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视角与新世纪“底层写作”
2012-11-24郑明娥
■ 郑明娥
对世俗的“原生态”和“底层”生存状态的关注,已成为近年来文坛的一道新景观。这也是现实生活与新世纪文学的又一次默契。市场化社会转型的深入,使得“三农问题”、“农民工”、“弱势群体”等话题越来越浮出地表,而一向以密切关注和反映现实生活而为人称道的新时期文坛,也在书写当下底层弱势群体如在乡农民、进城打工的农民以及下岗工人的生存状态及其困境方面,焕发出其视点下移的“底层关注”、“底层写作”的勇气和真诚。
一、在乡农民:生命的痛楚与生存的坚韧
新世纪文学的生存视角首先锁定了低收入群体,关注着在乡农民的生存环境的艰窘和物质生存的贫困。如雪漠的《大漠祭》叙写了腾格里沙漠边缘上一家农民及一个村庄的日常生活,表现出西北农民沉重的生活负担和贫苦的生存现状。较早关注乡村生命的疼痛的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被誉为底层写作的代表作,如《望粮山》向我们展示了蛮荒、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农民命运的沉重和生存的坚守。在那个土地贫瘠、天灾不断的鄂西北的望粮山,村民始终固守这片苦涩的土地,为了生存,他们种麦子、栽苦荞,甚至不惜冒着跳崖断命的危险去侵犯国家财产,砍伐原始森林。主人公金贵在与土地的抗争失败后也曾打算进城,但奔走挣扎的结果是屡试屡败,留守土地成为一种悲凉与无奈,安于残酷的生活现实和生存的贫困成为无奈的最后选择。《马嘶岭血案》更是写尽了神农架地区人们求生存的凄凉与悲惨。主人公的三个女儿共用一床渔网似的被子,为了生计和供女儿上学,他只好去当探矿队的挑夫,挑着两百斤的担子爬坡过河挣血汗钱;最后却只为谋财而残杀了勘探队员。作品让我们读到了乡村生命的强悍,也看到了乡民思想的愚昧。
在乡农民深情眷恋脚下的这片热土,希冀在对土地的真诚坚守中实现自己求生的愿望,但与此同时,乡村某种恶俗势力却成了阻碍农民致富的负面推手。如关仁山《伤心粮食》讲述的是“丰收成灾”、“谷贱伤农”的悲剧。粮食丰收却卖不出去,主人公王立勤利用农民协会解决难题,但卖出去的粮食换来的却是假化肥。丰收与“富有”无缘,主人公无奈之下烧掉粮食,逃离家园。
新世纪文学关注着新的时代大背景,同时作家们也在更深入地倾听着农村底层的某种不和谐声音。比如国家的“扶贫”政策自然让农民感受到了新的希望,但这根喜剧的“救命稻草”却有时也会酿成荒唐的闹剧。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中木讷憨厚的德山老汉,就是遭遇这种闹剧的底层农民的一个代表性形象。他身处大山高寒地带的寸草不生的自然环境,面对扶贫官员的“恩宠”,他感激涕零,以报恩的心态偿还地区领导的大恩大德,并在盲目的憧憬中将养羊当作高于女儿生命甚至高于全家生命的神圣使命来完成。这对给农民带来脱贫和致富希望的羊,却在某些基层领导干部的功利追求中,无声地演变为一场痛苦和灾难,让德山老汉成为了权力腐败的牺牲品,他不仅没能在惠农政策中致富,反倒变得更加贫穷。阎连科的《黑猪毛 白猪毛》中的农民对权力的畸形膜拜更让人痛心:吴家镇的村民争着“替撞死人的镇长坐监狱”甚至下跪磕头乞求,被轧死者的父母的诉求竟然是要对方把死者的弟弟认作干儿子。这看起来有悖常理,但从另一个侧面深刻地反映了农民生存的艰难和精神的麻木。
