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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土地的深沉歌吟——侗族诗人姚茂椿《我的胞衣地》组诗悟读

2012-11-24徐昌才

文艺论坛 2012年9期
关键词:侗族诗人

■ 徐昌才

读侗族诗人姚茂椿先生的《我的胞衣地》这组诗,我头脑里立刻蹦出几个词语:“乡里乡亲”、“土里土气”、“原滋原味”、“地地道道”。这些词语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沉实厚重,像山里清泉一样清明质朴,像山涧幽兰一样清雅脱俗,用来形容茂椿先生组诗《我的胞衣地》的风格特色真是恰如其分。我不认为来自土地的歌唱有多么低俗,来自生活的抒情有多么庸常,来自心灵的沉思有多么做作。相反,侗族诗人姚茂椿先生,从大山深处走出来,吮吸幽幽清泉长大,身上流淌着苍山血脉,心里沉淀着民族魂魄,诗里充盈着浓浓乡情,我在他不同时期的乡土诗中读到了这种味道和气息,也在诗人2011年5月创作的《我的胞衣地》这组诗中强烈感受到了这些民族特色。茂椿对乡土的刻骨眷恋,对亲情的依依难舍,对古老生命的深情咏唱,对民族文化的崇高致敬,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这组《我的胞衣地》诗篇似乎有别于他的其他乡土咏唱,字里行间,天头地脚,洋溢着淡淡哀伤,渗透着缕缕忧思。诗人为一个民族日渐流失的习俗而叹惋,为一个民族本色风范的流变而伤心,为一种精神的同俗退化而担忧。茂椿用诗歌来传承民族文化的精髓,用心血来浇灌民族精神的花朵,他的咏唱和叹惋无异于一盆盆冷水,在这个物欲横流、利欲冲天的时代,浇灭人们的狂热躁动,送来深秋的习习清凉。

“胞衣地”是组诗的总标题,也是第一首诗《寨口的树》歌咏的核心意象,诗人从一棵屹立在村口的古树落笔来探索深邃而玄奥的民族文化。这棵树千年如斯,苍翠参天,见证了一个村寨的沧桑变迁,见证了一个个生命的来去无常。他以博大开阔的胸怀包容人们的激动、高兴,他以枝繁叶茂的苍翠接纳婴儿的呱呱坠地,他以庄严肃穆的姿态迎接牛犊的哞哞降生,他比村寨古老,他比老人长寿,甚至连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他有多大年纪,只能用合围的姿式去丈量他悠久的历史。他知天知地,知人知事,他知道每一条牛犊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他知道每一个婴儿怎样哭泣着开始他的人生,他知道春天哪一朵花最先开放,他知道秋天哪一株树最早落叶,他知道村寨的角角落落、里里外外。但是,他“抿嘴不言 /一脸沉静”,他“心事葱茏”却“从未说漏过嘴”,他“从未挑明”人们的“疑惑和猜想”,他平静地站在村寨路口,与风雨对话,与大地交流,与天空默会,蕴含大美而不言,隐寓万千而不语,给人留下庄严邈远、玄虚深奥的印象。不过,聪明的诗人灵光一闪,猛然顿悟,从这棵树身上,他读到了无以回报的感恩,他读懂了流浪天涯的回归。俗语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人走四方,魂归故里。诗人坦白,这是每一个游子生命的唯一,这是每一个生命思想的归宿。胞衣地,生我养我之地,乡土乡音之地,魂牵梦绕之地,我怎能割断那份血浓于水的乡情?

诗人用“胞衣地”一词概括组诗情感内容,颇具生命感发力量,它会触动人们的心灵,引发人们的诸多联想。直白地讲,“胞衣”是指一个生命诞生时的胎盘和胎膜,它与生命躯体血肉相连,与生俱来。“胞衣地”在侗族地区被人们用来指称祖居地、出生地,暗含追终怀远,反哺报恩之意,警示人们不忘本,不忘根,所谓“饮水不忘挖井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之类的俗语,就包含了这类意思。茂椿在《寨口的树》这首诗中就点明了这一点,不忘出生地,不忘乡土情,不忘家园亲,感恩父母,感恩生命,感恩自然,这是生命的“一些”,甚至“唯一”。诗人又用“胞衣地”作为组诗的总标题,依次写到了能够反映胞衣之情的古老侗民族的一些生活习俗、生存方式和生活信念,这些都是有形有态、有声有色的侗族文化,这些文化构成了每一个侗族游子的精神家园。胞衣地对游子来说,就是一个充满巨大吸引力的精神家园。

