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典论·论文》之理论贡献及其互文性探究
2012-10-30郭世轩
郭世轩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236041)
曹丕《典论·论文》之理论贡献及其互文性探究
郭世轩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236041)
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最早署名的批评论文,曹丕的《典论·论文》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贡献,其主要表现有四个方面:即作家论和批评论、文体论、文气说和文学价值观。若就文本意义指向与材料来源等方面具体考察,曹丕的《典论·论文》的形成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与前辈作家、理论家构成一种明确的互文关系。
曹丕 《典论·论文》 互文关系 理论贡献
作为建安文学的实际领袖,曹丕不仅以清新亮丽的诗歌创作闻名当时,而且以宏富博瞻而又成一定之言的《典论》著称后世。由于时代久远和典籍散佚,《典论》多已不见,其中的《典论·论文》却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最早的一篇署名批评论文,凸显着一个时代文学观念的新变,被鲁迅称为“用近代的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1]。其主要学术贡献表现为四个方面,那就是作家论和批评论、文体论、文气说和文学价值观[2]。如果从文本的意义指向与材料来源等方面来考察,曹丕的《典论·论文》的形成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与前辈作家和理论家构成一种明确的互文关系。当然,这样说并非要抹杀曹丕的理论贡献。我们之所以从互文视角来研究《典论·论文》,旨在通过材料的溯源与运思的梳理,以便更加清晰地发现曹丕的独特之处与理论创新。
事实上,作为历史流传物,任何文献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绝缘的,而是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巨大网络中的一个节点。它的存在与历史传统和文化习俗结下不解之缘。传统文化的凝聚力可以使“不同时代的事物相互并存”[3]。在中国,学者文人在言说与写作过程中常常习惯于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而其中“引经据典”或者“旁征博引”在专有术语上同一被称作引用、用事或用典。而在西方却被称作互文。在某种意义上,用典或引用就将当下的我们与历史的古人连接起来,形成一种意义性的共同体和互文性的关联域。可以说,互文性的历史源远流长。对此,现代西方学者也高度重视,多有论述。哈罗德·布鲁姆说过,不存在独立的文本,只有互文本[4]。德里达认为,一切话语必然具有互文性[5]。罗兰·巴特主张,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6]。法国学者热奈特曾经把互文性分为三个亚范畴,即引语、典故和剽窃[7]。所谓互文性,通常被用来指两个及以上文本之间所发生的互文关系[8]。其中,互文性在现代文本研究中的作用要么倾向于影响研究,要么着眼于结构与解构的阅读策略。总体看来,互文性关系到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的对话、吸收、戏仿和批评活动[9]。其中后起的文本往往会广泛运用交互指涉的方式,将前人的文本加以模仿、降格、讽刺和改写,并且以文本交织、互相引用和互文书写等方式,提出新的文本、书写策略与世界观[10]。鉴于此,我们可以运用互文关系考量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表现出的文学理论思想的来源。首先,在作家论和批评论方面,曹丕确实具有先天的优势:他不仅成为卓有成效的文坛领袖,而且在身体力行中与作家们形成既是君臣也是朋友般的平等协作关系。可以说,这在当时实为空前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团体。汉景帝之时梁王门下的梁园文学集团成为事实上的君臣关系,梁园文人多具游士兼言语侍从身份,投奔梁王以图为其所用,多具政治目的。而曹丕与建安七子等文学之士的关系非君臣关系所能概括,更多的是情投意合、以文会友似的亲密协作关系。实际上,在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丕任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前后,他和七子等文学之士的关系仍然是文友关系,而不像上下级关系。及至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被立为魏太子之后,七子及其文学集团的绝大多数成员均已凋零作古。仅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王粲、徐干、刘桢、陈琳、应玚相继去世。建安十七年之前,孔融、阮瑀皆已离世。比较有名的建安文人如杨修于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被杀。公元230—232年,建安文学集团的最后成员吴质、曹植相继告别人世。性格通脱的曹丕即使做了太子之后,依然是文士气占上风。如传说中为王粲送葬之时,曹丕让文友们学驴叫以告慰逝者。既有创作实力又有政治势力的文化语境,自然有利于曹丕成为文学集团的领导者与召集人。《典论·论文》作于公元218—219年[11],因此曹丕才能实事求是地评议逝者,为建安七子盖棺论定。“今之文人……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扶,亦良难矣。”[12](曹丕《典论·论文》引文均处于此处,后引不再标注)这里不仅说明“建安七子”之名为曹丕所首倡,而且透露出七子博学多才、自铸伟辞。正因为长期的亲密协作与相知相识,所以曹丕才能以旁观者的理性对七子进行一语见的的分析。“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事。”