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樊师伯炎先生
2012-10-29杨家润倪佳珍
杨家润 倪佳珍
一、苦闷中幸拜樊师门下
予幼好涂鸦,然早年未得机缘拜师。又于应识“之无”之时遇上“文化大劫难”,结果便是可期的不学无术。于画事,虽爱好,却不知丹青笔墨之谓,亦不知国画为何物,遑论皴擦渲染,积墨破墨了。回思当年学画之动机,固然有幼时爱好的原故,但实在最主要的恐怕是一种逃禅吧,欲寻求精神寄托而已。那年月,背着个“黑五类狗崽子”身份,委实如孙猴子被压五指山下,透气不出。后来,尽管九天颁下福音来,归吾侪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列,然而忠实的执行者们宁“左”勿右,红太阳的光芒依然照不到“黑种”们头上。世界照旧红是红,黑归黑。那时心境之悲凉凄怆,沉沦般地绝望。于社会,怨恨漠视多于宽容热爱。
表姐十分同情我的处境,但爱莫能助。至“文革”后期,她得机会拜入樊师伯炎先生门墙,学画山水。我得知后喜出望外,心想学画的机会又来了。于是便粘上她,跟着往樊先生家跑。去后总是默默地看,静静地听。一次又一次地同去同回,似乎未引起先生注意。其实,先生在观察我。记得一次下大雨,我仍跟着去了,先生终于问我了:“你是不是想学画?”我使劲点点头,忽觉鼻子发酸,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引得老人家感慨起来:“别伤心。想学就来吧,我教你。”说来好愧羞,下里巴人的我,粗陋之极,一点规矩都不懂。既无束脩之献,又未行叩拜之礼,仅恭敬地叫了声老师。自此后,每周日上午便从复旦奔淮海中路学画去了。如是十数年,除炎师有事外出改期外,风雨无阻,一以贯之。每去,总得占用老师一个上午。后来十数年,因师年事渐高,我亦冗事日多,便约二周一次。最后几年,则月一次或数月一次矣。后来遇疑难处,常常追悔,当年没能力避琐碎,多多趋前请益。
炎师居上海新村,他的画室,既是书房又是卧室。一张单人床安在房内北墙下,墙上悬挂古琴一把,画桌则紧靠南阳台门。房间面积不大,因安排合适而无拥挤感。室内窗明几净,周边环境甚是安宁。春秋时节,常可闻窗外鸟鸣唧啾。这在当年人口密度高,少绿化的上海中心城区是很难得的宜居小区。
二、授艺育人方法独特
炎师授徒,取一对一的教授法。他自己很少开画稿,大都用少云太老师的课徒稿授徒。尝戏谓:“我代老人家授徒也。”回想当年,画室静谧,一老一少,融融其中。与今之浮躁喧嚣相比,真有隔世之感。炎师为我改稿,笔走纸上,沙沙作响,如蚕食桑。一般总是他动笔动口,我静观静听。至关键处,炎师边示范边讲解之。如:“画树干运笔要用勒法。要沉着,不可飘滑。”“双钩叶者,要用写法,不可用描法。”“山石皴擦,宜毛不宜光。用笔要松灵,但又要有土石之厚实质感”等等。每到兴致高涨时,则常常讲些艺坛轶事或亲历之事,以增广我之见闻。一次,他指指墙上的古琴,向我娓娓道出它的来历:“这琴名‘松石间意’,乃北宋徽宗宣和年间物。琴配囊、盒,囊为绿色大花纹古锦,应属宋代原物。盒上有清宫编号,内有清高宗乾隆御题‘松石间意’四字。解放初,北京某古董商携来上海,曾求售于上海博物馆,索价500元。上博杀价400元,商不愿售,上博亦坚不加价,终未成交。适余巧遇之,乃依500元价购之。商感我识货且意诚,另赠风字端砚一方。”(《文物》1993年第1期刊郑珉中文《唐琴辨——再论唐琴的特点及真伪问题》。其中提及该琴云:“据其后人张毓华①说,1952年秋冬之际,曾将‘韵磬’②与宣和御制清高宗御题‘松石间意’琴一齐运往上海求售。‘韵磬’被某氏购去秘藏于家;‘松石间意’因索价2000元,一时未能脱手,因暂时存于上海古琴会中,被樊伯炎氏所得。”此处言该琴之索价与炎师所言索价相差4倍之巨,未知究属谁是。)