另外,此“胞衣”谐音彼“袍衣”,古老的《诗经·秦风·无衣》如此歌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衣,泛称一切衣服。袍,长衣。行军者日以当衣,夜以当被。就是今之披风,或名斗篷。“同袍”是友爱之辞。泽,指汗衣,内衣。裳,下衣。诗歌抒发将士们同甘共苦、并肩战斗、保家卫国的豪情。“袍泽”、“袍衣”一词由此诞生,寓含情同手足,血浓于水之意。读到“胞衣地”是很容易想起这个“袍衣”之说来的。其实,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诗人对于故土家园、亲人故旧的缅怀眷恋。情意真切、深厚,绵绵不尽。

《便桥》一诗虚实结合,形神兼备,是写便桥,更是写侗民;是写历史,更是指向未来;是抒写信念,更是写真生活。这些便桥是山民就地取材,削木建成。它们横陈溪涧,越沟过坎,迎来送往山民无数,风吹雨淋日晒久远,简陋至极,默默无闻。但是,在侗民心中,在诗人心中,却是“一道道坚实的彩虹”,照亮人们的双眸,灿烂人们的心灵。桥有被山洪暴雨冲走的时候,但是古代侗民心中那个与人方便、行善积德的信念,却代代传承,生生不息。侗民深信善有善报,因果轮回,他们秉持良知和本性为人处世,行善积德,助人为乐,不求虚名,不图利益,吃苦受累,无怨无悔。便桥的姿态就是他们劳作的身影,便桥的遭遇就是他们命运的写照。人与桥,餐风饮露,坚守岁月,铸就了一种铁骨铮铮的大山风骨。诗人咏叹:

“一根根长树搭起便桥 /摇晃着 /我们当年的稚嫩/老人沉重的想法走过/我的心/战战兢兢”

面对便桥,诗人有一种站立桥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心中翻涌复杂情思:年轻时的懵懂稚嫩,摇晃无知,年老时的风雨回首,沧桑感慨,劳动者的艰辛苦难,侗民心中永恒不变的善念,……凡此种种,包蕴其中。诗人“战战兢兢”,那是因为他站在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便桥之上,感慨万分;他站在连接现实与信仰的便桥之上,心怀忧思。每一次山洪过后,便桥就如雨后春笋遍地生长;每一次灾难之后,善念便如星星草芽绿遍山野。便桥是一道风景,沧桑了岁月,温暖了人心。

侗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俗话说得好,“饭养身,歌养心”,侗族人民常常借助歌声来表达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赶坳对歌就是一种深为侗族民众喜闻乐见的习俗活动,诗人对此有鲜活的记忆和生动的描写:

“葱绿鲜活的情节/在眼前不时晃荡/树上滴落的歌声 在山坳 /像放光的珍珠 /一些是揪心的往事/一些是摄魂的情歌 /难忘的面孔有说有笑 /逐一出现”

坳会时节,盛装男女云集山坳,对歌青春爱恋,对歌天地自然,对歌家长里短,对歌邻里乡亲,歌声婉转悦耳动听,如黄莺“间关莺语花底滑”,如山泉“更添波浪向人间”,歌声回荡山坳,响彻蓝天白云,歌声唤醒尘封记忆,歌声复活生动细节,读着诗句,我们不知不觉和诗人一道沉浸到那些美妙或忧伤的境界当中去。诗人的重点不在于放肆咏赞歌坳的美好,而是忧虑这种民俗传统的悄然流失。山寨男孩,脱去了民俗,找工作去了;坳旁的美女,丢下了歌声,沿海打工去了。歌坳变得“梦少人稀”,萧条惨淡;诗人心中的“珍珠”撒落一地。一地的“珍珠”就是一地的泪水,一地的“珍珠”就是一地的忧伤。诗人知道,社会在发展,文明在演进,古老的传统日益受到现代文明的挤压,人们也不得不为更好的生活而奔走他乡,远离了故土,远离了歌坳。这就是现实,很残酷,亦很无奈。诗人通过“刺目的忧伤”传达了自己的叹息和隐痛。读到此处,笔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诗人站在人去山空的坳上,若有所失地寻觅,眼含忧郁地思考,他在寻找古老的歌谣,他在寻找遗失的记忆,大山不语,天地不语,但是他耳畔、心中却响彻经久不息的歌声。