总之,在新世纪文学创作中,我们既可看到在乡农民的困苦和痛楚,也能感受到他们生存的坚韧;并由此构成了一幅新世纪在乡农民的整体生存的素描。而作家们在从不同角度对在乡农民生存现状的书写中,更融注着他们对当今社会时代的深情关注和思考。
二、农民工:生命的卑微与生存的艰辛
农民工群体既是城市建设的主力军,也是城市生活中的“他者”。这种尴尬的身份认同加上沉重的生活负担,尤其能触动作家们的忧患和深思。如罗伟章《大嫂谣》中年过半百的“大嫂”在建筑工地上拌灰浆,推斗车,“那是男人也畏惧的活,她却不怕”,夜晚睡在狭窄、低矮而又炎热的工棚里,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供孩子上大学。尤凤伟在《泥鳅》中所描写的一个进城打工的普通劳动者,先后在化工厂处理污水,在饭店做杂活,在建筑队当小工,后不得已进了搬家公司干活,务工过程中屡遭职介所和用人单位欺骗。他靠出卖体力甚至人格尊严来争取基本的生存条件,最终却受阴险狡诈的黑邪恶势力利用、陷害,无辜做了“替罪羊”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农民工“向城求生”实属不易。孙慧芬的《民工》中背井离乡进城打工的父子二人,也有近似的艰辛。他们干的是城里人不愿干的累活、脏活,吃的是没有油水的饭菜,睡的是工棚里的通铺,生活的最高追求就是能吃饱饭,能拿到工钱;但这基本的愿望还是在飞来横祸面前成为泡影。
当年以“现代派”创作蜚声文坛的残雪,如今仍以她那种惯常的诡异、阴冷的笔触展现农民工的生活。《民工团》中的农民工们住地下室,凌晨三点就被叫醒上工,背两百多斤的水泥包,甚至有工地毙命的现象。但更令人心寒的是,这些农民工之间竟然互相尔虞我诈,告密与离间之风盛行,不自觉地陷入某种“被食”和“食人”的怪圈,人性中恶的一面在这些底层生存者身上暴露无遗。
在现实生活中,与农民工生存和工作休戚相关的问题是安全问题。新世纪作家们则以他们各自不同的艺术方式来关注和反映这类问题。作家刘庆邦有丰富的煤矿工作经历和体验,他的一系列反映煤矿工人(以农民工为主)生活的作品,让我们间接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生存之搏。《红煤》中的煤矿工人们为养家糊口,每天与死神较量,每一次下井都有可能是他们与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对他们而言,透水和瓦斯爆炸犹如随时可能掉落下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福利》用反讽的笔调写矿工生存的艰难与可怖,给予矿工的福利竟然是一口散发着清香的棺材!《神木》则从反面来表现底层农民工利欲熏心的阴暗心理。面对生存的压力,他们竟然干起伤天害理的勾当,通过“做点子”来赚黑心钱。他们以替别人介绍工作为由,将人骗进煤矿,并暗中人为制造事故,敲诈矿主,再冒充矿工家属榨取昧心财。赚钱的欲望冲昏了人的头脑,使人变得丧心病狂。王祥夫的《找呀找》可谓一曲控诉人性丧失的挽歌。丈夫在外打工被砸死后无人知晓,怀着身孕的妻子在艰难的寻找中遭遇的却是冷漠、虚伪、粗暴的拒绝和欺骗,殊不知丈夫的同伴及亲戚在矿主一千元钱的诱惑下,已替矿主把丈夫的尸体偷偷掩埋!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同样讲述了一起惊心动魄的矿难事故。乌镇发生一起死亡十人的矿难,蒋百嫂的丈夫丧生其中;镇领导隐瞒实情,捏造谎言搪塞;因而丈夫没有了葬礼、没有了墓地,蒋百嫂把尸体藏在冰柜里。这个亡灵在折磨着蒋百嫂,也控诉着现实生活中某种无可饶恕的罪行!