炎师性情温仁敦厚,为人谦和儒雅,识者咸心仪之。我侍师二十余年,从未闻他揭人之短,亦绝少月旦人物。待学生则如家人子弟,不仅授之画艺,熏陶以传统文化,且以身教授处事做人之道理。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而点滴入微。如:他有事外出,必来电话告知我:“事不谐,改期之。待归后再通电话相约。”若行期宽裕,则常托绿衣人传递信息。如:一次他与友人外出旅行,致书云:“家润砚弟:我本月十一日与友共往镇、扬、连云港游览,十八日回到上海。今天又要往常熟,参加明代虞山派大琴家严天池的纪念活动,估计本行星期末不能返回。恐劳枉顾,特此告知,以免空跑。此上即颂近好 澹翁手启 二十一·午。” 又如:“家润:寄上仪表局职工艺术品展览赠券一张,你星期日有便,高兴去看看。我知道刘伯老(作者按:指刘伯年)也去看过了。星期日下午,你如要来我处,时间最好在下午一时半,我三时要去曲会。此致 颂 好 伯炎 5.31 下午。”其时,炎师虽已年逾古稀,但仍担负着“上海曲会”(昆曲研习社)及“今虞琴社”的责任,交往繁多。那时家庭电话尚属稀缺资源,非一般老百姓轻易可得。炎师家尚无私人电话,传呼电话,又不甚方便,故有事常投以便札。今日思来,所幸那时电讯不发达,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信札光临的。也正因为有信札文字记录,许多年前的事,凭借着它们仍能较真切地回忆起来。随时代变迁,手书已渐渐衰落,这更显出留存信札的宝贵了。
炎师除擅长山水外,还精写意花卉。有时,我会无所顾忌地向他请益花卉画法,要求示范一二。老人家亦不以为忤,总满足我的贪欲。于是,我磨墨,他挥毫,一边画一边讲解写意花卉的要领。一次,他连着画了一幅荷花,一幅葡萄,并落款后赠我。第二天,又来函札,要我托裱一下看看墨色变化程度如何。其札云:
“家润砚弟:《宋元画册》置案头多天,见者均极欣赏。《许姬传七十年见闻》深对我胃口,倒是消暑的良剂。不过此老满肚皮旧传统,写出来作为史料的一角则可,跟现代观念用不上。我怕你看不懂,不必去钻懂他。下次你来,我给你讲许老的经历你听。我现在读其文,如见其人,所以高兴起来,就写此信给你。关于‘戊戌政变’侧记已看完,似乎有些地方过分啰嗦。下面要看的都是些旧梨院行中的一些琐碎轶事,你看去可能更不对胃口,更不必去弄懂它了。
日前试拓的墨荷与葡萄,你托一层出来看看,情况可能会有些两样。对墨色变化怎样?如果墨彩有所增加的话,写信告我,或来电话告知,因我将再涂几张玩玩。尔天热事多,不托或迟托,都没关系,非急需者也。
你一顶遮阳帽,忘在这里,下次来戴归之。台风将至,气温虽降,然仍有闷感。人懒做不成正事,看看书,就写到这里。此祝 暑祺 澹翁手上 90.7.10 下午。”