同样的隐忧和痛楚在《雀坳》一诗中也表现得很明显。侗乡山民有赶坳斗画眉的习俗,大家提笼架鸟,凑到一起,比试各自精心喂养、调教的画眉哪个摸样漂亮,哪个声音动听,哪个灵泛可人,哪个会解人意,赢者中大奖一般狂喜,输者心服口服,怏怏不乐。这种活动很有看头,很迷人,诗人一句“一声哦嗬/迷倒无数/纯洁的心灵”足以活画现场的精彩。可是,世易时移,人心不古,传统不传,“斗画眉”如今已经演变成了一种名利赌斗,巧舌变为厉嘴,生死伴随打斗,场景血腥不堪,没有山花绽放的诗意,失去了画眉歌唱的欢乐。而且,那些经过层层比试,屡屡打斗之后胜出的“冠军”画眉,被人们带进城去,去一个更大的舞台打斗,去一个“陌生的漩涡”拼搏。这种搏杀与美无关,与歌唱无关,与民俗无关,却与利欲密切相关。显然,诗人对于这种演变,准确地说是堕落,深感痛心,深表忧虑。人心不古,趋利逐臭,同流合俗,丧失了自然与和谐,丧失了纯朴与率真。原来那种养鸟爱鸟,痴心把玩的劲头没有了,原来那种和乐和睦,谈笑风生的关系不见了,原来那种悠哉闲哉,滋润生活的味道全没了。一种习俗的变异,其实折射出一种世俗、一种人心的变异,这种退化与堕落,诗人是不能接受的。

古老的侗族在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信念和神灵崇拜。娱人娱神,消灾祈福的巫傩表演就是深受侗民喜欢的古老戏剧之一。每逢节日,山民们都要戴上狰狞怪异的巫傩面具,穿上五彩缤纷的民族传统服装,利用简简单单的农耕道具,热热闹闹,开心演唱,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观者如云,络绎不绝,场面火爆,气氛热烈。如今这个名为“咚咚推”的傩戏,仍在侗族地区长演不衰,并已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录。笔者家乡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贡溪乡四路村天井寨,就是侗族北部地区著名的傩戏之乡。傩戏表演,远近闻名,传扬四海。可以说,“傩戏”像侗族大歌一样成为了侗民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茂椿对于这种古老艺术的感受和思考,洞穿历史,引领未来。他惋惜,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粉碎了流传久远的“咚咚推”;他赞叹,向往幸福的先民历经劫难,“没有屈服”;他忧愤,这方土地“往昔的山水/妖怪横行”,平安空白。他更站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视角中反思:一方面,“我们朴拙的展翅/将挣脱蒙昧岁月/漫长的影子”,我们走出了蒙昧和稚嫩,我们挣脱了阴影和黑暗,我们变得成熟而理性;另一方面,“锣鼓如梦似幻/击醒孤独 渴望/无尽的黄牛 磅礡万里 /让心愿和幸运 蹄飞/尘起”,对于未来,我们有美好的憧憬和热烈的追求,这个民族,踏梦而行,劫后求生,何等雄强,何等执着。一次次巫傩演出,一声声“咚咚推”响,见证着这个民族难以磨灭的记忆和永恒不变的精神。当然,诗人对于历史,对于傩戏的沉浮不定的命运,充满了忧思,充满了感慨。

《草标》一诗则从社会秩序的维护,道德力量的渗透这个角度来思考侗族的历史和现实。草标,顾名思义,是一些用柴草偏扎而成的标志符号,根据功能不同,又可分为路标、井标、界标、柴标等类别,路标指路,井标记水,界标划界,柴标分柴,无不职责分明,秩序井然。这个民族没有那么多繁琐的法规制度,没有那么多抽象的空洞说教,只凭借这些简简单单的符号,就将做人做事、交结往来的道德观念输入人心。而且,人人遵从,权威无比。可是,如此地道、古老而淳朴的社会规范如今却“纷纷倒下”,荡然无存。信任失血,信念坍蹋,人心不古,诗人“频频回望”。他渴望“草叶的怀想”“漫山鲜活”,他渴望苍白的现实一去不返。但是,他的回望能变为现实吗?许多空白,也是许多苍白,给人们留下一个个沉重而伤感的问号。

