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棚上面的月亮
2012-11-08侯建臣
侯建臣
我四爷爷给村子里看西瓜。他的眼睛长得又圆又大,用海明的话说,你四爷爷的眼睛像揽筐。海明的话说得有点夸张了,我用两个胳膊张开了一比划,我说,揽筐这么大,他的眼睛怎就能这么大呢?海明的脸憋红了,他说,我是打个比方,反正你四爷爷的眼睛又大又圆,不是好眼睛。我们大家都认为我四爷爷的眼睛不是好眼睛,这个自然不用海明说,因为我们总觉得我四爷爷的眼睛就悬在某一个地方的上空。虫虫说,你四爷爷的眼睛不是揽筐,你四爷爷的眼睛是笸箩。笸箩也够大的了,一个人的眼睛要是像笸箩,那成啥了!我正想着这个问题,就见虫虫朝我挤眼睛,一边挤眼睛,他的鼻子下面就有长长的东西流下来。我知道这是虫虫在气我,虫虫经常气我,看见他的长长的鼻涕,我不仅没有生气,还笑了。我边拍手边喊:“鼻涕虫,过了河,流到地上长果果;鼻涕虫,过了河,流到地上长果果……”虫虫喜欢气我,但他气不过我,只要他一气我,我就现编了顺口溜气他,每次他本来是气我的,却让我把他气了。这一次也是,我一念顺口溜,海明也看见虫虫的长鼻涕了,海明也边拍手边喊:“鼻涕虫,过了河,流到地上长果果;鼻涕虫,过了河,流到地上长果果……”虫虫就开始捡了地上的石块追着打我。我知道我跑也没用,我根本跑不过虫虫,我就用手把头一抱,蹲在地上,说:“大爷爷饶命,大爷爷饶命。”虫虫一看我的架势,笑了起来,他说:“谁给你当大爷,谁想跟你那个长着笸箩眼睛的四爷爷当弟兄?”
虫虫本名其实不叫虫虫,他的本名叫刘二狗。这个名字虽然不好听,但这是他的真名字,我们从来不叫他的真名字。虫虫的鼻涕经常过河,一过河就两长串。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到一种虫子,就现场举例说:“那种虫子的形状跟刘二狗同学的鼻涕一样,如果把刘二狗同学的鼻涕跟那种虫子放在一起,大家肯定分辨不清哪是虫子,哪是刘二狗同学的鼻涕。”我们想想,觉得真是,那虫子的形状真是跟刘二狗流出来的鼻涕像极了。我们就都看刘二狗,嘿,他的鼻涕正好在过河呢。这以后,我们就叫刘二狗虫虫了。刘二狗一开始生气,还追着打这样叫他的人,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不习惯也不行,他越在意,我们反而会更加上劲。他一不当回事,我们倒觉得没啥意思了。
虫虫不想当我的大爷爷是有道理的,关键是虫虫不想跟我的四爷爷沾上关系。我的四爷爷长着一双大眼睛,不仅他们不想跟他沾上关系,我这个小辈跟他沾上关系都觉得难受。海明他们骂我四爷爷的时候,总要加上一句:你那个四爷爷呀……一开始我跟他们一样同仇敌忾,也对我的四爷爷恨得不行。他们这么一说,我就感觉很没理了,话也说得没有底气了。谁叫那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老头子是我的四爷爷呢!唉……
在我们看来,我四爷爷的眼睛确实悬在某一个地方的上空。
那是一块西瓜地。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当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润了土地,当和煦的春风吹绿了田野,村里的耕牛就下地了。在远远近近的田地里,随时随地能看见有两头牛并排拉着一张犁,犁的后面跟着一个掌犁的人。掌犁的人的后面,则是一大群人,有点种子的,有施肥的……还有长着长尾巴的喜鹊站在刚翻起来的泥土上,寻找食物。掌犁的人不时会喊一声,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绕一圈,甩出响声。兴奋的喜鹊,低着头在泥里找找,就抬起头来,叫几声,然后再把头低下,继续寻找。远远近近的声音交融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精美绝伦的春耕图。