王粲、徐干皆擅长辞赋,二人实力相当,但对于其他文体,却显得稍逊一筹。“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陈琳、阮瑀二人善于实用文体写作,成为一时才俊。而应玚、刘桢是诗歌圣手,区别在于风格上的不同。七子之中,对孔融的评价很值得玩味。孔融虽然具有“气体高妙,有过人者”之优点,但缺点也是很明显的:“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纵观孔融之所长,恰恰在于他的机锋、睿智与孤傲,尤其是对曹操的调侃与捉弄。其缺点也很鲜明,那就是善于华丽的短论,却拙于逻辑思辨和著书立说。“及其所善,扬、班俦也。”这一句语焉不详,难以落实。如果“班、扬俦也”是指辞赋创作而言,却难以指实。从目前所见到的《全汉赋》来看,建安七子中的六人所留篇籍情况如下:王粲27篇,应玚15篇,陈琳、徐干各12篇,刘桢6篇,阮瑀4篇,而唯独不见孔融之作[13]。实际上,曹丕的审美趣味已经流露出来,“理不胜辞”虽然是孔融的缺点,而“理能胜辞”兼“能持论”恰恰是徐干和曹丕的优点。徐干有《中论》,曹丕有《典论》,皆为仰慕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4]而有为之作。这恰恰是曹丕的独特之处和高明所在。在曹丕看来,徐干之所以匹配王粲,除了辞赋之外,还有高于王粲之处,那就是善于持论与著书立说。既然都是文人,皆能进行诗赋创作,并且各有强项的前提下,徐干的高明之处就可以凸显出来。既然建安文人之间“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曹植《与杨德祖书》),那么相互之间在切磋技艺的同时也难免相互较量、彼此非议。“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前者指人们崇尚久远与古典,后者指人们孤芳自赏、善于自恋。早在西汉末至东汉初,桓谭就谈到时人轻视扬雄的著述,如刘歆曾经讥讽扬雄的《太玄》只配盖酱菜坛子,尤其是扬雄一生名位不显,晚景凄凉,更遭时人鄙视。桓谭却据理力争,高看扬雄著书立说的价值,并预言其论著足以传世。关于扬雄之事,桓谭有如下记载:
王公子问:“扬子云何人邪?”答曰:“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汉兴以来,未有此也。”国师子骏曰:“何以言之?”答曰:“通才著书以百数,惟太史公为广大,余皆藂残小论,不能比之子云所造《法言》、《太玄》也。《玄经》,数百年外其书必传。世咸尊古卑今,贵所闻、贱所见也,故轻易之。老子其心玄远,而与道合。若遇上好事,必以《太玄》次《五经》也。”[15]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古人立言不朽思想在后代文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印痕。这一段文字已经包含着文非一体、人各有长的思想。曹丕的“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与桓谭的“世咸尊古卑今,贵所闻、贱所见也,故轻易之”可谓一脉相承。曹植在《与杨德祖书》(公元217年)中认为,“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谈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为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乎?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邦?’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16]曹植的相知理论与桓谭的相知理论同样构成互文关系。桓谭认为“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言内有以相知与否,不在新故也”[17]。另外吕不韦、刘安著文悬赏之事也间接说明了古人对著书立说的高度重视,借立言之渠道以达到不朽(名垂青史)之目的。“扬子云大材,而不晓音。”[18]即使像杨雄这样的天才,既善于辞赋又善于持论,却不懂音乐。正如桓谭通晓音乐、善于持论,却不善于辞赋一样。“余少时见扬子云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而猥欲逮及。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19]“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论,不及丽文也。”[20]此后,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认为,“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由此可见,后人面对前人的文本同样可以从反面汲取到有效的理论资源与智慧启迪:桓谭认为扬雄仿效司马相如,他自己仿效扬雄作赋而达不到预期效果,反而激出毛病的事例间接说明了“文(艺)各有体、不可力强而至”的道理。
对于文体,甚至在孟子那里已有朦胧的认识,“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21]。撇开意识形态建构[22]等文化内涵不谈,至少可以说孟子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了诗与史或诗歌与散文的功能区别。刘歆在《七略》中虽然有所涉及,但尚显粗略。“书以决断,断者,义之证也。”“诗以言情。情者,性之符也。”[23]这种言说仅就内容方面粗略言之,尚未进入文体的形式层面。
而真正具有明确的文体意识的当数曹丕。“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每种文体皆有自己质的规定性,如实用文体中的奏、议两种文体应该文辞典雅、内容雅正,书、论两种文体应该说理为主、条理清晰,铭、诔两种文体应该文辞朴实、内容真实,而韵文中的诗歌、辞赋应该文词华美。这些文体方面质的规定性体现出“末异”的一面,而“本同”的一面则表现为“文以气为主”。这其中已经孕育着后来的文笔之辨。实用文体多从经验事实出发,而“铭诔尚实”却是针对谀墓之风而言的。对此,蔡邕的独白很能说明问题。“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续汉书》)桓谭、王充等主张只有通人才能具备著书立说的才能。其中强调“诗赋欲丽”既是对汉代政教观念的突破,也是对汉末以来尤其是建安文学诗赋创作经验的总结。曹丕的诗歌创作远比其父曹操的华美,曹植的诗赋创作更加华丽。总体看来,建安诗歌创作又比《古诗十九首》华美。可以说,“四科八体”说确实是曹丕的独到发现与理论总结。这既有个人的因素,更是时代的启迪。
