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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分析

2012-11-23○朱

关键词:失德闽南话补语

○朱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在闽南话里有一类特殊的程度副词,它们原本的词义都表示一些最不吉利的意思,作程度副词时,原来的词义转向抽象、虚化,表示程度达到极点。这类词主要包括“死、绝、死人、死绝、夭寿、失德、棺材、哭父、死父、无父”*“哭父(爸)”这个词,在读音上泉州音为“khau55pe22”,写为“哭爸”,闽南话地区读音略有差异,写法上潮汕地区写为“哭父”。本文采用潮汕地区的写法,一律写为“哭父、无父、死父”。等十个。文章拟从语义、句法、语用三个方面,对这一类特殊的程度副词进行分析。其中“死人”一词在闽南方言区使用范围很广,且颇具特色,为方便分析,我们把这类特殊的程度副词称为“死人”类程度副词。文中举例大多来自词典和已发表的论著,部分来自网络和笔者的调查,后两者在所列例子后以“☆”标注。

一 语义分析

王力先生曾从意义上把程度副词分为绝对程度副词和相对程度副词两类。“凡无所比较,但泛言程度者,叫绝对的程度副词。”“凡有所比较者,叫做相对的程度副词。”[1]131绝对程度副词只是一般地、独立地表明程度,相对程度副词则是通过比较来显示程度。在此分类的基础上,再根据量级的差别对这两类程度副词进行下位的划分。程度副词在普通话和现代汉语各方言中的数量虽不多,但也大都可构成一个从低量、中量到高量乃至极量的层级序列。闽南话里的“死人”类程度副词属绝对程度副词,表示达到极点,是高量乃至极量绝对程度副词,意思与普通话的“相当、极、极其”相近。我们以几个例子来说明:

1.伊肥死(他胖极了)。[2]410

2.这撮物好食绝(这些东西好吃极了)。[2]410

3.死绝雅(极漂亮)。[2]410

4.死人灵(极机灵)。[3]12

5.夭寿甜(极甜)。☆

6.失德否看(难看极了)。☆

7.伊二人好到哭父。(他俩相当好)[4]253

8.肥到无父(胖极了)。[2]412

9.棺材肮脏(脏极了)。[2]413

这些词原本都有具体、实在的词汇意义,且都表示一些最不吉利的意思。但做程度副词时,这种不吉利的意思被虚化,不再表现出明显的褒贬倾向。所修饰的中心语的感情色彩可以是褒义、贬义或者中性的。如,可以说“死人否(极坏)”也可以说“死人雅(漂亮极了)”、“大死人(大极了)”,例子中的“死人”只表示程度的量级,不表现感情色彩的褒贬。

二 句法上的特征

现代汉语程度副词对其修饰对象存在一定的限制,一般认为它主要修饰形容词及少数动词和述宾结构以及一些固定短语作状语,“很、极”等几个程度副词还可以作补语。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在句法上有其共性,也有其特殊性。接下去我们逐一举例说明它在句法上的特征。

(一)与形容词性、动词性成分组合作状语

在普通话中,形容词的量性特征决定了它可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但形容词的量性特征又有量幅与量点之分。性质形容词具有量幅特征,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如“直”,可以说“很直、相当直”;状态形容词具有量点特征,它本身已带有某种程度意义,所以不再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如“笔直”,就不能再说“很笔直、非常笔直”了。性质形容词重叠后,表示性状程度的加深或适中,也不再受程度副词的修饰。

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同样不能修饰状态形容词,可以修饰性质形容词,而且使用频率很高,使用范围很广。所修饰的形容词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双音节的。如:

死绝寒(极冷)☆ 棺材可恶(可恶极了)[2]413

作为极量程度副词,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一般也不修饰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如我们可以说“失德甜(甜极了)”,但不能说“失德甜甜”,也不能说“失德甜甜甜”。闽南话形容词的双音重叠,强调性质,相当普通话的“……儿的”,表示程度适中,不受极量程度副词的修饰。闽南话还有一种特殊的单音节三音重叠式,重叠前的单音节词可以是形容词、可以是名词甚至还可以是动词,但三音重叠后,全部形容词化,如“红红红(非常红)”、“水水水(相当漂亮)”、“倒倒倒”(倒霉透了)。闽南话通过这种形式来表示程度很深,所以这类重叠形式也不能受“死人”类程度副词的修饰。

