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限与创造
2012-11-24徐则臣
■ 徐则臣
十几年前刚开始写作,一肚子发泄不掉的倾诉欲望,满脑子文学的经典款式,以为只要活到老就能写到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写作的疆域里可以信马由缰,即如风行水上,随处成文。十几年过去了,发现年轻就是好,如此不靠谱的想法都敢有。现在你要让我说,人有多大胆地就能有多大产,除非把我灌醉了。世事正如此,即使你想得到,你也未必做不到。身高到不了一米八,体重也就一百四,我们的局限性自己得清楚。我说的不只是我自己,包括所有写作的人。想象力不是万能的,创造力也不是水边低地,插根柳枝就能长出棵树来。
不断地写,不停地看,很多东西就写腻了,很多东西也看烦了;原因很简单,来回就那老三篇。就是红烧肉你也不能顿顿吃,何况大部分是粗茶淡饭。这些年我用力主要在三块:一是关于北京;二是河边的故乡;第三块,基本上是天马行空的虚构旅程。前两者从现实来,从想法到故事再到细节,你没法不给它们一一找到可靠的来路;可以想像,可以虚构,但都得“靠谱”,不能空穴来风。后者自由度要大一些,但也不能任意妄为,总得有好的想法来统领故事和细节,否则实在不值得提笔来写。可是人并非化学实验室,东拼西凑的原料往试管或坩埚里一放,冒两个泡,新鲜的思想就出来了。我们不可能三天两头就有一个足以为外人道的好想法。说到底,好想法需要等,坐在树桩旁边等着兔子自己撞上来。在这个生态遭受前所未有之重创的今天,我们都知道,兔子已经不多了,喜欢撞树桩的就更少了。
抽象的东西都如此难搞,需要扎扎实实从生活中来的,关于我居住的北京、以及我曾经居住的水边,想要在形式和内容上时时花样翻新,就更难了。你能过的生活就那么大,能够激发和启迪你想象力和好想法的因素也就那么多,就算你马不停蹄地全世界跑,就算你整天把耳朵挂在别人的嘴上,还假使你能耐得住寂寞坐在国家图书馆长年累月不出来,不必仔细考虑也可以知道,你的收获也是有限的。你还是逃不掉一个人的局限,你是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也不行。而文学和艺术喜新厌旧,一不小心你就是个旧人。做三两天旧人还能忍受,做久了别人不烦你自己都烦。所以,搞文学和艺术其实是个高危职业。当然,前提是你不打算仅仅混口饭吃,哪怕死皮赖脸也无所谓;你还想追求进步,还想顶风作案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
看多了老三篇,能不看我尽量不看;写多了老三篇,能不写我也尽量不写。我想来点别的,但来点别的谈何容易。你想在别人已经到达的终点上再往前走半步都很难,你想在自己的极限处再往前走半步更难——这个终点和极限既是题材意义上的,也是艺术和思想意义上的。艺术和思想上的终点和极限不难理解,高度到不了就是到不了,跟你是不是年轻力壮没关系。题材上的局限好像有些费解,不就换个领域写写嘛,原来写打铁的现在改写木匠活儿。如果你现在还是这么认为,那我要祝贺你,你还年轻,你的胆量和我当年一样大。如果就是把人物手里铁匠锤子换成木工刨子这么简单,我早就去写心仪已久的科幻小说了。锤子你看得懂,刨子你也看得懂,但锤子和刨子的内心你未必就全看得懂;隔行如隔山。——但是我要努力去看,深入他们的内心。这几年在国外隔三岔五地待过一阵子,看了一些西洋景,也看了一些西洋里的东洋景,有一天我突然想,能不能写点“外面的事”呢?如果你对当下的文学比较熟悉,你会发现,“外面的事”基本上都是“外面的人”在写,即使他们是“我们的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在“我们这里”,极少有人僭越妄为把手伸到外面去,也就是说,“我们这里”其实缺少一个写“外面的事”的传统。传统很重要,传统意味着相对成熟的审美规则、表达路径和比较完善的意义阐释系统。也就是说,你能够在“传统”里轻而易举地找到进得去又出得来的方法。可我现在找不到。找不到让我心怀忐忑,也让我高度兴奋。忐忑和兴奋同时来临时,通常表明你开始“创造”了。
对文学和艺术而言,最美妙的词大概就是“创造”了。黑暗里你给出了光,荒野里你走出了路,大水中你驶来了船。这么说貌似上帝创世纪,看着相当宏大,其实没那么严重,点燃一根火柴也是光,两脚宽的小径也是路,简易的舢板也是船——但它们是新鲜的,起码于我是这样。在原有的写作疆土上,我开辟了新的海岸线,多了一个观察和思考世界的向度。和过去的写作相比,这个题材给了我全新的体验。当然,一切才刚刚开始,关于“外面的事”,我才写了两个短篇小说,一是这个《去波恩》,另一个是《古斯特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