这些我们都不关心。我们坐在教室里,一边听着老师讲课,一边想着别的事。海明会悄悄地揪揪我的衣襟,我故意不理他,装着认真地听老师讲课。海明就再揪,我怕动作太大了让老师发现,就扭头看他。他说:你说今年看瓜的会不会还是笸箩眼睛?我说:不知道。他说:但愿别再是他了。我说:肯定还是他。海明就叹了一口气。
西瓜的种子还没有下到地里去,我们就开始想着西瓜的事了。海明一提起来,我们的眼前就会出现西坡上的那块西瓜地,就会出现一颗一颗滚瓜溜圆的西瓜来。我们的心思便被西坡上那块经常种西瓜的地吊起来。
一放学,我们就往西坡地上跑,现在还不是考虑是“笸箩眼睛”还是别的什么眼睛看管西瓜的时候,现在我们想得最多的是,今年村里会不会还种西瓜。我们疯了一样跑出村子,疯了一样跑过村西边的一条河,又疯了一样跑上村西边的那一道坡。我们急切的心情,连风都受了感染,风也像疯了一样跟着我们跑;连鸟儿也受了感染,鸟儿们也在我们的头上跟着我们跑,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鸟儿们则在我们的头顶上不停地叫着,好像一直在说:加油,加油。
那块地里,已经有了一个一个的坑。隔几步一个,隔几步一个,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个坑里都浇上了水。那是西瓜窝儿,一看就是刚刚种下的。
我们心里有底了。海明一下子把虫虫推倒在地上,并压在虫虫的身上,我又压在海明的身上,我们在松软的泥土地里疯着,满身都是泥,都变成“泥包公”了。夕阳下,西坡上那一块刚刚种下西瓜的土地上,我们几个人疯着,我们已经把那块地当成了舞台,周围刚刚吐出一点点芽儿的树们是这个舞台的背景,西天边红灿灿的晚霞,则是我们这台戏的最好的幕布。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各具特色的鸟儿们的叫声,则成了我们天然的喝彩声。我们演着我们自己的戏,而我们的戏才刚刚开始……
瓜苗长出来了。
瓜苗吐出了两个叶子。
瓜苗两指头长了。
……
我们的心思也随着瓜苗一点一点地成长。我们感觉时间突然之间变得漫长起来。
终于有一天,在瓜地的正中间,一个三角形的棚子搭起来了。两堵泥墙支在一起,后面有一堵泥墙堵上,就成了一个简易的瓜棚。瓜棚的一面向外敞着,看瓜的人就从这一面出出进进。另外三堵墙上都留着一个洞,看瓜人的眼睛就藏在洞的后面。
我们又看到了那个佝偻着身子、头发已经苍白了的、长着笸箩一样眼睛的人的身影。那是我的四爷爷。我的四爷爷又像前些年一样,在瓜苗开始朝外蔓延的时候,准时进入了他的前沿阵地,并立起了他在阵地上的临时住所——瓜棚。
我们的情绪突然之间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去。我们的欲望又让那双笸箩一样的眼睛笼罩了。
海明和虫虫开始没来由地朝我身上扔土。
先是海明扔的。海明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抓着抓着,就朝我身上扔。我说,你疯了?你疯了?疯了也不能往我身上扔土。我刚刚穿上一件新衣服,还没有得意够呢。当然,新衣服也不是新的了,是我爹从矿上回来时,从我姨家带回来的。我表哥穿剩下的衣服,我爹带回来,我妈洗了一下,让我穿在身上,仍然算是新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衣服上面有两个兜,下面也有两个兜,我故意把四个兜装得满满的,走路都一挺一挺的,尽管兜里东西多得让我走路的时候挺费劲,但我却感觉很舒服。
海明扔着扔着,虫虫也开始抓上土朝我身上扔。
我说:“爷爷刚穿了新衣服!爷爷刚穿了新衣服!”