文气说为曹丕所总结。“气”具有物理性、生理性与精神性之分。“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这种气就是物理性或物质性的。在桓谭那里,气多具生理性与精神性。
稍后的文本中,“气”的意向大致不出这一范围。“盖人物之本,出于情性。……凡有气血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秉阴阳以立性,体无形而著形。”(刘劭《人物志·九征第一》)“木气人勇,金气人刚,火气人强而躁,土气人智而宽,水气人急而贼。”(任嘏《道论》),《玉函山房辑佚书》)曹丕则将“气”集中在人的精神上,尤其把这种精神性的气质体现在文章的书写上。“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其潜台词将是“人以气为主”。桓谭的“今人之肌肤,时剥伤而自愈者,血气通行也”就雄辩地说明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气,就将会变成僵尸。在桓谭那里,气分阴阳。“又草木五谷,以阴阳气生于土,及其长大成实,实复入土,而后能生,犹人与禽兽昆虫,皆以雄雌交接相生。生之有长,长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时之代谢矣。而欲变易其性,求为异道,惑之不解者也。”[25]而在曹丕这里,气只分清浊而不作才与气之别,因此清浊之气也含有俊爽超迈的阳刚之气与凝重沉郁的阴柔之气[26]。“气”既然是物理性、生理性和精神性的,那么作为原生性的气质就无法改变。仅就“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来看,曹丕是深有体会的:曹操的慷慨悲歌,曹丕的悲凉华美,曹植的凄清华艳,各各不同,而不仅仅是汉声与魏响的时代区别。从《典论·论文》来看,曹丕似乎更青睐于清气、阳刚之气,这在建安文学的精神风貌上则表现为“雅好慷慨”、“慷慨悲歌”。相比较而言,南方文学多以浊气、阴柔之气为主,而北方文学多以清气、阳刚之气为主。这实为地理环境对人的精神风貌与文学风格的濡染与浸润的结果。桓谭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非常重视“清”的作用。“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夫遭遇异时,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谓之‘操’。‘操’以鸿雁之音。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故谓之‘畅’。《尧畅》经逸不存。《舜操》者,昔虞舜圣德玄远,遂升天子,喟然念亲,巍巍上帝之位不足保,援琴作‘操’,其声清以微。《禹操》者,昔夏之时,洪水襄陵沈山,禹乃援琴作‘操’,其声清以溢,潺潺,志在深河。《微子操》:微子伤殷之将亡,终不可奈何,见鸿鹄高飞,援琴作‘操’,其声清以淳。《文王操》者,文王之时,纣无道,烂金为格,溢酒为池,宫中相残,骨肉成泥,璇室瑶台,蔼云翳风,钟声雷起,疾动天地,文王躬被法度,阴行仁义,援琴作‘操’,故其声纷以扰,骇角震商。《伯夷操》,《箕子操》,其声淳以激。”[27]在这一段文字中,“清”出现的频率是空前的。这说明桓谭对“清”所具有的人文品格与审美意蕴是非常器重的。
桓谭还认为,人的身心状况各有个体差异性,不可一律对待。
“虽同形名,而质性才干乃各异度,有强弱坚脆之姿焉,爱养适用之,直差愈耳。譬犹衣履器物,爱之则完,全乃久。”[28]
这与曹丕的“本同末异”说不谋而合。当然,“本同末异”说还与王弼的“无本有末”哲学思想具有相互阐发之关系。
既然气质是如此重要,那么气质的决定性就显得十分重要。如果我们的视野再开阔些,不把气质仅仅局限于文学风格的话,那么我们的理解就会显得更加豁达。“气”如果理解为气质、生命力的话,那确实会是不可变异的。“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不是吗?“三曹”的为人处世与行文风格的截然不同不是最好的说明吗?即使是同胞兄弟,在气质、脾性与生命力等生理标识上相似的同时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别,除非是孪生兄弟。“圣贤之材不世,而妙善之技不传。扬子云大材,而不晓音。余颇离雅操,而更为新弄。子云曰:‘事浅易善,深者难识,卿不好《雅》、《颂》,而悦郑声,宜也’。惟人心之所独晓,父不能以禅子,兄不能以教弟也。”[29]由此可见,桓谭对音乐接受等精神现象的研究还是很深刻的。曹丕借用在这里以探讨分析文学的生成因素具有神秘性。从对建安七子中的徐、孔、刘、王等人的评价中可以见出。“徐干时有齐气”、“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曹丕《与吴质书》)。“孔融气体高妙”,“高志真情”、“严气正性”(《后汉书·孔融传论》)。“刘桢尝曰:‘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刘勰《文心·风骨》引)“孔融气盛于为笔。”(刘勰《文心·才略》)“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曹丕《与吴质书》)“东平刘公干,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魏书·王昶传》“(刘桢)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轻奇。”(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序》)“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刘勰《文心·体性》)“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钟嵘《诗品》)“仲宣(王粲)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曹丕《与吴质书》)“《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弱,谓之体弱也。”(《文选》李善注)“文秀而质羸。”(钟嵘《诗品》)这些文本中的“气”同样具有精神性、生命力与心理性的因素,在互文中佐证了“气本文末”的观点。
