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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9•11时代美国的危机与救赎——评《谍影重重》的民族创伤叙事

2012-11-22王建会

电影评介 2012年15期
关键词:伯恩中情局恐怖袭击

后9•11时代的美国电影有的“再现”了9•11恐怖袭击事件,如具有记录片风格的故事片《93号航 班》(United 93,2006); 有的再现了美国民众面对恐怖袭击所表现出来的大爱和英雄事迹,如故事片《世贸中心》(World Trade Center,2006);有的对恐怖袭击事件本身提出了质疑,如纪录片《华氏 9•11》(Fahrenheit 9/11); 有的描述了恐怖袭击事件给人们造成的心理创伤,如《从心开始》(Rein Over Me, 2007);有的影片间接地反映了恐怖袭击事件对美国产生的巨大影响,如系列故事片《谍影重重》。

《谍影重重》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三部(The Bourne Identity,2002;The Bourne Supremacy,2004;The Bourne Ultimatum,2007), 第 四 部(The Bourne Legacy)将于今年上演。虽然第一部影片的策划期是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前,但是影片的公演却是在9•11之后。《谍影重重》绝非仅仅是商业片,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后9•11时代美国所面临的危机和救赎,再现了美国的民族创伤。

“民族创伤”是表现《谍影重重》主题的一个关键词。民族创伤是心理创伤在民族层面上的体现,创伤事件会对整个民族产生巨大影响。创伤事件的主体经历通常会得到非直接受害者的广泛关注与认同,因此整个民族会呈现出集体创伤症状。这种民族创伤将会改变整个民族的生存状况、集体意识、价值观念、对生活意义的认知等。民族创伤的主要症状包括:绝望、恐惧、焦虑、愤怒、复仇等。“在民族创伤的境况下,秩序与混乱、神圣与亵渎、正义与邪恶、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变得脆弱了。”[1]当国家民族出现了危机,国家的安定与和谐便不复存在。在这种境况下,民族大众通常会将个体身份认同于民族身份,“通过依附于作为一个社会的美国国家,美国人民与世界其他民族的人民隔离开来。”这种民族创伤“会对该社会体系造成相当规模的损害”,[2例如,美国内战、珍珠港事件等。美国9•11民族创伤的一个明显症状是,美国民族所固有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动摇,他们发现他们的价值观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由于具有“普世意义”而被全世界人民所接受。9•11恐怖袭击事件不禁令美国民族大众疑惑: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美国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这一事件的发生对美国民族的自尊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它将成为美国民族的创伤记忆。

《谍影重重》通过伯恩从身份丧失到身份追寻的心路历程,表现了后9•11时代美国民族痛苦的创伤经历。第一部影片的第一个镜头便是伯恩漂浮在水面上,处于昏迷状态。伯恩在获救后发现,自己患上了失忆症。根据创伤理论,创伤主体在经历创伤事件后,通常会出现全部或部分失忆,这种失忆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长期的。患有失忆症的人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无法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这也就意味着其身份的丧失。根据弗洛依德创伤理论,患了失忆症的人有可能要在创伤事件发生后的某段时间,才会逐步有意识地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由创伤所造成的一些症状会始终折磨创伤主体。伯恩的创伤是由身体创伤转向了心理创伤。影片中,伯恩多次重复的台词便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对过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伯恩的另一个创伤经历是对周围环境的过度警觉与对突发事件的过激反应。伯恩的行为一方面是由于他作为特工所受过的特殊训练所致,另一方面也是经历创伤后的结果。伯恩在被救的船上、在美国领事馆、在法国的一个公园、在玛丽的车里等都曾发生过过激反应。这种过激反应表明创伤主体对外界缺乏一种起码的安全感,或者是主体由于不断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却不清楚危险将来自何方、何时出现而导致的焦虑感。这也是创伤主体在经历创伤之后所常见的一种症状。

美国民众对9•11事件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困惑、无法接受。随后是由于恐惧与不理解而导致的心理创伤:美国民众就如同电影中的主人公伯恩一样,弄不清楚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美国会发生如此恐怖的事件?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敌视美国,就如同伯恩弄不懂为什么总有人追杀他一样。美国意识形态中一直以来有这样一种声音:美国是世界的“救世主”,美国的信仰已经得到了世界人民的认同,因此本应得到世界人民的尊敬。然而,9•11事件的发生打破了这一“神话”。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对自我身份表示出困惑,甚至一度丧失了自我身份,正如影片中的伯恩那样。

