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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域”视野中的“艺术生产理论”
——兼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构建

2012-04-13

华中学术 2012年2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马克思马克思主义

张 贞

(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56)

“问题域”视野中的“艺术生产理论”
——兼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构建

张 贞

(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56)

“问题域”是阿尔都塞在捍卫马克思思想科学性的过程中提出的一个概念,意指马克思主义思想具有内在整体性和总问题。以艺术生产理论为例,马克思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这个问题域中来分析艺术生产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则是在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问题域中来阐释艺术生产理论,后者因为问题域的不同对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进行了一定的丰富和发展,同时也因为问题域的限制在考察艺术生产理论时出现了一定的视野盲区。问题域视野的提出,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构建具有一定的启发。

问题域 艺术生产理论 马克思

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过程中提出了“问题域”视野的问题。在他看来,第二国际、第三国际为了“理论联系实际”,片面夸大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某些观点,遗失了马克思主义的总体科学性。要真正回到马克思本身,重塑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形态,就得把隐藏在马克思思想深处的“问题域”挖掘出来:“为了认识一种思想的发展,必须在思想上同时了解这一思想产生和发展时所处的意识形态环境,必须揭示出这一思想的内在整体,即思想的总问题。要把所考察的思想的总问题同属于意识形态环境的各思想的总问题联系起来,从而断定所考察的思想有什么特殊的差异性,也就是说,是否有新意义产生。”[1]“问题域”视野的提出,为我们理解和阐释经典马克思主义及其各种形态的文学理论提供了新的思路:以“艺术生产理论”的发展历程为例,马克思从“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这个问题域出发,侧重于对“艺术生产”在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中的属性、存在状态和相关问题进行论述;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立足于科学技术高速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力大幅提高、社会结构发生变化等社会现实,从“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问题域出发,着重强调了“艺术生产理论”的意识形态内涵。由此可见,对任何一个文艺理论问题的理解,都无法离开问题提出者的思想整体性,以及孕育这一思想整体性的社会现实根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形态的构建,同样要在中国社会现实及其文学实践的基础上,建立起整体的理论体系。

一、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视域中的“艺术生产”

为了挖掘出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问题域”,阿尔都塞提出了“症候阅读”法,要求马克思主义者在阅读马克思的著作时,不仅要阅读直接的文字,还要依据各种表层的症候(空白和沉默)去把握马克思的问题式(深层理论框架),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细致而缜密的研究,分析出原文没有说出来却隐藏其中的深层结构。具体来说,就是“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2]。用这种方法去阅读马克思的文艺论作,我们会发现,马克思对文艺美学问题的许多论述都和他对社会历史、政治经济的阐释紧密结合在一起。比如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因此,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3]这段话是在阐释“人的劳动被异化”之后提出的,意思是说,人作为类的存在物,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有自我的意识,人的生活是人自己的对象,所以人是自由的。但是私有制带来的异化劳动改变了这一点,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变成维持生存的手段,其肉体和精神完全被异化为“拥有”的感觉并受其控制。所以马克思才旗帜鲜明地宣称“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4],只有恢复了人的本质力量,使一切对象对人来说成为其自身的对象化,音乐才能因为“有音乐感的耳朵”而产生意义。从这一视角出发,当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迄今为止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展现,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人的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5]时,他其实是在批判被资本主义私有制异化了的生产运动,是在要求人们积极扬弃各个领域的异化,从宗教、家庭、国家、科学、艺术等方面向自己的人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复归。

由此可见,马克思很多时候是借文艺美学问题来谈政治经济或哲学问题,尤其是资本主义现代性问题。正是在对这两者的互文阅读中,学者们把马克思的“问题域”界定为“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马克思主义的典型特征是特别注意资本主义的矛盾:它无法自禁地同时生产财富和贫困,二者互为物质条件。这反过来使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问题表现出一种特有的立场”[6];“对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变化的分析,才是马克思的真正遗产和他的研究工作的旨趣所在”[7]。对于这一点,马克思在明确论述“艺术生产理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也特意说明:“说到生产,总是指在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上的生产——社会个人的生产。因而,好像只要一说到生产,我们或者就要把历史发展过程在它的各个阶段上一一加以研究,或者一开始就要声明,我们指的是某个一定的历史时代,例如,是现代资产阶级生产——这种生产事实上是我们研究的本题。”[8]