文学价值观,最早可以上溯到《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0]这就是后来的“三立”或“三不朽”说。其实,自孔子以来的文人墨客,无不以立言为人生要义。虽然孔子有“学有余力,乃可以学文”之焦虑,但孔子的盛名却是借助《论语》而声名远播的。战国诸子蜂起而形成百家争鸣的繁荣局面,就是对“三不朽”的最好注脚。“立德”谈何容易?古往今来,成为道德标兵者屈指可数。“立功”者,风险很大,往往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者名相立而宗族灭。而“立言”者风险系数却很小,往往是个人的事业,既可以是公开的,也可以是私密的。除了后来清代文字狱因言获罪或因书废族者之外,历史上秦始皇焚书坑儒算是大事。因此,孔子之成为圣人,为后世立言不朽者提供了楷模。荀子提出征圣、宗经,扬雄推波,刘勰集成为原道、征圣与宗经,从而形成了坚守传统、复古中求创新的学术传统。而真正以生命书写文学并把文学当成宏伟事业者,当从屈原始。而坚持将文学作为神圣事业来建立并视为一种传统的当首推司马迁。屈原、贾谊在后世之所以声名鹊起、“光芒万丈”,就在于司马迁别出心裁的《史记》——他不仅为边缘群体立传,而且为文人、文学家、哲学家等学者立传。扬雄之所以“悔其少作”,除了汉大赋“欲讽反劝”不利于儒家诗教功能的实施以及讽刺功能弱化之外,最主要的还与其重视著书立说有关。所以在复古外衣的掩盖下,分别有《太玄》与《法言》流传后世,将他那被穷困潦倒所遮蔽的真知灼见尽情倾诉。作为“忘年交”的桓谭正是从这一点高看扬雄,倾力推荐并为之辩白。
“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淮南不贵盛富饶,则不能广聘骏士,使著文作书。太史公不典掌书记,则不能条悉古今。扬雄不贫,则不能作《玄》、《言》。般之三仁,皆暗于前而章于后,何益于事?何补于君?谓扬子云曰:‘如后世复有圣人,徒知其材能之胜己,多不能知其圣与非圣人也。’子云曰:‘诚然。’”[31]
这里不仅强调了“失志”与“贫穷”等消极情感经历对文才的激发作用,而且凸显了“贵盛富饶”和“典掌书记”等丰富性体验为文学的添彩作用。尤其是吕不韦、刘安处于尊贵地位的权臣与侯王如此殚精竭虑著书立说,更能说明“立言”的重要与伟大。试想权臣与侯王一旦化为尘土,只有他们的著书立说才能青史留名。
“龙无尺水,无以升天。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联,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丘,误之甚也。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32]
这里将扬雄与孔子相提并论,在较为夸张的语境中表达了对扬雄的高度肯定与仰慕之情。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言内有以相知与否,不在新故也。……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雄谓之玄。《玄经》三篇,以纪天、地、人之道,立三体,有上、中、下,如《禹贡》之陈三品,三三而九,因以九九八十一,故为八十一卦。以四为数,数从一至四,重累变易,竟八十一而遍,不可损益。以三十五著揲之。《玄经》五千余言,而传十二篇也。”[33]
桓谭则直接将《太玄》称作《玄经》,由此可见他的“慕扬”之情。
“孔子匹夫耳,而晫然名著,至其家墓,高者牛羊鸡豚而祭之,下及酒脯寒具,致敬而去。吴之翫水若鱼鳖,蜀之使山若禽兽。”[34]
桓谭充分肯定了孔圣人之所在,虽为匹夫,但有名著传世,令人高山仰上,泽被后世,所以才在后世享有统治者崇奉的“素王”之誉。
他之所以肯定扬雄的价值,其理由是扬雄不尚虚名,只求真知灼见。
“自通士若太史公亦以为然。余谓之否。何则?前圣后圣,未必相袭。夫圣贤所陈,皆同取道德仁义,以为奇论异文,而俱善可观者,犹人食皆用鱼肉菜茄,以为生熟异和,而复居美者也。”[35]
因此,曹丕在《典论·论文》里高度重视文学或文章的地位就显得顺理成章。“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桓谭的苦心竭思作文见出他对文学或文章价值的高度重视。
“余少时见扬子云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而猥欲逮及。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使作赋,为之卒暴,思精苦,始成,遂因倦小卧,梦其五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36]
桓谭之所以肯冒“尽思虑,伤精神”的风险,就在于他很喜欢扬雄的丽文高论之审美价值。扬雄之所以下狠功夫去作赋,是因为他把汉大赋看得太神圣的缘故。这当然与其晚年悔其少作时的心态截然不同。但二者貌似相反,实为相成——重视立言的内在价值与神圣地位。
相比之下,身为储君的曹丕,之所以如此肯定文章的地位与作用,大概也与以上因素密切相关。外在价值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贬值,而内在的价值则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值。而在“三立”的价值等级序列中,“立德”与“立言”属于内在价值的增值,而“立功”基本上属于外在价值,另外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历史语境的变化而发生逆转与突变。今天看来,曹丕作为魏文帝的价值在历史长河的淘洗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典论·论文》和《燕歌行》等文本却能够流传千古。