海明停了停,看看我的衣服,就更加使劲地往我身上扔土。
虫虫也停了停,然后就跟着海明更加使劲地往我身上扔土。
我变得灰头土脸了。我的新衣服也成土衣服了。我疯了一样从地上抓上土朝着海明、朝着虫虫一阵猛扬。我说:“我扬死你们,我扬死你们。”我扬我扬我扬。
我们扬完了土,就都往回走。我们不说话,我们身上的土啪啦啪啦地往地上掉。
海明说:你那个长着笸箩眼睛的四爷爷呀……
虫虫说:你那个长着笸箩眼睛的四爷爷呀……
我也说:我那个长着笸箩眼睛的四爷爷啊……
西瓜一个一个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样子,齐刷刷地铺在西坡的瓜地里,让冬日里冷冷清清的西坡在这阵子充满了生机。
海明早就忍不住了。他说,他的梦里堆满了西瓜,一切一个红沙瓤,一切一个红沙瓤。虫虫也急不可耐了,他一使劲,把过了河的鼻涕吸溜回去了。他一不使劲,鼻涕又流出来了。他说:我的鼻子里整天都是西瓜味,我感到到处都是西瓜的味道了。我们倒觉得他的鼻子里更应该是鼻涕味才对。他们说的也算是真的,我也早就变得魂不守舍了。
我们想着西瓜,但我们更想着那双笸箩眼睛。泛着青绿的西瓜勾起了我们的欲望,那双笸箩眼睛又像一瓢拔凉井水,兜头浇在我们身上。我们都还记得以前的好多次行动付出的惨重代价。有好多次,我们从西坡下边的那条沟里,慢慢地爬上西瓜地,才刚刚闻到西瓜皮的味道,就被四爷爷发现了,他的那双笸箩眼睛瞪着我们,他的破锣嗓子也在夏天的田野上响起来:“你们这一群灰猴子,你们这一群小祸害……”西瓜没有沾上,回到家里,是家长的一顿臭骂;到了学校,是老师的惩罚。老师让我们几个人站在讲台上面,他一个一个地看着我们,然后笑笑。然后就把右手伸出来,用大拇指压住中指,放在嘴上哈哈气,朝着我们的头上弹出来。第一弹,轻轻的。第二弹,劲大了点。第三弹,“嘭”的一声。我们的头上就开始疼起来,全身也疼起来。老师看我们龇牙咧嘴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朝班上的同学们说:“还是没有熟透的西瓜嘛!还是没有熟透的西瓜嘛!”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但月亮也不是很亮,毕竟只是初六初七左右的月亮,也就一牙子大小,就像是一牙子切开了的西瓜,一牙子让谁啃了好多口的西瓜。我们几个人悄悄地从家里出来,我们要采取行动了。我们从家里带了铁锹,又从周围的树上折下许多树枝来。我们悄悄地摸到离瓜地不远的一条路上,那是四爷爷进出瓜地的必经之路。我们在月牙儿的下面,悄悄地挖着,不大一会儿一个坑就挖成了。我们在坑的上面搭上了折来的树枝,又在树枝上苫上了浮土。我们这一招是从《地雷战》里学来的。那时候,公社电影放映队常来我们村里放电影,放得最多的就是《地雷战》。《地雷战》里挖坑是埋地雷,我们挖坑是要做一个陷阱。
回来的路上,我们开始哼歌。我们哼的歌是《地道战》里的歌:
地道战嘿地道战
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千里大平原展开了游击战
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
……
唱着唱着,虫虫说:“会不会被发现了?”海明说:“不会,你以为笸箩眼睛真的那么厉害吗?他其实只能看见西瓜和我们。”
我们继续唱歌:
侵略者他敢来
打得他魂飞魄也散
侵略者他敢来
打得他人仰马也翻
全民皆兵全民参战
把侵略者彻底消灭完
……
唱着唱着,我想起了什么。我说:“不会跌坏吧。”那毕竟是我的四爷爷,我对笸箩眼睛的憎恨变成了对四爷爷的担心。海明就瞪着我说:“怎么,你害怕了?”海明一瞪我,我就发毛,我说:“我害怕啥?我害怕啥?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四爷爷的腿瘸了好长时间。我们等着家长或者老师的惩罚再一次降临到头上,但是没有。我们好长时间不敢打西瓜的主意了。不是我们不想那些越来越吸引人的西瓜们,实在是做贼心虚的感觉一直压在我们心头。
