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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人生

2012-10-31袁济喜

北京观察 2012年5期
关键词:境界趣味人格

文/袁济喜

境界人生

文/袁济喜

中国传统学术是一种人文学说体系,倾心人生观问题,具有极浓的人文关怀意蕴。西方的人文关怀主要通过宗教精神来建构,而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学术与此不同,主要依托自己的世俗文化来建设,通过五千年文明史,三千年学术史来展现出来,续续相生,辉映着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启发着我们的人生境界,点亮了我们的心智。

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写过一本名著《人间词话》,其中的主要范畴是“境界”,读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王氏所说的境界,是人生境界与艺术境界的统一。王国维在这本书中强调人生境界是文学境界的前提,没有人生境界是写不好诗词的,从汉魏至唐宋元明清,境界是文学家与文学作品的灵魂。

人生境界论的第一个方面,是关于人格的学说。中国古代的思想学说,大部分是教人如何做人的学说,当然也就涉及人格境界的问题。在传统文化中,人生境界与人格境界直接相关。“人格”一词从原始含义来看,它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是指“面具”,早期一般指个体的公开的自我,亦即大庭广众前的形象。西方人比较强调人格的表演性,亦即人格的内在结构与外在形象的差异性。西方人认为人的内在想法与外面的表现可以有两面性,不一定要做到内外统一。他们比较重视人的隐私性,大约也是出于这一点。而中国人自古至今,较多地从道德的层面上去看待人格现象。中国古代虽没有人格这个名词,但与此相关的“格”的概念早已有之,儒家经典《礼记·缁衣》记载孔子有言:“言有物而行有格也,是以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故君子多闻,质而守之。”这里所说的“格”也就是指内在道德与外在行为的统一。孔门认为,人生在世如果能够言有文而行为遵守道德原则,那么生则有名,死后不朽。境界人生缘此而生成。

中国古代的先哲热爱生命,不像佛教与希伯来系统的宗教那样厌生,但是他们也不赞同犬儒学派的贪恋世俗而不顾人格,而是将人格的最高境界建立在价值与意义上,从而使中国文化具有不同于宗教但又具有宗教魅力,既世俗化又能够超越其局限性的审美性质。中国古代推崇的人格境界,就是一种有着自我体认的道德意识与坚定意志能力,达到了与天地并流,与宇宙合一的超越境界。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围绕着造就这种高尚人格的建设而展开,离开了人格境界,人生观的建设也就失去了依据。

人生境界与心灵境界相关。心灵境界是人格境界的底蕴,没有心灵的真善美,自然也就谈不上人格境界的高尚。在中国古代,境界原来的意思是从佛教那里发展而来。按丁福宝主编的《佛学大辞典》的解释,“心之所攀援游履者谓之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心灵攀登游历所达到的层次叫做“境”,即境界。它是指对于世俗利益的解脱之后,达到的心灵修养境致。在中国古代,儒家非常强调心灵境界的向上,主张真善美的统一。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认为道德的境界有三种,第一种是了解与知道,第二种是喜好,第三种才是乐以为之。这分明说的是三种道德境界的依次攀登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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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境界论是多元思想组成的。老子与庄子这些道家人物,对人生境界的理解与儒家有很大的不同。老庄认为人之所以不能取得自由,不能摆脱“人为物役”的悲剧,原因在于人的自由本性受制于各种外物的束缚,只有将这些束缚人的“假我”、“非我”统统扔掉,人类才能走向自然,实现自身价值。在《庄子·大宗师》中,庄子假托颜回之口提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道) 谓坐忘。”庄子用“心斋”、“坐忘”的心理特征说明人生境界的实现。中国文化与学术的内在生命力,比如对于自由情性的追求,对于高风遗韵的向往,都与老庄的人文精神有关。

中国古代的人生观,虽然存在着儒道两家的对立,但是这两派的观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可以互相补充的。儒家与道家都将人格境界奠定在农业社会的天人合一意识上,主张在与自然和谐相处中建构人格,而不是在与自然界的对立中建设人格,这就造成了儒道两家文化人格的顺从性与和谐性。儒家“与天地参”的道德境界,与道家的自然之道也可以相通。孔子晚年也希望自己能在“浴沂舞雩”的美境中获得解脱。他的“浴沂舞雩”与庄子的“逍遥游”实质上是相同的,都是人生的自由境界。儒道两家人格的不同有助于中国文化的活力与人生境界的多元化,他们彼此之间的互补,造成了中国文化人格的广博精深,中国后期受儒学熏陶的文化人物,没有不出入佛老的,苏轼、王夫之等人就是典型。