后9•11时代,美国民族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他们一方面为自身的安全感到焦虑,担心袭击会再次发生,因此要求政府采取措施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另一方面对布什政府所宣称的“威胁论”以及以此为借口而发动的两次战争的合法性与正义性提出质疑,并对以国土安全为借口的美国境内的隐私权受到侵犯的现状提出抗议,甚至掀起了反战示威。他们一方面对政府的无能感到不满,另一方面又为政府滥用职权、滥杀无辜感到不安与愤怒。这个时侯,他们的危机感、焦虑感与他们的普世价值观发生碰撞,导致自我身份出现分离。这是一种民族创伤的表现。民族创伤会导致民众安全感的丧失,取而代之的是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或威胁产生恐惧。这种恐惧感有时会使人丧失理性,做出对人对己都不利的事情来。美国一些学者认为,布什政府《爱国法案》(The Patriot Act)并没有得到认真的对待,该法案授权少数人监听私人谈话、检查私人信件、银行信息,而当事人对此却一无所知;某些政府官员被授权可以随意逮捕他们认为的危险分子;他们也可以拘留入境的“可疑分子”。这一切之所以在美国能够大行其道,主要是由于9•11恐怖袭击事件给美国民众带来的心理创伤所造成的:一种对自身安全的恐惧感,并由此引发的集体焦虑。记录片《华氏9•11》中记录了乔治•布什向美国民众说过的一句话:“9月11日之后,美国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再安全了。”布什政府的“威胁论”给美国民众一个误导。正如《华氏9•11》中一个名字叫麦克德莫特的被采访者所说的那样,“恐惧真的起作用了,是的。如果人们害怕了,你便可以让他们做任何事情……,你可以通过制造永远不会终止的威胁这样一种气氛来迫使他们害怕……这就好像是在训练狗一样……美国民众就是像这样子被对待。”接下来是一个画外音:“2003年3月19日,乔治•W•布什和美国军队入侵了主权国伊拉克——一个从来没有袭击过美国的国家,一个从来没有威胁要袭击美国的国家,一个从来没有谋杀过任何一个美国公民的国家。”根据民族创伤理论,“当集体悲伤伴随着愤怒,通常就会出现动荡的局势。”(Neal 5)这里所说的动荡局势,就是指寻找愤怒的出口。9•11事件发生之后,布什政府引导美国民族将其愤怒转向对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报复。正如某位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民族创伤将会对社会体系造成很大的伤害,并会导致该民族的生活偏离正常轨迹。[3]

《谍影重重》恰恰反映了这一美国民族创伤对美国社会所造成的影响。在第三部影片中,美国成立了反恐局,建立了可以说世界上最大的、最昂贵的反恐系统“黑石楠”计划。然而,这一计划的代价是谋杀、爆炸、滥杀无辜,其手段与恐怖分子别无两样:康克林下令追杀伯恩(“我要伯恩在日落时躺在尸体袋里”);沃德亲自谋杀了中情局特工丹尼,然后派中情局杀手谋杀了他的手下康克林;克雷莫的“黑石楠”计划导致中情局恣无忌惮,在多个国家大搞谋杀、爆炸,滥杀无辜,包括杀害美国公民,甚至连中情局的特工也未能幸免。伯恩本以为,自己的使命是为了服务于国家,保卫美国人民的生命与安全,却不想被中情局的这些腐败官员所利用。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威胁与恐怖,他甚至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何时降临。妮基将他的处境形容为“惊弓之鸟”。这意味着,是美国布什政府的不当行为将美国民族带入了恐怖与危险之中。

贯穿《谍影重重》的是伯恩在忍受心理创伤折磨、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的同时,不断地整合自己的创伤经历。他努力将记忆的碎片拼贴在一起,试图拾回自己的过去。他是在瑞士苏黎世一家银行保险柜里存放的护照上、在巴黎一座公寓及房东那里得知自己的名字是杰森•伯恩;在法国巴黎女王饭店、在联合保安公司海事部得知自己的另外一个名字叫约翰•凯恩;在中情局总部得知自己曾执行过谋杀翁博希的“使命”,以及他没有完成这一“使命”的原因;他从妮基那里了解到了关于“踩石”计划的信息,在布莱克酒店645房间回忆起了他刺杀奈斯基的情景;他从中情局某一主管兰蒂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叫戴维•韦伯;他从英国记者罗斯和中情局特工妮基那里知道自己仍然被中情局视为危险分子;他从中情局赫斯医生那里回忆起他是如何成为中情局的一名职业杀手。通过这一漫长而痛苦的“记忆拾回”过程,伯恩最终了解了自己的身份及自己的过去。根据创伤理论,我们可以将这一过程称为“创伤的整合”,其目的是通过创伤整合了解创伤,从而走出创伤的阴影。