林华东、许亚冷在《泉州方言的程度副词》一文中提到,在泉州方言中,可以有“程度副词+形容词+量词”这样的组合,这在普通话中是很少见的。[5]18这种组合同样适用于“死人”类程度副词。如:

即只车死人大只(这辆车大极了)。☆

迄丛树失德大丛(那棵树极大)。☆

在这类组合中,形容词先修饰量词,程度副词再修饰“形+量”结构。如例句“迄丛树失德大丛”,“丛”(tsa24)是树的量词,相当于普通话的“棵”。例句中形容词“大”先修饰量词“丛”,程度副词“失德”再来修饰“形+量”结构“大丛”,说明那棵树极大。

在闽南话中,“死人”类程度副词可以修饰心理动词和一些述宾结构,例如:

恁引公失德忝汝(你爷爷极疼爱你)。☆——修饰心理动词

伊死绝好呾(他很喜欢讲话)。☆——修饰述宾结构

但在闽南话中,“死人”类程度副词修饰动词性成分作状语的情况不是很普遍。与动词性成分组合时,它更多的是处于补语的位置来进行补充说明。

(二)与形容词性、动词性成分组合作补语

在谈到现代汉语副词的句法功能时,大都认为副词是只能充当状语的词。即使指出有少数例外可以充当补语的,一般也只提到“很”和“极”两个。张谊生在其《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一书中提出,其实,现代汉语中有相当一部分程度副词可以充当补语,并且从句法功能上将这些副词分为兼职充当补语的可补副词(如:很、极、万分)和专职充当补语的唯补副词(如:透、慌、透顶)。[6]135-138

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与谓语性成分组合时,与普通话不同的是:这类程度副词以放在形容词、动词后面作补语为常。例如:

味苦绝(味道苦极了)。[2]410

伊好呾死(他很喜欢讲话)。☆

只本书好死(这本书极好)。[4]252

这撮物好食绝(这些东西好吃极了)。[2]412

肥过死人(极胖、胖极了)。[2]412

哀到棺材(运气坏透了)。[2]412

长到死父(长极了)。[2]412

重到哭父(重得很)。[2]412

肥到无父(肥极了、胖极了)。[2]412

咸甲死绝(咸死了)。[3]13

否甲夭寿(坏极了)。☆

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作补语,可以是粘合式的,即补语直接后附于中心语,如“只本书好死”,“味苦绝”;也可以是组合式的,使用“过、到、甲”等助词将中心语与补语结合在一起,如“肥过死人”、“长到死父”、“否甲夭寿”。

“死人”类程度副词作补语,使用频率很高,对处于中心语位置的形容词、动词的限制也不大。它们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双音节的;可以是褒义的也可以是贬义的,或者是中性的。这类程度副词作补语,还常与心理动词和述宾结构组合,例如:

甲会欣羡死人(羡慕死了)。☆——心理动词

伊好呾死(他极喜欢讲话)。☆——述宾结构

恨伊甲夭寿(恨死他了)。☆——述宾结构

三 语用特征

“死人”类程度副词在闽南方言区普遍存在,但在使用上,有一定的差异。在使用频率上,“死、绝、死人、死绝、夭寿、失德、棺材、死父、无父、哭父”这十个词中,“死、绝、死人、死绝”等四个词的使用频率是最高的,在大部分闽南话区域都有较高的使用率。在使用地区上,潮汕地区比较常用这类程度副词,特别是“死父、无父、哭父、棺材”这几词,主要是在潮汕地区使用,其他地区用得较少。在语体色彩上,这类程度副词被认为是比较粗俗的用法,只在口语中使用。而且随着普通话的推广,这类颇具方言特色的程度副词在年轻人中越来越少被使用,甚至一些年轻人对于长辈使用这类程度副词表现出排斥的态度。我们在调查中就发现,很多年轻人对于长辈称赞自己时用“棺材雅”、“死人好”这样的字眼,觉得很不理解甚至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反感。

