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人物的大聚集——电影《最爱》的文学解读之一种
2012-11-22郑飞
与《孔雀》和《立春》相比,顾长卫《最爱》中的人物悲得更纯粹、更彻底也更广阔。有着暖烘烘名字的《最爱》讲述的却是冷冰冰的悲剧,从文学来讲,这部影片是在“典型环境”塑造的一次“典型”[1]悲剧人物的大聚集。笔者以为,在这些人物中,陶泽如饰演的老柱柱、章子怡饰演的女主角商琴琴、郭富城饰演的赵得意、濮存昕饰演的赵齐全等是最值得分析的人物。
陶泽如将背负着沉重精神十字架的老柱柱刻画得逼真、生动,于细节处更见其表演功力(如对众人肯定地说有新药时复杂的表情)。剧中的老柱柱是村里的教师,原本应该风风光光的他不得不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背上沉重的精神十字架,时刻生活在内心煎熬中,却又只能独自忍受。大儿子赵齐全为钱而做“血头”,是村里热病传播的直接推手,还指使人砍伐村里的古树、倒卖棺木挣死人钱,其所作所为为村里人所不耻。可赵齐全却不这样想,所以即使老柱柱逼着他给村里人磕头认错,他也坚决不就犯,因为他觉得他根本就没有错。可怜的老柱柱觉得从心底里对不住村里人,却又很无奈,只得自己替儿子还欠下的“血债”,先是说“有新药可以治热病”,其实他心里一直就知道不可能有,但他希望通过这样说来减少大家对赵齐全的痛恨,也让他沉重的内心压力有所减缓。在某个时期这一招也可能确实管用,所以在电影刚开始,镜头扫过老柱柱的脸时,他的表情也相对轻松。然而他的算盘终究还是因为一场争吵而落了空,最后老柱柱不得不跪在乡亲们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撒了谎,“确实没有新药”。为了继续自己的赎罪,他决定独自承担起照顾全村热病病人的任务,正如“理性主义者的柏拉图式的信念;惟一一件允许改变我们生活的事是了解某事的真实面目”[2],没有新药的生活现实彻底改变了老柱柱的生活。
相较于精神的痛苦来说,老柱柱肉体上的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个赎罪的农村老汉其日后的生活还有更无情、更残酷的现实。二儿子赵得意不仅身患热病,还与堂弟赵小海的媳妇商琴琴偷情,并被人设计抓住。这在老柱柱遭受了重伤的心口上又撒了一把盐:除了承受大儿子赵齐全带给他灵魂的愧疚外,还要承受二儿子赵得意带来的村里人的耻笑。同时,更是由于赵得意偷情而使得老柱柱遭到黄鼠狼等二人威胁,在一番言语羞辱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心看护的学校财产被瓜分。死了孙子,两个儿子让他在村人前颜面尽失,照常理来说,他的命运已悲惨至极,但顾长卫似乎还意犹未尽,接下来作为重视脸面的“知识分子”的他为了成全赵得意和商琴琴,还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自己的弟媳和侄子,再次受屈辱的同时也被他们“趁火打劫”。
同余华笔下的富贵相比,老柱柱的悲剧更贴近现实,更自然。他虽被生活折磨得无奈至极,却从未丧失自己善良的内心,如他为了让老疙瘩死得瞑目,连夜跑了几十里山路取回了商琴琴的红棉袄,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中国旧式农民,这一细节也让老柱柱这个人物更加鲜活、更加生动。
章子怡饰演的商琴琴是影片中最出彩的人物。偏僻又落后的山村里,商琴琴犹如一朵孤零零开着的花,卓尔不群。她之所以卖血,不过是为了买一瓶城里人用的洗发水,这一简单的愿望成就了她人生的另一个开始。染上热病的商琴琴被丈夫小海送到了村里的热病隔离区——娘娘庙小学。商琴琴也在此才正式进入观众视野,一出场,她便穿着与整部影片清冷色调不甚协调的水红上衣,也许在很多人看起来这很土,但在影片那个特有的环境中无疑是很“洋气”的,不然也不会被老疙瘩偷回家去。实际上直到这里,影片才真正进入主题。
初时,商琴琴不过是想平静地过完自己的余生,但赵得意使她的人生不再平常。借商琴琴红袄丢失的机会,赵得意与商琴琴有了第一次心与心的交流,两颗孤寂的心燃起了男女情爱的火焰。商琴琴先是抵触,后来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终于,二人的事被商琴琴的丈夫赵小海知道,商琴琴被一番羞辱过、毒打后被赶回了娘家,又遭到娘家母亲与哥嫂的嫌弃。商琴琴拖着患热病的身体游荡在自己的不长的生命中,至此,商琴琴的悲剧又进一层。在赵得意的“游说”下,走投无路的商琴琴与赵得意逃到了村外的小石屋同居,任由村里的风言风语。