三、城市贫民:生命的焦虑与生存的辛酸
“底层写作”所关注的“底层”,除了在乡农民和进城的农民工之外,还包括城市贫民。新世纪的作家们将生存视角直接插入城市贫民生存的现状和内心世界,描绘出一幅幅城市特殊阶层的生存画图。
下岗失业工人首先面对的自然是物质条件的拮据和生存的窘境。唐镇的《坐一回出租车》以小见大,丈夫收入微薄,妻子下岗自谋职业却陷入骗局,在风雨交加的大年三十,因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而造成女儿被滑倒窖井失去生命。曹征路的《那儿》、《霓虹》也是这方面的代表作。《那儿》把风光不再的工人的穷途末路刻画得淋漓尽致,“小舅”为阻止厂领导和入驻企业贪污掠夺,使出浑身解数,为工厂和工人的前途命运奔走呼号,但还是一败涂地;走投无路的他带着巨大困惑、茫然、无奈和悲愤,用自己的生命殉了“那儿”的辉煌理想。《霓虹》中30岁下岗的杜月梅,家里有年迈体弱的奶奶和年幼的孩子,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她一个女人的肩头,为了生存,她决定要做个“务实”的人:白天推着小车卖珍珠奶茶,晚上浓妆艳抹到街头拉客卖淫。作家让我们看到了底层下岗女工生活的无望与悲惨,以及在无望中的挣扎所孕育的扭曲的力量。
在市场化浪潮的裹挟和冲击下,下岗失业工人面临着重新开拓新的生存空间的挑战。但生活的无望和压抑却往往使他们为利益所迫而陷入生活的陷阱之中。张楚《长发》中手套厂的女工王小丽所在工厂四个月没开工资,生活难以维持;她本想卖掉自己的长发为男友小孟凑钱买摩托车,孰料收购长发的男人强奸了他,并以此作为收购长发的补偿。方方的《中北路空无一人》以武汉重型机床厂下岗工人的生活为题材,叙写他们物质的贫困继而引发的精神尴尬,徘徊、无奈、怨恨、消沉,主人公郑富仁夫妇以打工为生,还要供孩子上大学,而当妻子把丈夫意外捡来的一包毛衣廉价出售时却惹火上身,招来许多麻烦。在城市贫民家庭中,某些女性不堪生活的重压而抛家别子,寻找给自己一顿饱饭的“避风港”。叶弥的《小女人》中的下岗女工凤毛,遭受离婚的打击,在寻找工作和男人的过程中,幻想过、犹疑过、猥琐过,在绝望中忍受着煎熬。
新世纪底层书写中的城市贫民在时代风雨的洗礼中寻找出路,这与20世纪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同中有异:二者同样是瞄准了城市底层生存的种种困境,但19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偏重于企业群体生存本相的展示,让领导和职工进行温情的“分享艰难”;而新世纪的底层写作则侧重于个体生存困窘的观照,把现实的生存个体推向市场化时代的风口浪尖,以透视他们在历史激流中的种种生存艰辛及其复杂多样的焦虑心态。
四、底层女性:生命的透支与生存的苦难
生存视角在新世纪文坛上大放异彩,还体现在对底层女性生存实况的书写上。当今社会底层女性在承受着生存重压的同时,更承受着一种性别歧视的压力。
首先,新世纪作家们清醒地看到农村残余的传统意识、男权中心文化观念仍然渗透在整个乡村文化和生活秩序中,某种程度上依然是乡村女性悲苦命运的根源。方方的《奔跑的火光》中的单纯、可爱的英芝无法忍受公婆的百般刁难、丈夫无情的家庭暴力,一次次寻求反抗的出路,但终因无力改变生存的窘境,最后丧失理性的她走上了“杀夫”的穷途末路,反抗无效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叶弥的《月亮温泉》中勤快温婉的万寿菊一人默默地挑起家庭的全部重负,丈夫却悠闲度日并横加挑剔。新世纪的农村女性依然每每受控于残余的封建观念的魔掌,而女性自我意识的丧失更强化着自己的悲剧宿命。
其次,新世纪文坛上的生存视角对女性的关注,还表现在不少作家以别样的胸襟对从事“小姐”职业的底层女性予以世俗的关怀和人性弱点的理解上。现实中的确有些农村女孩乃至城市女性面对物质生存或家庭纠纷的重压,难抵金钱的诱惑,走上了出卖色相和肉体来捞钱的歧路。邵丽的《明惠的圣诞》中的农村女孩明惠高考落榜后在省城做起了妓女,被一离婚的李副局长“拯救”后当起了“小主妇”,但一场圣诞聚会让她幡然醒悟自己原来是无法被城市生活真正接纳的,绝望而无法自救的她以自杀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在吴玄的《发廊》中,发廊改变了“我妹妹”以至全村很多女性的命运,她们用自己的肉体作一桩桩金钱交易。巴桥的《阿瑶》中的女主人公阿瑶漂泊到广州,心甘情愿地做皮肉生意,把从妓看成一种神圣的职业,其实则是被抛在现代化的大都市中最肮脏的角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总之,“生存视角”拓展了文学关注社会现实、关注人的视阈空间,使新世纪文学与当下社会生活、与普通人的生存现实贴得更紧密。多年来遭遇文学疏离的那种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也在“生存视角”的积极作用下得以放出新的光彩;生存叙事与人们一直呼唤的文学的责任意识,在新世纪文坛上相得益彰。同时,生存视角和生存叙事还标志着文学对生活的理解的还原。并非只有重大政治历史事件和重大社会矛盾才是“生活”,生活的基本构成元素恰恰就是人的世俗的、日常的生存需求和行为。文学要反映生活,就不能不首先关注世俗个体的生存,不能不在普通人的凡俗琐碎的现实生存的基点上表达深层的精神思考和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