唐宋时期,禅宗渗入中国文化之中,影响到人们的生活领域。禅宗常用三种境界来说明悟的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以喻精神的漂流,没有得到禅境的指引;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形容已经破除法执与我执,即超脱了客观性相与主观痴迷,使精神获得一定的自由但尚未悟道;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是形容在顿悟中获得永恒的体验高峰,这虽是一霎那间的顿悟,但却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永恒,禅境即是这种高峰体验的产物。这种体验由于建立在日常生活基础之上,是在与砍柴担水,观花赏月的平常生活相伴,因而它没有出世的寂灭与“高处不胜寒”的虚幻。相反,倒是充满着日常生活的趣味,是一种恬淡闲和,平静如水的心境,体现了中国文化一以贯之的宁静而世俗的品格趣味。现代著名作家林语堂在《中国人》这本书中指出:“诗歌教会了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通过谚语的诗卷深切地渗入社会,给予他们一种悲天悯人的意识,使他们对大自然寄予无限的深情,并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看待人生。诗歌通过对大自然的感情,医治了人们心灵的创痛,诗歌通过享受简朴生活的教育,为中国文明保持了圣洁的理想。”这种诗学精神固然直接来自于中国传统的儒道思想,但与禅宗的作用也是分不开的。

孔子像

人生境界论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指人生品味与趣味。比如六朝时是一个讲究雅人深致的时代。所谓雅人深致,是指一个人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与门弟血统。魏晋六朝是所谓雅道相传的年代。雅道是人生的品味,审美的趣味,它区别了人生的修养层次与道德修养的层次,而这些最直接的显示便是一个人的趣味。北宋黄庭坚说过:“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

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国学大师梁启超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其中举了《世说新语》中两个名士的轶事来说明。一个叫祖约的人喜欢钱,一个叫阮孚的人喜欢木屐,人们对他们的喜好不能分其高低。但有一天,客人造访祖约,祖约正在数他的财宝与钱物,一时收藏不尽,还剩两小筐钱,见客人来赶忙放在背后,生怕给客人看见,其鄙俗之“趣”可见一斑。客人又去拜访阮孚,见他正在给自制的木屐上蜡,叹道:“不知一生可穿几双屐?”说话时意态潇洒,情趣盎然。于是客人通过这件事终于分出了阮孚与祖约趣味的高低。梁启超举出这件轶事是想说明:“凡一种趣味事项,倘或是要瞒人的,或是拿别人的苦痛换自己的快乐,或是快乐和烦恼相续的,这等统名为下等趣味。”因此,趣味问题显然和人生境界中的价值判断直接相关。

中国传统的人生境界论在近代以来,面临着艰难的选择与重建。1898年发生维新运动之后,中国传统文化开始了向近代形态的转变。近代以来先进人物对传统文化大致有这么两种态度:一种是从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或者政治革命的立场出发,围绕着改造国民性,将人生观建设与启蒙教育结合起来。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国学大师章太炎在1906年《民报》上提出《革命之道德说》,主张用传统的道德与建设新型人生观相结合,“举此四者,一曰知耻,二曰重厚,三曰耿介,四曰必信。若能则而行之,率履不越,则所谓确固坚厉,重然诺,轻死生者,于是乎在。”鲁迅先生曾说太炎先生在辛亥革命时期主持《民报》,主要提出用宗教增进道德之力量,用国粹激动爱国之热肠。章太炎从国学与宗教的角度去建设革命之道德,重在人生境界的建设。尤其是主张用宗教来升华人生境界。他在苏报案的狱中与同入狱的烈士邹容所作的《绝命词》三首中,第二首中写道:“平生御寇御风志(邹),近死之心不复阳(章),愿力能生千猛士(邹),补牢未必恨亡羊(章)。”这首诗中的第三句道出了邹容与章太炎等人自觉从佛学的“愿力”即精神意志中汲取力量的想法。辛亥革命至民国时期,许多文化名人如章太炎、李叔同(弘一法师)、苏曼殊等人信仰佛教,也是希望从中找到精神家园与人生境界,以超离现实世界。王国维之后,朱光潜与宗白华先生以其深湛的博通中西文化学养,紧扣本世纪以来中国文明所遇到的挑战,做出了卓越的理论贡献。

冯友兰先生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写成的《人生的境界》一文,最后一段话意味深长:“所以中国的圣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国的哲学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随着未来的科学进步,我相信,宗教及其教条和迷信,必将让位于科学;可是人的对于超越人世的渴望,必将由未来的哲学来满足。未来的哲学很可能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在这方面,中国哲学可能有所贡献。”中国传统文化,既是一种哲学思想,更是一种人文情怀,境界人生,可谓是传统文化照亮现代人生的灯火。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

责任编辑 刘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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