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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楼钟老访问记

2012-10-28文/陈

北京观察 2012年7期
关键词:民俗学红楼

文/陈 芳

小红楼钟老访问记

文/陈 芳

钟敬文先生经常说:“做学问是为了民众,做学问不是为了自己”,“我喜欢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为人类工作。”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在北京师范大学校园中心区附近,花园里散落着七座红砖红瓦坡屋顶两层小楼,里面曾住过不少北师大著名学者和人士,如陶大镛、浦安修等,其中就有国宝级学者、被海内外誉为“中国民俗学之父”的钟敬文先生。

小红楼属于花园洋房风格。建于20世纪50年代初,是当时苏联援建时期统一规划的建筑,规格比西式洋房稍简化一些。房子是钢筋混凝土砖混结构,阳台也是混凝土浇出来的。一栋小楼里有四套住房,每层各居两家。第一层楼道内有西式作法的高大水泥白灰拱券门。小红楼是典型的苏式建筑,因此墙壁厚重,门窗宽大,窗户幅度150×90厘米,层高在3米2左右,每套100多平方米,但使用面积不到80平方米,当年是北师大教工档次较高的住宅。

红楼洋房一直被北师大师生们称为“小红楼”,上世纪90年代后挂牌“励耘”几号楼,是借启功先生为捐献老校长陈垣励耘书屋藏书成立“励耘基金会”亲笔题词,寓勉励园丁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辛勤耕耘之意。

钟敬文先生是我国民俗学和民间文艺学的创始人和奠基人之一。广东海丰人,生于1903年3月20日,1926年到中山大学任教,整理出版了第一册民间故事集《民间趣事》,并与顾颉刚教授等创建了我国民俗学史上第一个民俗协会。30年代,先生在杭州浙江大学任教时发表论文《中国民间故事型》,受到国内外同行注意。并编辑出版被誉为“我国民俗学界未有之大著”的、收集有诸多学者专论的两部论文集《民俗学专号》和《民俗学集镌》。1934年先生在东渡日本研修留学时,首次提出了构建中国自己的民间文艺理论体系的设想,创用了“民间文艺学”学科术语。1937年先生与同事在杭州举办民间图画展览会,在当时社会上影响很大,被先生自谓为我国这方面科学史上的创举。

1949年5月,先生应邀北上筹备并参加全国文联第一次代表大会,当时周恩来总理曾在先生的会议纪念册上题词“为建设人民文艺而努力”予以勖勉,先生随后任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理事长。1949年后先生一直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当时与白寿彝、黄药眠等学者一起住在石驸马大街的老北师大文学院宿舍。在先生的主持下,1951年和许钰、张紫晨等同志组成北师大民间文学教研室,并出任主任,这是全国高等学府成立的第一个民间文学教研室。1952年先生第一批搬到北太平庄北师大校园刚刚落成的工一楼教工宿舍,这是单元式楼房,有房子几间。1957年初,先生夫人陈秋帆教授已经拿到了红2号楼201室的钥匙,但有感当时国内政治形势紧张没有入住。很快先生在“反右”中就遭到不白之冤,至“文革”爆发,更是倍受迫害,和那些已住上小红楼的教授们一样,被扫地出门,搬过好几次家。但先生仍然执著于他的民间文学研究,“即使在那冬天般肃杀的日子里,也硬是从艰难处境的夹缝中挣扎着写出了几篇晚清的大型论文,成为中国民间文学史的奠基之作”(陈子艾教授语)。粉碎“四人帮”使先生和他所钟爱的民间文艺事业一起迎来了春天,先生于1980年入住红2号楼,晚年在这里为民间文学建设殚精竭虑,培养人才,夕阳如火,老骥骋蹄,开始了新的驿程。

1979年,先生为恢复民俗学的学术地位而呼吁奔走,亲自邀约顾颉刚、容肇祖、杨、杨成志、白寿彝、罗致平等先生,七位著名学者联合倡议恢复民俗学的学术地位,建立中国民俗学学术机构。1981年国务院批准钟老为中国民间文学专业有权授予博士学位的教授,当时全国只先生一人,1983年,全国性民俗机构中国民俗学会在京成立,先生被推选为学会理事长,先生以此为晚年大事甚感欣慰。为了推动和协助各省市这类机构的建立和发展,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先生北至丹东,西至兰州、成都、贵阳,南至广州、桂林,东至上海、杭州、宁波,参加各分会成立大会参与学术讨论,进行学术演讲。至今日,中国民俗学研究工作花开遍地。在钟老等老一辈学者的共同努力下,1988年中国民俗学被列入国家二级学科目录,先生所领导的民间文学的学科点被列为国家重点学科。1994年北师大中国民间文化研究所建立,先生亲任所长。春华秋实,至今日该所已成为中国民俗学建设的重要基地。