立足于“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这个问题域,马克思对“艺术生产理论”的阐释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把“艺术生产”作为与物质生产相对的精神生产,从广义上来论述艺术生产的内容与规律;二是立足于资本主义的特定历史时期,揭示与资本进行交换的“艺术生产”的内涵。这两个方面在马克思的论述中相互交叉,共同组成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

在考察广义的作为精神生产的“艺术生产”时,马克思首先分析了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关系,认为生产与消费是一组相互制约的矛盾关系:生产为消费提供材料、对象和消费的方式,甚至创造消费者:“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任何其他产品也都是这样。因此,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9]同时,消费也生产着生产,只有通过消费过程,生产行为才能最终完成,产品才能成为真正现实的产品,而且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需要,为生产提供内在动机。当然,在由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组成的有机整体中,每个要素之间并不是没有差别的统一,它们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但生产是其中的主要决定元素:“生产既支配着生产的对立规定上的自身,也支配着其他要素。过程总是从生产重新开始。……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10]

随后,马克思又从对国民经济学的分析中得出,任何经济范畴,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畴,虽然因为其抽象而适用于任何时代,但只有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时期、具体的社会关系中才能产生现实意义,比如说对“物质生产发展与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的讨论,就不能在通常抽象的意义上来理解“进步”这个概念,而是要落实到具体的社会历史时期及其主导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上,因为“要研究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之间的联系,首先必须把这种物质生产本身不是当作一般范畴来考察,而是从一定的历史的形式来考察。例如,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精神生产,就和与中世纪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精神生产不同”[11]。在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自然力对原始人来说是异己的、神秘的、压倒一切的东西,原始人只能通过对自然的人格化来解释自然现象,这样就出现了神话。后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自然现象,神话这种艺术形式便就此衰落。所以,当马克思说“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绝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12]时,他实际上是在说作为精神生产的艺术与具体社会历史时期的物质生产相适应的问题:艺术不会因为“一般意义”上的社会发展而发展,而是受到“具体”社会历史时期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制约。因此,“就某些艺术形式,例如史诗来说,甚至谁都承认: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13]。

至此,马克思从对广义上的艺术生产的讨论过渡到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艺术生产的分析(这一分析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已微光浮现):“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中的第一个艺术生产指的是作为精神活动的广义的艺术生产,第二个“艺术生产”则是指资本主义现代性对“艺术”的规定——“艺术生产”被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成了直接同资本进行交换的“生产劳动”:“作家所以是生产劳动者,并不是因为他生产出观念,而是因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书商发财,也就是说,只有在他作为某一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的时候,他才是生产的”[14]。在这里,马克思借用了亚当·斯密区分“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的第一种定义,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直接与资本相交换的劳动是生产劳动,与非资本相交换的劳动是非生产劳动。同一种劳动既可以是生产劳动,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比如说弥尔顿出于天性创作了《失乐园》并把这个产品卖了五镑,但他没有直接同资本进行交换,所以这种劳动是非生产劳动;同时,莱比锡的一位无产作家在书商的指示下生产书籍,为书商赚取资本,他的生产行为就是生产劳动。

客观地说,马克思、恩格斯对作为“生产劳动”的“艺术生产”大体上是持批判态度的:在马克思此处的论述中,“生产劳动不过是对劳动能力出现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所具有的整个关系和方式的简称”[15],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中,所有劳动(异化劳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替资本家赚取剩余价值,以至于“连最高的精神生产,也只是由于被描绘为、被错误地解释为物质财富的直接生产者,才得到承认,在资产者眼中才成为可以原谅的”[16]。所以马克思才极力称赞希腊艺术和史诗,因为“儿童的天真”给后世的我们带来艺术享受,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17]。

当然,马克思并未把所有的艺术生产都看作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艺术生产”,他考察了非物质生产的两种情况:生产的结果是具有使用价值的商品(如书、画以及一切脱离艺术家的艺术活动而单独存在的艺术品)和产品同生产行为不能分离的艺术活动(如表演艺术等),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在这个领域内的作用与整个生产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这一分析使马克思对作为精神活动的广义的艺术生产充满肯定和希望,也为“艺术生产理论”的进一步丰富和发展留下了余地和空间。

