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书:走进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
2012-11-14周悦
文/周悦
“女书”在湖南省江永县潇水流域一带的部分女性中流传,既指女书文字,又指女书作品,有学者认为还应包括其吟唱。女书在20世纪80年代被誉为“一个惊人的发现”,激发了部分学者和公众的浓厚兴趣。
20世纪50年代,湖南邵阳的一个妇女被火车轧断了一条腿。她爬到医院,因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写下的文字别人也看不懂,便被当做特务“请”到公安部门接受调查。她写下的文字形如“蚂蚁”、“蚊子”,不仅公安部门的鉴定人员闻所未闻,就连当时在中央民族学院(现中央民族大学)从事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研究的张公瑾、陈其光等人也无法辨识。
女书作为一种书写系统在世界范围内都堪称独特。从《荷马史诗》到《格萨尔王》,口头传承在世界各地大量存在,但这些来自民间的说唱艺术,鲜有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案例。在中国湖南江永县的大山深处,一群没有机会接受汉字教育的农家女,却用独有的女性文字记录下流传久远的民歌、故事。不仅如此,她们还为自己作传,书写乡村女性的个人史;创作结交老同书,寻找“灵魂”姐妹;制作精美的“三朝书”,向出嫁的姐妹表达最深切的祝福和思念。这些作品多为七言格律诗,偶有五言,不为阅读或私藏而写,而要同姐妹一起吟唱。女书文字、作品和吟唱构成了极具生活气息的女书文化,令国内外学者深深着迷。
女书文字是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下文将女书文字称为“女字”),在正史、方志、族谱中未见记载,在出土文物上亦无蛛丝马迹,仅在1931年出版的《湖南各县调查笔记》中有如下记载:“每岁五月,各乡妇女焚香膜拜,持歌扇同声歌唱,以追悼之。其歌扇所书蝇头细字,似蒙古文。全县男子能识此种文字者,余未之见。”
女字被当地人称作“蚊形字”,字体修长圆润,呈长菱形,右上角高,左下角低,笔画有斜、弧、横、竖、点。关于女字的起源,由于缺乏材料,学界尚无定论,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但在族属和文字属性方面,有了较为一致的看法。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陈其光认为,女字记录的是一种汉语方言,是通过对近600个汉字的改造而来。由于改造方法多样,有些女字已看不出汉字原貌。作为汉字系文字,女字包含三个层次的变异:笔画变异、结构变异、形体变异。这种文字的书写有一定随意性,有很多异体字。依据不同的女书材料和评价标准,学者对于女字字数得出的结论相差甚远。陈其光认为,包括异体字在内,女字共有3000多个;日本文教大学教授远藤织枝认为有300~400个字;清华大学教授赵丽明认为只有100多个本字。
女字虽然是汉字变体字,但性质与汉字不同,是表音文字,用一个字符标记一组同音字。正是这种记录语言的特殊手段,使女书处在文字发展史的特殊位置。
女字的“文房四宝”颇有特色。据说,旧时上江墟妇女多用“棍子笔”蘸着锅灰在精致的布面、毛边纸、扇面、丝帕上写女书,分别叫做“三朝书”、“纸文”、“歌扇”、“帕书”,内容有原创性的贺三朝书、自传诉苦歌、结交老同书;有记录当地流传久远而又没有汉字记载的口头传统——民歌、祭祀歌、儿歌、传说等;还有改写自汉文的作品,如《祝英台》、《罗氏女》。
三朝书与当地贺三朝的婚嫁习俗有密切关系。贺三朝是指姑娘出嫁后的第三天,女方要向男方赠送抬盒三朝礼。抬盒中盛有女方亲朋好友馈赠的精美食品和三朝书,向新娘祝福,向男方恭贺。男方收到的三朝书越多,说明新娘越有教养。
女书内容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大都不涉及对人类社会的深层思考,也没有描述人类起源的创世传说。透过女书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女书使用者是这样一群女性: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儒家“三纲五常”的束缚,没有与男人平等受教育的机会;但也有相对自由的空间,他们一般不下地劳作,往往与女伴一起做女红、唱女书,空闲时或一起或独自创作、吟唱、玩味女书。祭祀、坐歌堂、看戏等习俗和活动,是她们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江永女性专属的吹凉节、诛鸟节、斗牛节等,则为女书提供了成长的空间。这种文字以老传少、母传女的方式代代相传。
女书多用来诉苦,尤其是自传。女书传人何静华在儿子去世后,用女书写下了诉苦诗文《悼逝儿》。“江永历史上是烟瘴之地,感冒发烧、口腔溃疡都会夺去人的生命。”赵丽明说。女书诉的苦多是丧子丧夫之苦,如《中国女书集成》中收录的一篇自传写道:
念想行言提笔坐/我曰可怜诉一篇/我是九元年所生/七月生七月养的/可可怜怜养下地
亦没盐亦没油吃/念起停餐找饭吃/想起我身好可怜……
这篇自传诉说了主人公坎坷的一生,尤其表现了老年时的孤苦无依。
女书文本注定在历史上只会昙花一现。当地有“人死书焚”的习俗,女书文献无法稳步积累或世代相传,被学者喻为“草本植物”,女书老人阳焕宜2004年去世时,就烧掉了近1尺高的女书作品。
20世纪50年代,邵阳女子的偶然遭遇使女书得以走进国家级研究机构,但却没有引起专家学者的注意。60年代“破四旧”,女书从妇女们的生活中消失,处于濒危状态。直到1982年,中南民族学院的宫哲兵偶然发现女书,深入调查后于1983年发表了《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湘南瑶山采风记》一文,女书的生命才得以延续。
1983年,时任中南民族学院副院长的语言学家严学窘与宫哲兵合作撰写《湖南江永平地瑶文字辨析》,提交在美国召开的第十六届国际汉藏语言学会议,引起了国际汉藏语言学家的兴趣。美国语言学家哈里·诺曼教授在写给严教授的信中说,女书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它将引起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的极大兴趣。
随后,来自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外研究机构以及清华大学、中南民族大学、台湾“中研院”的专家学者,陆续到江永各村调研,研究由此深入展开。虽然学者们的研究角度不同、某些观点分歧较大,但对女书的价值都给予了充分肯定。
美国学者史凯姗1988年曾在桐口村向义年华学过半年女书,她用人种学方法来研究文化。得知记者在考察、报道女书,她非常激动,立刻回想起30年前为完成博士论文在江永田野考察的往事。她说,女书这一女性传统在世界范围内也非常独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应给予足够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