钟敬文与夫人陈秋帆

北师大小红楼

先生钟情学术,老益弥坚。至80年代中期提出了“一粒麦子”和“很多粒麦子”的教育哲学思想,为培养新一代专业后续人才“不遗余力”,始终坚持在教学科研第一线。1979年钟老当选为北京市政协常委,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评议组中国语言文学评议组成员,为我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做出了重要贡献。95岁以后还在写文章,带研究生。新时期以后,他培养硕士研究生59人,直接培养博士生43人。还不间断地举办讲习班、进修班,培养了一大批专业人才。特别是用8年时间出版专著《民俗学概论》,至晚年提出了创立中国民俗学派的学说。2001年6月7日,先生最后一次在北师大给博士生讲了一个半小时的课,令人钦佩。以后先生一直住院,逝世前10天还在为北师大民俗学重点学科的建设问题,给教育部领导写信。

红2号楼201室(3号)是四室一厅。朝南有三间房子,最东边一间东墙上有窗,朝南有门,门外有一个混凝土基座铁栏杆阳台,此间一直是钟老和夫人的卧室兼工作室,里面各放一张单人床,一张两屉小书桌。屋内还有书柜。朝南正中一间是书房兼会客室,先生一生爱花,书房里四季鲜花不断。西南一间为儿子住房。还有两间东房,作饭厅和女儿住房。

钟老家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书房。书房面积只有10平方米多一点,房子中间还摆着一个冬天取暖的小火炉。房间两壁都是几乎高到房顶的木制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书架下面的地上也摞着好几排书,显得非常凌乱。在书架对面屋角里摆着一张只剩三条腿的老式两屉书桌,上面也堆满了书和资料。钟老家坐拥书城,他在桌前木椅上看书写作时,真可以说是全身埋在书堆里,外人看不见影儿。书架前有一张能容纳3人坐的长沙发,钟老待客时是坐在唯一一张单人布沙发上。

钟老的书刊实在是多得无处存放,多少学生、客人对此都印象良深,说进去之后总觉得“无地自容”。1988年钟老曾写过一篇随笔《始终没有一个“专职”的书斋》,自述藏书“数十年来,前后购置的书籍,总有两三万册吧。经过多次劫难之后,十年来添添补补,现在身边还有万把册”。慨叹历经磨难存下的书刊无处栖身。然而先生身穿宽松柔软之中式对襟布衣,衬出儒雅平和气度,在这里为人治学,深沉思考,大彻大悟力求化境,乐此不疲。狭小空间中挂满的各式泥塑玩具、风筝、纸风车、布老虎、刺绣等民间工艺品都可见先生不泯童心之一般。

先生喜好散步,天气好时,早晨必和夫人相搀,二老在校园内散步,被历届学生称之为一道风景,1984年陈秋帆教授去世后,先生依然不改初衷,独自策杖缓行。北师大中文系赵仁硅有《如梦令》二首赞钟老,相当写实传神:

常见校园清晓,一叟神扬步矫。借问是何人,如此神仙仪表?记了,记了,此即敬文钟老。

我亦久闻钟老,早是一级国宝。提起民俗学,谁不倾心拜倒?尚少,尚少,还有诗文更好。

钟老散步每每能遇上住在5号小楼的启功先生,两人并肩而行,亲切交谈。钟老稍有空闲,还到启功先生家坐谈,笑说要请启功老教他写字,启功老亦诙谐回敬道:我的水平只能当你的学生。言对相当轻松。董晓萍老师曾告诉我启功先生总爱说钟老是“伟大的书呆子”。启功老每次出国,特别是从日本回来,常送小礼品如工艺绢人等博老友一乐。