二、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资本主义

意识形态”视域中的“艺术生产”

两次世界大战后,随着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及其对社会生产力的推动,世界资本主义的整个国际形势开始发生变化,西方的社会结构呈现出与古典资本主义不同的特征,垄断资本主义的出现、资本主义经济水平的提高、社会阶级分化的加剧和消费主义思潮的兴起等现象都给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提出了新的研究命题。

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由经济危机频发所导致的工人运动日渐稀少,资本主义统治不再依靠警察、军队等暴力组织,而是更多地依靠意识形态对人的控制。为了使工人阶级在思想上摆脱资本主义的束缚、自觉形成社会主义价值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们的主要任务就不再是揭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规律、给工人运动提供实际的理论指导,而是要更多地转向对资本主义文化、意识形态等的剖析和批判,对工人阶级进行思想上的指引:“最常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密切关注的,拿恩格斯的话来说,是远离经济基础、位于等级制度最顶端的那些和特定的上层建筑层次。换句话说,西方马克思主义典型的研究对象,并不是国家或法律。它注意的焦点是文化。”[18]卢卡奇的“物化”理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法兰克福学派的“虚假意识”理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揭示了资本主义思想内在的弊端和劣根性,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象从政治转向了意识形态和文化批判。这一转变,使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在研究“艺术生产理论”时,不约而同地对艺术生产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兴趣。

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中最早对艺术生产进行系统阐释的是本雅明,他承继了马克思“艺术创作也是一种生产”的观点,认为艺术创作就是生产,艺术欣赏就是消费。其中艺术家是生产者,艺术作品是商品,读者、观众是消费者。但本雅明并未对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艺术生产进行批判,而是较为客观地指出,艺术生产和其他生产一样,受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辩证关系的影响。作为艺术生产力的创作技巧一旦与作为艺术生产关系的艺术家和欣赏者之间的关系出现矛盾,就会发生艺术革命,产生新的艺术生产力,打破旧的艺术生产关系,从而推动艺术创造活动的新发展。因此,艺术生产的技巧决定一切,新的艺术技巧天然具有革命性和进步性。本雅明虽然没有直接分析艺术生产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但他提出了“文学倾向”问题,认为革命的文学不在于其文本内容,而在于合乎时代的艺术技巧。由此出发,本雅明高度称赞了“寓言”、“反讽的乌托邦”等现代主义手法,并对机械复制时代的大众艺术给予了一定的肯定。

本雅明的艺术生产理论对阿多诺等法兰克福学派成员产生了一定影响,不同的是,后者从艺术生产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入手,认为大众艺术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工具,资产阶级统治者通过整齐划一、机械复制、粗制滥造、流水线生产的大众艺术将毫无个性的“虚假需求”灌输给接受者,使接受者忘却自己的真实需要并陶醉在虚假满足中,从而在思想意识上自动认可统治阶级的操纵。

受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影响,皮埃尔·马歇雷明确提出了“文学是一种意识形态生产”的观点,认为文学创作是一种生产劳动,是作家对日常生活中早已存在的、表现某种意识形态的语言的加工和生产。在这一生产过程中,作家既受到现实社会意识形态的制约,又时刻被表述自由和真实意愿的需求所鞭策,他在表达一种含义时,发现这种含义其实已被现实社会的意识形态曲解、变形,于是他转而去表达另一种含义。这样一来,文学作品就因为作家意愿同意识形态的未定关系出现了内部不一致,并因此成为由多种冲突、互不相容的含义共同组成的矛盾体,这一矛盾体使“意识形态以其意味深长的沉默、巨大的空隙和歧异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19],在作品与意识形态的“离心结构”中完成了文学生产。这里的“结构”不是结构主义者所说的“结构”——结构主义认为作品的外在结构与内部含义具有对应性,通过分析作品的结构可以揭示作品的内涵;而马歇雷却认为作品并不存在固定的、有待认识的内涵,作品反映出来的和没有反映出来的都具有表现力,所以我们不能把作品看作一个和谐的整体,而是要通过对作品形象的冲突、歧异的分析来揭示意识形态同真实历史之间的矛盾关系。