然而,这样姘居生活并不能让商琴琴真正开心,因此她对赵得意说:“我们结婚吧,趁活着”。当二人领到结婚证后,商琴琴早早起来,精心打扮,穿上喜庆的红衣服、买了喜糖、叫上赵得意、拿上结婚证,去村里疯也似的挨家挨户通知、发喜糖。这一情节是影片的高潮,也是影片中少有的欢快场景之一。此时影片的色调也明亮起来、配乐也轻松了不少。狂奔着的商琴琴与赵得意是幸福的,他们通过努力,终于获得了彼此的“最爱”,对待死亡也更加坦然。
然而背后,隐藏着的却是巨大的悲剧氛围。此处愈喜则后面愈悲,这其实是顾长卫的一个阴谋。影片后面当观众看到二人相依为命、以互称爹娘寻求慰藉;赵得意病发,商琴琴不顾自己病情危险将自己泡进冷水缸为他降温;醒来的赵得意看到躺在自己身旁、已经死去了的商琴琴悲痛欲绝,拿刀砍向自己等情节时,内心产生了巨大落差,从而唏嘘不已,也就达到了煽情目的。
郭富城饰演的赵得意是影片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起初他对妻子、对家庭充满爱与责任,正因为如此他才让妻子在他死后“嫁得远远的,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又让老柱柱去给郝艳说“要她不要改嫁,要守住”,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后来当终于明白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位置时,心中对她在结婚前已经有过男人的过节剧烈发作,并最终走向了商琴琴。二人偷情被发现之后,他也并没有特别不好意思,只说了句“让大家笑话啦”。为与商琴琴一起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去求老柱柱,去求哥哥赵齐全,还舍掉了房子……
一向以正面人物示人的濮存昕不仅甘心当起配角,还装上了丑陋的假牙自毁形象。正如他自己所说,赵齐全这个人物很难说他好还是坏。多数人都会以为赵齐全是一个十足的坏蛋:做“血头”,把热病带给了村里人,他不但不愧疚,还指使黄鼠狼等砍伐村里的古树做棺木生意……他的确让村里人痛恨,也让观众唾弃。然而赵齐全却也有可取之处,如他的开拓进取、不满足现状的闯劲,他走出村子成为村里的富人……在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完全丧失作人的良心,如与父亲打架只得把气撒到女儿身上、过年给父亲带酒、临搬到城里前对老柱柱说的那番话等细节便是明证。
另外,唱书的盲艺人二骚爷爷,即使影片并没有做过多交待,仅凭猜测也能得知他并不是一个生活幸福的人,但他却很高兴,因为他得知能有新药治好他及大伙的病了,所以他兴奋地说:“有新药了,高兴,我一定要唱”,从某种意义上说,能有治疗热病的新药是他生命延续的唯一理由,所以当老柱柱在情急之下说出“确实没有新药”的实情时,老人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离开人世。刚才他还倍受瞩目,转眼间却成了人人躲避的瘟神。故事的讲述者赵小鑫,一出场便莫名其妙地死去;粮房最终也没能找到归属感,在与花脸猪的冲突中孤独地离世;大嘴除了搞笑以外,也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他麻木地等待着死亡;老疙瘩暮年为了誓言去偷,因而带着恶名而死;四伦因寻找自己的“红本本”而陷入颠狂至死;赵小海本身就是一种人格的悲剧性存在;黄鼠狼二人自私自利,余生都陷入精神痛苦当中;娘娘庙的村民,和几十年前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相比,并没有多少进步,他们身上仍有典型的国民劣根性,也是一种悲剧性存在。
《最爱》不过是用夸张的艺术手法将人生的悲剧扩大到极致,顾长卫最后亲自出场并点燃的那只鞭炮,便是在提醒人们:故事讲完了,人们该回到现实了,但故事中的悲剧却久久萦绕于观众心头!
注释
本文所依据为影院公开放映版电影《最爱》。
[1]关于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论述可参照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4年3月版第十章第二节文学典型
[2][美]理查德•罗蒂著 黄宗英等译 《哲学、文学和政治》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11月 第 90—91 页
1.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4年3月版
2.[美]理查德•罗蒂 《哲学、文学和政治》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版
3.钱谷融著 《当代文艺问题十讲》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