我从1990年开始采访钟老,一直得到老先生的支持和关怀,《记著名民间文艺学家钟敬文先生》一文写出后,90年代中期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和中国文史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当代名人自述》,钟老自然在被邀之列,出版社副社长吕长赋同志很希望我能协助钟老完成,认为笔者还有这个能力。1996年5月17日我骑自行车跑到北师大红2号楼去敲3号的门,正是敬爱的钟老开的门,真让我激动。我拥抱了钟老,93岁高龄的老先生乐呵呵地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像拉着小孩子一样地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客厅,显得很高兴。我又送钟老几本《海淀名家》和《海淀文史选编》第5辑,还有《诤友》杂志1994年第11期。钟老笑着问我:“你这篇文章几个地方用过了?”我笑了,老先生也不追问我了,一乐,没法跟傻晚辈认真。我向钟老谈起征稿工作,钟老说他当时实在是太忙了,说他前一天上午参加了一个思想家传记征稿会,下午又去参加《群言》杂志社的座谈会,和金开诚老师还在会上相遇过。钟老说他要先看看出版社的征集提纲,了解一下要求,待暑假、寒假他到西山八大处疗养时,集中几天时间,再好好跟我谈一谈他一生的经历和追求。我不知深浅地提出自述想要模仿他的语气,老先生没有明确反对,只是说篇幅不用很长,有七八万字就行。还说“你忙不过来,可以找阿毛(指金舒年同学)帮助”。钟老介绍几本书让我看,有季羡林、钟敬文先生等著《我与中国20世纪》,山曼著《钟敬文驿路万里》,说这些书可以找“三味书屋”邮购。还有一篇是连载在当年《中华儿女》第4、5期上宋德明的文章《政治运动中的“半个政治家”钟敬文》,让我再熟悉熟悉情况。钟老又问起我爱人、孩子的情况,肯定晚辈很老实、踏实,我说自己比较傻,钟老还是语气十分肯定地说是“踏实”、“老实”,说我的家庭生活很好。可是因为晚辈的愚笨和不努力,合作后来并没有成功。但“文革”后钟老招的全国第一位民间文学专业博士学位研究生董晓萍老师却告诉我,说钟老还是很欣赏我的,有时念叨我,说“这孩子到底有北大打的底子,写东西走的是正路”。

1992年3月作者与钟敬文先生合影

钟老对教书育人真是终生充满热情。1993年秋天,为帮助海淀区广大青少年了解区情,进行生动具体的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教育,时任海淀区政协主席张宝章和副区长张洪庆继《可爱的海淀》之后,又主编了《海淀名家》一书,收入60余位家居海淀区或工作单位在海淀区范围之内的对国家和社会有重要贡献、知名度高,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杰出人物的生平资料和事迹报道,还特请被邀名家为该书题词。10月19日我跑到钟老家请求墨宝,老先生还是热情,说可以给《海淀名家》写字。第二天我再打电话,老人家说他正在想,让我周六再联系。10月27日我去小红楼取钟老题词,他出去了,让家人转交给我,大信封的封面上写着“即面交海淀区政协陈芳同志”,钟老的题词是:“前辈的崇高理想、奋斗精神和光辉业绩,是今日青少年的学习好榜样!钟敬文时年九一”,让我十分感动。

1994年6月29日,我跟随张宝章主席去北师大看望钟老,当时老先生刚刚送走一拨请他指导录像片《江西民居》的客人。主席介绍了《海淀名家》的编辑过程,说到我写钟老的这篇在书中篇幅最长时,钟老肯定地说:“小陈写的这篇不错。”谈到对中小学生加强教育,钟老强调老师的言传身教是很重要的。记得当时老先生翻阅着宝章主席刚送给他的与严宽同志合著的《曹雪芹在香山》一书,评价说:“这个人伟大,人品也好,没有往上爬。但他要是真做了官,也就没有《红楼梦》了。”王和利同志在旁边给我们拍照、留影。主席送给钟老百元题词费表示海淀区政府的感谢,钟老谦虚地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好,说启功先生从来不评价他的字,大概是说好说坏都不大方便吧,引起在座人士的轻松笑声,现在回想起都很愉快。

先生经常说:“做学问是为了民众,做学问不是为了自己”,“我喜欢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为人类工作。”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2001年8月上旬,先生在友谊医院病房口授《拟百岁自省》一诗以铭志:

历经仄径与危滩,步履蹒跚到百年。曾抱壮心奔国难,犹余微尚恋诗篇。宏思峻想终何补,素食粗衣分自甘。学艺事功都未了,发挥知有后来贤。

这是先生百年来为人治学大彻大悟之所得,可见人生与学问在钟老的生命历程中水乳交融,已达到“国瑞文宗”之境界。

2002年1月3日,启功先生等发起在友谊医院为钟老庆贺百岁华诞。钟老面对与会人士说,我要养好身体,回去讲课。最后先生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一生常激荡在怀的肺腑之音:“人民的事业是最伟大的事业!”10日0时,先生驾鹤西去,临终前只留下两句话“我想回家”,“我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全体师生于1月18日敬挽:

人民学者一生奉献田野采风调研社会醒民德业永存世死乎生乎无愧民俗之父。

文化大师百岁耕耘学派开新作育英才惊座鸿篇传宇内文也诗也允为钟鼎长垂。

巨星陨落,山河垂泪。道德文章,昭之日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于1月14日发唁电给“北京师范大学转钟敬文教授亲属”:“惊悉钟敬文教授病逝,谨致哀悼,并向亲属表示慰问。”18日先生遗体在京火化,首都各界人士1000多人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洒泪送别。

钟敬文与启功

北京市海淀区政协

责任编辑 崔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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