相对于《草标》而言,《秋后的稻草堆》则显得明快一些,轻松一些。笔者生于侗乡,长于侗乡,对秋天收割之后的稻草堆可是情有独钟,记忆犹新。秋收之后,人们将稻草捆扎成堆,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柱草堆,以便不时之需。喂牛、垫猪圈、铺床、织草鞋等等,都用得上稻草。对于小孩来讲,那可就是温暖的窝,三五成群的玩伴可以在那儿打滚,捉迷藏,做游戏,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家人呵斥,那种生活非常自由快乐,非常贴近村庄和人性。对于稻草堆和稻草堆旁边的生活,诗人有自己的感悟。孩子开心摔打,苦练翅膀,从这里走出大山;老牛大口咀嚼,嚼出清香,嚼出力量,从这里积蓄体能;少年,挥汗如雨,辛勤劳动,从这里出发,长高长大。是啊,侗民的后代都是在稻草堆旁边度过宝贵的童年时光,都是在天真戏谑中展开自己的梦想,及至长大告别稻草堆,告别自己的家乡,仍然是依依难舍,念念不忘。诗人写这种人生的告别,如此动情,又如此深沉:

“你像金黄的梦/缀在小路的枝头 /回望寨口/还金灿灿的告别/挥手/我们远离家园 /不是飘香的稻穗/在山外/是一群沉甸甸的思想”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故乡的云彩,但是早已把故乡所有的云彩贮藏心间;不再闻到儿时稻穗的飘香四溢,却早已经如痴如醉地思念和缅怀。乡愁啊,就是这样一种感情,你在故乡的时候,故乡就是你的一切,你离开故乡之后,一切都是故乡。李白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人啊,怎么走得出故乡的怀抱呢?诗人和万千游子一样,游走都市他乡,但是,心却藏在草堆里,留在记忆的深处。那一丛丛稻草,分明就是诗人葱笼的心情;那一片片金黄,分明就是鲜亮的乡愁。乡愁跨越时空,风尘仆仆,扑面而来,构成一道永恒而凄美的风景。

对于故乡而言,茂椿是个游吟诗人;对于城市而言,茂椿是位乡村守望者。这组《我的胞衣地》从各个层面,不同角度,多维演绎了诗人的乡土情怀和文化忧思。我从茂椿先生的博客上读到诗人的组诗,对于“湘椿”大树图像印象至深。老树盘根,躯干粗壮,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椿者,古树也。《庄子》记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拔地通天,遮天蔽日,穿越时空,万古苍翠,何等磅礴,何等神奇!《逍遥游》还借惠子与庄子的一番对话,给世人演绎了一段深刻的人生哲理。惠子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大家都把它叫做‘樗’(椿树),它的主干满身疮痍,不能符合墨线取直的要求,它的小枝曲曲扭扭,也不能符合圆规、角尺取材的标准,即便让它长在大路上,木匠也不会看它一眼。如今您的言论,也像这棵树一样,大而无用,所以大家不采纳您的话。”庄子说:“难道您没看见那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躬着身子躲起来,等待着那些出游的小动物。它们东窜西跳,不管高低深浅,结果往往中了猎人的机关,死在猎网之中。再说那牦牛,它大得如同天边的云,这可说是够大的了,然而就不能捕捉老鼠。如果您有棵大树,为它无用而发愁,那为何不把它种在一无所有的地方,种在那种浩茫寂然郊野,悠悠然自得地在它周围徘徊?它就不会丧生于刀斧之下,没有东西可伤害它,又哪里用得着为它没有用处而苦恼困惑呢?”庄子真是睿智,深刻,不过笔者重复这番经典对话,意思并不在于有用无用之辩,笔者想指出的是,诗人茂椿先生就像一棵长在侗乡沃土上的椿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根深深扎在土地里,每一秒都在吮吸土地的营养,叶绽放在枝头上,每一片都散发出故土的芬芳。胞衣之地有广阔的天地,有最肥沃的营养,茂椿有足够的才华,有强烈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居官而不自傲,为文而不张显,扎实耕耘,佳作不断,笔者坚信,茂椿会走得更远,走得更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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