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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2012-11-09林少华

小品文选刊 2012年19期
关键词:农家院孝德老年公寓

林少华

人在乡下。每次散步路过一座农家院时我都放慢脚步。一年前的情景随之浮上脑际。是的,恰好一年前暑假的一个傍晚,这座农家院大门旁贴的一张B4纸吸引了我的目光:“现房出售,价格面议”。好新好漂亮的房子!白瓷砖贴面,黄琉璃瓦,塑钢窗,清爽明净,灿然生辉。房前屋后一片葱茏,简直绿得呛人。尤其屋后山坡那三五棵老柞木,此刻满树夕阳,浓荫泼墨,极具油画风情。出售?我有些动心——半是贪心,半是好奇心——略一迟疑,推开院门进去。一位四五十岁的红脸膛妇女撩开珠串门帘从里面走出。乡下不讲那么多虚礼,我劈头一句:卖房子?“这房子我真不想卖啊!”女房主十分朴实直率,一见如故地向我诉起苦来。她说房子是三年前新盖的,花了两口子大半生的积蓄。本来是给儿子娶媳妇盖的。可儿子去长春打工后找的女朋友横竖不喜欢。跟儿子摊牌说,回来住这房子就“拜拜”,不“拜拜”就在长春买商品楼。于是儿子央求父母。父母再无积蓄,只好卖房子。“不卖咋办呢?一垧地,去了成本一年就剩一万。他爸爸外出打零工,我给冷库剥青玉米,剥一穗三分钱,一百穗三块,一千穗三十块,起早贪黑剥一天才挣一百多一点点。什么时候能剥出首付啊?再说也就剥一两个月。你看我这胳膊肿的!今天实在太痛才歇半天。”说着,女房东伸过胳膊给我看。我问卖了房子你们两口子怎么办呢?“那能咋办?或者在附近买个小房,或者去县城给亲戚开的小店帮忙,还没想好……”我问多少钱。“八万。”城里人就是狡猾,我说八万可够贵的啊!“还贵?你看咱这房!”女房东把我让到屋里。三大间,除了不是木地板,装修比我的青岛住所漂亮得多。中间堂屋,两侧卧室。米黄色大块地砖,地暖。地暖!厨房也和城里别无二致。“你说这房子我怎么舍得卖哟?要不是为了这小死鬼儿子,给多少钱我都不卖!”

房子我当然没买,但房子和房子的故事留在了我心里。今年暑假回来路过,自然放慢脚步往里多看几眼。但看多少眼都没看到去年女房东的身影。后来听人说,房子到底卖了,卖给了城里一对退休的老夫妇。再后来路过,果然有一位老者在院里散步。那位女房东去哪里了呢?心里不觉有几分怅然。

这么着,前几天跟乡下的大弟闲聊时我提起这件事。大弟听了丝毫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呢,这算不得什么,大弟说,农村哪家不这样!给儿子盖房七八万,娶媳妇七八万,这两件事没十五万下不来,再少也得十万!在咱这山里,那户人家有一垧地算例外了,一般只有三四亩地,不吃不喝一年只剩几千块,什么时候能凑够十万十五万?现在又升级了,要去城里买房……养儿子简直是一场灾难!以前偷偷摸摸生儿子,现在给指标生都没人要,不敢要!谁敢要?除非大老板!

农村拒绝儿子!我不由感到庆幸:如此下去,男女比例失调不难修正。同时感到悲哀:当儿子怎么可以这样?孝心哪里去了?儿子猛如虎也!

但在当地,这远远不是最严重的。我当年务农时的一个熟人在小镇一家老年公寓打工,告诉我一对老夫妇有九个儿子,九个儿子如今都混得人模狗样的,但就是不肯把父母送来老年公寓或给生活费,任凭白发苍苍的父母弯腰九十度——差不多头碰脚——到处捡破烂,有一次捡到儿子大吃大喝的饭店门口,而儿子看都不看一眼。你能相信?

这让我想起一个多月前一位农民作家对我说的一件事。他说他所在的村庄有对父母有六个子女,而六个子女谁也不养老人,最后两位老人熬一鍋农药粥喝了,双双自尽。他补充说不孝之事十分普遍,而更可怕的是大家习以为常,无人指责。我说当地政府、村党支部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上门做思想工作或绳之以法?“林老师,你太单纯了,他们能干这个?何况他们自己做得怎么样都要打个问号。”

不言而喻,孝德是所有美好德行的基础。古人云“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前一句自然过时了,后一句没有过时却被抛弃了。我以为,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孝德的流失不妨说是最可怕也最可悲的流失,因为那是基础人性的流失。说白了,有一部分人连人都不是了。即使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支持新一代家乡人的做法:拒绝儿子,拒绝可能不是人的儿子!

选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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