伯恩所经历的“创伤整合”过程是通过“闪回”与“重复”来完成的。根据创伤理论,相同或类似的创伤经历会在梦中、幻觉中、意识中反复出现。这种“闪回”(也称“侵入记忆”)与“重复”具有一定的强迫性。“在典型的‘闪回’现象中,创伤性事件不断重现,使受害者感到,仿佛创伤事件就发生在刚才”,而引发“闪回”现象的诱因或情境可能会唤起创伤主体对创伤经历的回忆。[4]伯恩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一些令他既熟悉又无法理解的记忆的碎片:照片、人影、公路与街道的指示牌、杂乱的说话声、笑声、哭声、枪声、尸体、肉体折磨等等。通过不断的“闪回”来再现创伤是创伤叙事的一大特点。电影中出现的这些“闪回”既再现了伯恩不断受到创伤症状的折磨,也凸显了他要了解自己的过去的努力。这些“闪回”并不是简单的重复。随着“闪回”的不断出现,“闪回”的内容却逐渐增多,图像也变得越来越清晰,直到事件最终浮出水面,真相大白。这种创伤叙事的过程也是伯恩自我诊断、自我疗伤的过程。

忏悔与救赎是《谍影重重》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忏悔与救赎是治愈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伯恩决意要弄清楚自己的过去,寻回他失去的身份。然而,当得知自己原来竟是一名职业杀手,是中情局利用的工具,曾经杀害过无辜者的时候,他震惊了。原来他自己过去的行为已经对他人的生存构成了威胁。他本人的存在就是威胁。他意识到,他必须要面对自己的过去,为自己过去所做过的一切负责。伯恩忏悔说,“我能看到他们的脸,每一个被我杀害的人……我试图为我所做过的事情,为我是这样的人道歉,但是这并不能令我好受些。”伯恩冒险来到莫斯科找到被他杀害的一对夫妇的女儿,说出了真相,并为自己过去的行为道歉。他与女孩见面的场面没有背景音乐,只有伯恩和那个女孩的特写镜头:他们两人都流下了眼泪。女孩为过早地失去自己的亲人而悲伤;伯恩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也为自己失去了女友而悲伤和懊悔,他的女友是由于他的缘故才被杀死的。之后,伯恩决定放弃杀人,放弃暴力,放弃复仇。他没有向曾经下令杀害他女友的沃德开枪,也没有向追杀他的中情局杀手开枪。当杀手追杀他到一座曼哈顿10层高楼顶上,问他为什么有机会却没有开枪的时候,伯恩回答道:“你确信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吗?看看我们吧!看看他们让你付出了什么。”伯恩的忏悔使观众看到了人性的回归。

在第三部影片结束时,伯恩从高楼顶上跳了下去,坠落到水中。这一镜头与第一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首尾呼应。观众还会记得第一部电影开始时,伯恩中枪后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最后这部电影结束时的镜头是,伯恩在水中从一动不动到开始扭动身躯,向远处游去。这一镜头象征着伯恩最终寻回自我,并且有了新的身份(他的新的名字叫David Webb)。而他的名字“伯恩”(Bourne)与“born”(出生)同音,这象征着他最终创伤愈合,获得新生。

《谍影重重》似乎在警示人们,美国摆脱9•11民族创伤的一个重要途径是忏悔与救赎,就像伯恩那样,为自己的过去忏悔,并设法补救。民族创伤的愈合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影片呼吁人们应该具有历史责任感,意识到问题所在,并做出自己的判断与选择。人性不能在民族主义面前迷失方向,人们需要理性,需要做出正确的判断与决定。这就是这部影片的最可贵之处。

注释

[1]Neal, Arthur G.Nation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Memory: Extraordinary Events in the American Experience.Armonk, New York: M.E.Sharpe, Inc., 2005, pp.4-5.

[2]Neal, Arthur G.Nation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Memory: Extraordinary Events in the American Experience.Armonk, New York: M.E.Sharpe, Inc., 2005, p.5.

[3]Neal, Arthur G.Nation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Memory: Extraordinary Events in the American Experience.Armonk, New York: M.E.Sharpe, Inc., 2005, pp.5-6.

[4]施琪嘉/主编《创伤心理学》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6,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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