东西。但静和动消逝之后,又会有新的静和动生出来,永无穷尽。静止的树在一节节老去,老在岁月的烛影里,满脸安祥。

有人路过树下,仰望它的高,发一声感叹:没有叶子的树便是凝固了的快乐呵!

树以外是阔大无垠的宁静。但树听得见蟋蟀的低吟和遥远处流水的声音。还有偶尔的一两声鸟鸣。它明白树是大地的手指,能够拨出一个春天。但天地间充盈着的天籁和声却足以让树凝神倾听,以一种静止的姿势倾听。

那树下的土墙让人遐想,应该有过人间烟火的,但在一千年里,一户人家或竟是一个村落被风刮走,就象树失去了一片叶子一样,简单而深奥。在树的东南一隅,还有一座杂草披拂的石桥,那桥让人生出一种亲切与惆怅。仿佛有流水的时候就有了那座桥。那是一座曾经很美很喧闹的野桥,它曾是村庄的一部分,但它终于和无比巨大的老树一样,沉睡风声水浪间,并成为岁月的影象,成为老树的一部分——它分明就是这树伸展的黑色如岩石的根。

树,是大地的一部分,是风、雨、雪的一部分,是春和秋的一部分。而飞鸟、流云、花朵、月光、虫鸣则是树的一部分。

一群蝴蝶飞落在它的枝桠上,恍如初绽的花瓣。起风了!树伸了伸它的枝丫,蓦然从梦中惊醒,这梦它做了一千年,却仿佛只打了一个盹。

树是人的风景,人是树的叶片。

后来有一位画家把树画了下来,并取名《死去了的春天》,把它画得丑怪衰朽。树很郁闷地呼出一口长气,竟然吐出半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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