四 语法化过程

(一)汉语副词的语法化过程举例

汉语的副词多由实词虚化而来,由于结构关系和句法位置的改变以及词义变得抽象空灵,从而导致了副词的产生。以动词“死”为例,“死”的基本义是“(生物)失去生命”。例如:

暋不畏死,罔弗憝。(《书·康诰》)[7]146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唐·李商隐《无题》)[7]146

后引申为“失去知觉;没有感应”。 例如:

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至腹则股又死。(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汤公》)[7]147

你这东西,睡的怎么这样死!(清·文康《儿女英雄传》)[7]147

进一步又引申为“固定、死板”,“死”作为副词进入状语的位置,例如:

秀竹,你太死心眼儿了。(老舍《全家福》)[7]147

随着语义逐渐抽象和泛化,结构关系和句法位置也发生了改变,“死”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状语和补语的位置,表示程度极高。于是,程度副词“死”也就慢慢形成了。例如:

天生的甚是聪明,父亲欢喜死他。(元·杨文奎《儿女团圆》)[7]147

真正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清·曹雪芹《红楼梦》)[7]147

上面两例,“死”处于补语的位置,形容极甚。

动词“死”因部分功能改变和意义虚化而成程度副词的现象,在现代汉语及各方言中也都存在,而且所表示的等级都比较高,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十分、非常、极”。如东北话中可以说“死沉、死热”;江苏宿迁话中可以说“死笨”、“死辣”;广东兴宁客家话中“死”作程度副词的使用范围也很广,可以做状语修饰形容词和动词,如“风景死好(风景非常好)”、“死好牙蕉(很喜爱芭蕉)”,也可以做补语“香到死(香得很)”。在本文讨论的闽南话中,“死”作程度副词的现象更是普遍存在。

(二)“死人”类程度副词的语法化过程

闽南话“死人”类程度副词原本也都是具有实在意思的实词或词组,而且意思都与“死亡”等最不吉利,最忌讳的意思有关。后来词义逐渐抽象化、一般化和扩大化,加之结构关系和句法位置的改变,最后具有了程度副词的语法意义。而且由于原来表示的是与“死”有关的意思,可以进一步引申出“终极”以至达到“极致”的意思,使得这类程度副词具有了高量乃至极量的量级特征。因为在语言中,“超过一定常规量,达到某种较高状态”的词都有演变成高量乃至极量程度副词的语义基础。这一语法化过程与我们上面所分析的动词“死”的语法化过程既有类似的地方,也有一些特别之处。其中,“哭父、死父、无父”这三个词语,不仅经历了词义的虚化,还经历了语言单位的融合和凝固过程。接下来我们以“哭父”为例,进一步分析这些词语的语法化过程。

“哭父”原本是个述宾短语,由于语义的不断虚化,词义的逐步融合,词与词之间在结构上结合得越来越紧密,最终结合凝固成了一个词,在闽南话中可以带谓词性的宾语,意思相当于普通话的“叫苦”、“哭叫”,如:

伊咧哭父无钱咯。(他在叫苦自己没钱了。)[3]287

词义进一步泛化后,表示“糟了”或“遗憾”,常放在句首,如:

随着词义的继续虚化和句法位置的改变,“哭父”便在其中一个义项上虚化成了程度副词。闽南话“死父、无父”这两个程度副词的语法化过程也类似。

参考文献:

[1] 王 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5.

[2] 黄伯荣.汉语方言语法类编[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6.

[3] 周长楫.闽南方言大词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4] 李永明.潮州方言[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林华东,许亚玲.泉州方言的程度副词[J].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9,(5).

[6] 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 [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

[7]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第五册 [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1990.

[8] 李春晓.闽台地区闽南话程度副词研究 [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

[9] 周小兵.论现代汉语程度副词 [J].中国语文,1995,(2).

[10] 林伦伦.潮汕方言实词的几种词法特点[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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