法国学者蒂费纳·萨莫瓦约认为,“认真思考互文性的概念可以使我们摆脱文学批评所划定的对立分歧,即认为文学要么谈论外部世界,要么它只谈论它自己;事实上,文学根据某些因素把这两个对立的特性结合了起来,接着我们就要审视这些因素:既把文学当做一个独立的领域,同时又把它和外部世界直接联系起来”[37]。这段言说可以在对曹丕《典论·论文》文本的梳理过程中给予我们许多启发:文学批评史上的某些结论还是值得推敲的。结论仍然是一种相对的、互文性的有待改写的言说,而非一味的绝对性的、独白式的一锤定音的终极真理。
通过以上阐释,我们可以看出,在互文性的对比研究中,曹丕的文学思想并非一蹴而就,或空中楼阁,而是建立在他博览群书的基础之上,转益多师,是他别出心裁、勇于创新的具体体现。尤为重要的是,他坚持文学的崇高信仰,向着更高更强的目标迈进。钻之弥精,仰之弥高。倘若《典论》不散佚,那将会有一种别样的文化奇观供我们大开眼界!倘若如此,建安文学将会呈现出更加绚丽多姿的互文性文化景观。
注释:
[1]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4页。
[2] 李壮鹰、李春青主编:《中国古代文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7—132页。
[3] [美]E.希尔斯:《论传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1页。
[4]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5页。
[5]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6页。
[6]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7页。
[7]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7—218页。
[8]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1页。
[9]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9页。
[10] 廖炳惠编著:《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词汇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7页。
[11] 郁沅、张明高编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3页。
[12] 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58页。
[13] 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目录等1—17页。
[14] 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83页。
五是依法治水能力进一步加强。新颁布实施了《重庆市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水土保持法〉办法》等法规规章,加大了水行政执法力度,有力维护了水事秩序。
[15]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60—61页。
[16] 郁沅、张明高编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5—26页。
[17]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65页。
[18]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45页。
[19]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30页。
[20]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25页。
[21] 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92页。
[22] 李春青:《诗与意识形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5—278页。
[23] 张少康、卢永璘编选:《先秦两汉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456—457页。
[24]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32页。
[25]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32—33页。
[26] 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3页。
[27]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64页。
[28]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31页。
[29]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45—46页。
[30] 左丘明:《左传》,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226页。
[31]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9页。
[32]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27—28页。
[33]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60—61页。
[34]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28—29页。
[35]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37页。
[36] 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7年,第30页。
[37] [法] 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