之后,伊格尔顿结合了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思想、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和本雅明的艺术生产理论,提出“文学是一种审美意识形态的生产”,认为文学文本是各种意识形态相互作用、动态发展的产物,文学生产就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展现意识形态的复杂性:一方面,文学文本受到某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影响,不论是巴尔扎克还是莎士比亚,都不可能超越他们当时的意识形态而建立与历史的联系;另一方面,文学文本又对历史事实进行虚构,不同的作者意识形态决定着文本与历史真实之间的关系和距离。同时,审美意识形态与其他各种意识形态话语材料都参与到文学文本的生产过程中,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也影响到文学文本意义的产生——如艾略特的《荒原》确实可以解释成是一首产生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危机的诗,但是作为一首诗,它并不知道自己是某种意识形态危机的产物,这种“无意识”正是《荒原》的意义之一。也就是说,任何文学文本的生产过程都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为了更好地解释文学生产的过程,伊格尔顿详细讨论了影响文学生产的一般生产方式、文学生产方式、一般意识形态、作者意识形态、审美意识形态、文本等六大范畴及其相互关系,并用演出与剧本的关系来形容文学艺术的生产:正如演出不是“反映”剧本而是对剧本进行加工,文学也对意识形态进行了独特的加工,最终达到的效果是,“美学既服务于统治者的权力,也能够表达艺术作品的力量,能够表现某种解放了的未来”[20]。

整体来看,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阐释艺术生产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时,总的倾向还是强调文学艺术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和对未来审美自由的构建:阿多诺对资产阶级统治意识形态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揭露;马歇雷要求我们通过“离心结构”来揭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与真实历史之间的冲突;伊格尔顿则主张我们与文学作品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感觉”或“察觉”到产生它的意识形态(主要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不至于被这种意识形态所同化——例如理查逊小说《克拉莉莎》中的女主角,“比任何人都更加唯父权制之命是从,比任何人都更加卖力地为资产阶级的忠贞道德辩护”,但是随着克拉莉莎悲剧命运的展开,“小说越是肯定这些价值,哈洛威一家就暴露得越发彻底;克拉莉莎越是表现出资产阶级的柔弱温顺,对那些置她于死地的人所作的批判就越发彻底”[21]。

三、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形态的构建

从“艺术生产理论”的发展历程来看,由于“问题域”的不同,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的相关理论进行了一定的丰富和发展。比如说马克思虽然对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劳动”的艺术生产进行了一定的揭露,但主要是从经济学层面来分析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则根据新的时代特点,详细分析了艺术生产与现实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真实历史之间的复杂关系,为我们发现、抵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浸染提供了一定的思想武器。同时也超越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过度依赖,挖掘出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意识、精神能动性的思想观念,认为文学艺术与意识形态和社会存在之间存在着丰富复杂的动态关系,从而突出了具有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属性的文学艺术的能动性,深化了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批评的研究。

但是,同样因为“问题域”的限制,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在阐发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时也出现了一定的视野盲区。比如说马克思在讨论广义的作为精神生产的艺术生产时,特别强调了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之间的相互依存和相互制约关系,以及生产、分配、交换与消费之间的整体体系问题,这一点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们的相关论述中并未得到进一步阐释,甚至某种程度上导致了阿多诺等法兰克福学派学者对大众文化艺术的片面批判。正如阿尔都塞所说:“总问题领域把看不见的东西规定并结构化为某种特定的被排除的东西即从可见领域被排除的东西,而作为被排除的东西,它是由总问题领域所固有的存在和结构决定的。……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理论总问题不看自己的非对象。”[22]对“问题域”的梳理和客观审视,能帮助我们更好地把握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社会历史特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化形态的构建,同样也需要引入这个视野。