又是一个傍晚。我们正在离西坡不远的村边玩耍,四爷爷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我们本来一直是躲着四爷爷的,但我们玩得太专注了,当四爷爷走近了,我们才发现。我们站在那儿,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抬起头来看四爷爷一眼。四爷爷跟我们说:“走,跟着我走。”我们谁也不敢说啥,只好乖乖地跟在他的后面。在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瘸腿的老人在前面走着,几个小孩子低着头跟在后面。四爷爷领着我们过了那条沟,上了那个坡,到了西瓜地里。“都坐在那儿。”四爷爷对我们说。我们不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惩罚,我们的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当我们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圆溜溜的几颗大西瓜。四爷爷从棚子里取出一把小刀来,一下一下地把西瓜切开,然后说:“吃吧。”我们谁也不敢动,我们不知道四爷爷是啥意思。四爷爷就把切开的西瓜拿起来,给我们每人手里递一块,说:“吃吧,叫你们吃,你们倒客气起来了。”我们看着手里的西瓜,再看四爷爷。这时候,我们看到的四爷爷眼睛眯着,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我们在那一刻没有看出那个有着笸箩眼睛的让我们又恨又怕的看瓜老头儿的神情。
“孩子们,咱们算是老对手了。其实说实话,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像你们一样调皮,偷瓜上树的事也都干过。要说捣蛋,恐怕我是你们的祖师爷了,你们信不信?”四爷爷笑了,他笑得很天真,那一刻四爷爷变成了一个可爱的老头儿。
我们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跟调皮捣蛋联系在一起。我们胆子大起来。四爷爷看着海明,海明说:“不信。”四爷爷又看虫虫,虫虫也说:“不信。”四爷爷就看我,我看着四爷爷,没敢说话,只是摇摇头。
“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个年龄段啊!”四爷爷说完了就抬起头来,看远处,四爷爷的目光空空的,又满满的。我们不知道四爷爷究竟在看啥,但我们知道四爷爷肯定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我们啥也不看,只对付摆在眼前的西瓜。
“孩子们,你们现在正是长知识的年龄,该好好地上学念书,不能整天想着别的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四爷爷说,“西瓜是好吃,但现在还是村里大家的,要是谁都来摘了吃,也用不着我这个看瓜的了,到了秋天各家各户也分不到西瓜了。各家各户分不到西瓜,就不能圆圆满满地过八月十五了。你们说是不是?今天,我让你们吃得饱饱的,今后可不准再打歪主意了。”四爷爷自始至终没有提到我们挖坑让他掉进去的事。他越不提,我们越觉得心里过不去。
“四爷爷,那天挖坑的事……”我说。
“那天,我们……”虫虫说。
“我们……”海明也说。
四爷爷好像知道我们要说啥,逐个拍了拍我们的头,什么也没说。见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四爷爷说:“天不早了,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我们就站起来,我们的肚子都胀得鼓鼓的。走出西瓜地,我们回头看,见四爷爷瘸着腿开始摆弄地里的那些西瓜了。天上的月亮快圆了,高高地挂在西瓜地的上面,把清清的光匀匀地铺到树们、瓜棚和一个一个的西瓜上面。四爷爷蹲在西瓜地里的身影,完全被月亮的清辉罩住了。
“你们说那月亮像不像我四爷爷的眼睛?”我问。海明和虫虫抬起头来看一看,都说:“像。”那一刻,我们真是觉得当时天上的月亮才像我四爷爷的眼睛呢。
或许是我们一下子长大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西坡的瓜地里偷过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