炎师授徒,循循善诱。弟子稍有进境,则喜如己获,常常为题款书识激励之。记得1982年,我向师请问大痴笔法。他手头正好有新出《艺苑掇英》,上印大痴富春山居图一段,即嘱我携归临摹。后师在我摹本上题记云:“杨弟家润问予学子久画法,适见新出艺苑掇英印有大痴富春一角,属其摹之。能略似一二,亦足嘉许也。壬戌冬至淡翁喜题。”又曾为我所作五尺幅山水题跋:“家润砚弟习绘山水,十年于兹,法古研今,既守传统,又创新意。此幅林峦层叠,气象万千,不若时俗之好作横放凶狠,以欺世者也。为嘉其志,聊赘数语其上。戊辰秋日澹翁樊伯炎识。”于点滴中,可见炎师对弟子的诚挚关爱,唯有付出而无所求索。与今之开班授徒以时计价,见钱眼开者,真有云泥之别。
三、永念恩师教诲
炎师于2001年3月驾鹤西去,时我出差在广州。归后才知丧事已毕,仅去灵前吊唁而未能送别,负疚甚深。记得是年新正趋府进谒,师尚健饭。见我至,甚喜,随即搦管成小幅水墨山水一幅,赠我谓:“尔先携去,下次来加款识可也。”岂知此竟成绝笔,又怎知就此一别即成阴阳永隔呢,安不痛哉!今年乃炎师百岁诞辰,亦为忌辰十周年。走笔著文,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怎能不生感叹呢。古云:“文以载道”,愿此记录他点滴的小文,能反映出他老人家的师风师德,救济一下当今的道德民风,则亦达我纪念他的目的了。
樊伯炎(1912.9—2001.3),名燨,字伯炎,号澹翁。上海崇明人。国立上海音专毕业。上海音乐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早年侍父习画③,苏州草桥中学毕业,从耆宿王康吉攻中国文学。又从古琴家张子谦、吴景略学古琴,从琵琶家朱荇青习琵琶。十五岁时始唱昆曲,与传字辈周传瑛、姚传湄、刘传蘅为同窗好友。1935年在南浔参加杭嘉湖地区昆曲大会串,他的一曲《长生殿·弹词》,倾倒无数曲友。俞振飞听后喟然叹曰:“当今昆曲的老生一角,舍伯炎莫属了。”他曾为岳武穆《满江红》词作曲并演唱,1953年由音乐研究所录音灌片,上海广播电台亦为录音并播出。后成为今虞琴社的保留节目。
1936年,受沪上大收藏家庞莱臣(虚斋)聘,入庞家为西席。自此在庞府十五年,观尽庞氏所藏古字画。又随庞外出游历,见识更趋广博。伯炎师于绘画,不仅克绍家学,且浸淫于历代名作。吸纳精华,涵泳烟霞。心手合一,画路宽广。故所作藻采多姿,典雅闲逸。师母庞昭,字左玉,庞虚斋族侄女。上海中国画院画师。
伯炎师生前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1980年,因市农工民主党要求,他填简表一份,今摘录如下:
业务专长:中国山水画,古字画审鉴,琵琶演奏(为崇明、平湖二地琵琶传统流派的继承者),古琴、箫弹奏,昆曲吹唱,古琴研究。
樊伯炎致作者杨家润信
目前担任专业工作情况:自1973年退休以来,在家恢复原来的国画工作,辅导一些国画业余学生。粉碎“四人帮”后,又恢复兼搞昆曲业余活动,现与我党赵景深同志一起,恢复了由上海剧协支持的昆曲研习社的负责工作。另与上海古琴专家张子谦老先生等共同负责由上海音协支持的原今虞琴社恢复等筹备工作,从事古琴研究和演奏活动。
今后有何打算:由于年龄体力上的条件限制,拟减少音乐方面的活动,着重于国画工作,以适应晚年生活和专业特长。
2011年春写于复旦园
注释:
① “据其后人”之其,指北京琉璃厂琴肆“蕉叶山房”主人张莲舫。
②“韵磬”,相传为唐琴,是民国初年名扬北京琴坛的重器。后为“蕉叶山房”张莲舫所得,建国初为上海某氏所藏。
③ 炎师之父樊浩霖(1885—1962),字少云,号云叟。画家、音乐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