以延安文艺思想为例,当时中国共产党正处于抗日救亡和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抗争的特殊社会历史时期,用无产阶级思想领导一切以获取抗战胜利成为当时社会各界包括文艺界的“问题域”,这一“问题域”使当时文艺工作者与领导们的文学批评思想和实践呈现出浓厚的“政治标准第一”特色。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虽然对文艺批评提出了“政治和艺术统一、内容和形式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统一”的要求,但他更明确地强调了“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23],这一标准直接影响了延安文艺的指导思想、文艺政策和批评实践,使延安文艺选择了“让文艺承担起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叙事话语的职责,并用这一核心理念对各种文艺观念和文艺形态进行整合”的文艺道路:比如说使主流文艺创作深入生活又高于生活,通过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对民众进行普及和提高;在保留民间文艺自身生命力的同时,挖掘和突出民间文艺形式的意识形态内涵——经过鲁艺文人改造的秧歌剧是其典型代表;通过引导、教育对左翼文艺思想进行整合,坚持“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核心思想和“无产阶级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这一政策直接影响了丁玲、孙犁等一大批精英知识分子的创作。

到了1979年,邓小平在《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提出:“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有利还是有害,应当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标准。”[24]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个“问题域”为当代中国文学批评提出了新的任务和要求,“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被以“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口号所代替,文艺家个人的创造精神和个性自由、文艺自身的发展规律被重新“发现”,这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文艺审美性的关注提供了理论支撑。当然,坚守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文艺领导者并未放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政治色彩,只不过对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强调转向了对文艺与意识形态关系的关注:“要运用文艺创作,同意识形态领域的其他工作紧密配合,造成全社会范围的强大舆论,引导人民提高觉悟……”[25]

阿尔都塞曾把症候阅读的本质归结为“立场的转换和新问题式的建立”:古典经济学之所以对它的产品和它的生产过程是盲目的,就是因为它死守着它的旧问题,局限于它的旧视野,时刻把新答案与旧问题联系起来,从而“看不见”新问题。也就是说,古典经济学永远无法提出“劳动力价值”这个问题,因为这一问题是被它的问题域所拒绝和排斥的。而马克思之所以能看到古典经济学视而不见的东西,是因为马克思转换了立场,使用了不同的问题域。阿尔都塞主张用“症候阅读”法来阅读马克思的著作,认为马克思的著作中同样存在着概念的空缺与沉默,或者说没有相应问题的回答,因此,我们绝不能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马克思的著作,而必须“进行‘症候’阅读,即系统地不断地生产出问题体系对它的对象的反思,这些对象只有通过这种反思才能够被看得见。对最深刻的问题体系的揭示和生产使我们能够看到仅仅是以隐蔽和实践形式存在的东西”[26]。同样,当我们致力于构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时,也应立足于真实的社会历史、新的时代背景、多元化的理论视野及其带来的新的“问题域”,客观梳理、审视和评价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问题意识、理论范畴和批评实践。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078】“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7页。“问题域”(法文problématique,英译problematic)的概念由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提出,而本书的中译本则把“问题域”译为“总问题”。之后,此概念在国内被翻译成多种译文,如“问题式”、“问题框架”、“总问题”、“问题域”、“总问题领域”等。为了表述上的一致,本文统一采用“问题域”的译法(引用的内容则根据中译本的翻译如实摘录)。

[2] [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16页。

[3]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58页。

[4]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85—86页。

[5]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82页。

[6] [英]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08页。

[7] [美]詹姆斯·劳洛:《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共产主义》,欧阳康主编:《当代英美哲学地图》,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28页。

[8] [德]马克思:《导言(摘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35页。

[9] [德]马克思:《导言(摘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42页。

[10] [德]马克思:《导言(摘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49—750页。

[11]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页。

[12] [德]马克思:《导言(摘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60—761页。

[13] [德]马克思:《导言(摘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61页。

[14]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49页。

[15]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26页。

[16]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8页。

[17]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页。

[18] [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铦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6页。

[19] [英]伊格尔顿:《马歇雷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国社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编译,沈恒炎、吴安迪主编:《外国文艺思潮》第四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4页。

[20] 王杰、徐方赋:《“我不是后马克思主义者,我是马克思主义者”——特里·伊格尔顿访谈录》,《文艺研究》2008年第12期,第81—87页。

[21] [英]特里·伊格尔顿:《克拉莉莎被强暴》,《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68页。

[22] [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14—15页。

[23]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艺论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73页。

[24] 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陆贵山、周忠厚编著:《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第四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75页。

[25] 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陆贵山、周忠厚编著:《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第四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76页。

[26] [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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