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总统辞职前后

文/颜武

德国总统辞职前后

文/颜武

Wulff Quits over Corruption Claims

从德国总统武尔夫下台事件中，我们清楚地看到民众对政治人物的“严苛”，以及媒体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

德国总统克里斯蒂安·武尔夫终于没能挺过这一关。

2月17日，他宣布辞职。他说，德国总统应该得到最大多数公众的信任和支持，而过去这段时间，公众对他的信任受到了“持久的伤害”，“我再也不可能有效履行总统职责。我辞去总统职务，为尽快找到接替者让路。”

现年52岁的武尔夫是德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然而，也是任期最短的一位总统。

其实，武尔夫的辞职早有先兆。去年12月以来，武尔夫的日子都不好过，舆论和民众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呼吁和要求他辞职。

那么，究竟是什么严重之事，导致民众如此“出离愤怒”，并迫使武尔夫最终黯然下台？

电话威胁媒体干预舆论这要从武尔夫的贷款说起。

2008年10月，时任下萨克森州州长的武尔夫从平素交往甚密的经营能源、废钢材和珠宝生意的富商格尔肯斯的夫人手中贷款50万欧元，用来购买位于汉诺威郊外的布尔克韦德的一处房产，双方商定贷款利率为4%，低于当时银行约5%的贷款利率。行家计算后认为，如果5年的合同执行期满，武尔夫大约可以节省几万欧元。

2010年2月18日，下萨克森州议会质询武尔夫，要求其解释2009年时他偕夫人到格尔肯斯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别墅度假，以及在那次旅行中柏林航空公司免费将其夫妇的座位从经济舱升到公务舱这两件事。在质询中，武尔夫没有主动提及这笔私人贷款，还轻描淡写地表示他在过去的10年中同格尔肯斯的企业或者参股公司没有任何业务往来。

这一年，武尔夫已是萨克森州州长，还担任了大众汽车集团监事会主席。他帮助集团起草协议收购保时捷汽车公司。这份协议大大减轻了巴伐利亚州银行的压力，因它是保时捷公司的资助方。这样，同年3月，巴伐利亚州银行主动向武尔夫提供一笔贷款，利率比其从格尔肯斯夫人处获得的利率还低2%-3%。武尔夫旋即利用这笔贷款偿还前一笔贷款。

虽然事后武尔夫感到不妥，与银行商议取消这笔低息贷款，重新签订新的长期贷款。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新合同尚未生效，神通广大的媒体已知悉此事。德国发行量最高的市民类报纸《图片报》获悉了其私下商业交易，并准备将此事曝光。

武尔夫当然明白，一旦曝光，必将引发舆论，他的形象也将严重受损。因此，当他在去年12月12日得悉《图片报》的“阴谋”，马上致电该报总编迪克曼，并在其语音信箱留下一份据称“带有威胁口吻的话语”，试图阻止该报曝光他的贷款丑闻。

哪承想，这电话不打还好，一打，反而激起报社迅速曝光的决心。

竖日，《图片报》即以大篇幅披露了武尔夫“以权谋私”，获得低息私人贷款购买私宅并向议会撒谎的丑闻，同时还披露当时议会质询的那两件事。更猛力的一“拳”是，半个多月后的今年1月2日，《图片报》再次曝料，证实武尔夫曾试图通过威胁阻止该报对他私人贷款丑闻的报道。从公布出来的那条语音信息可以听出，武尔夫当时十分愤怒，威胁说，负责的编辑将要承担司法后果。其他媒体也曝料，武尔夫除了给迪克曼打电话，还要求该报所属的阿克塞尔-施普林格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多普夫讷进行干预。

而且，媒体还披露，阻挠报道，武尔夫已有“前科”——也许由于未曾得到“教训”，才使其敢更加“放肆”。去年6月，据说武尔夫就曾试图说服德国《世界报·周日版》撤除一篇有关其同父异母妹妹的新闻稿。

这一点，武尔夫可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不可能不知道，媒体的报道自由、民众的言论自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是你总统府发一份禁令、你总统打一个“喷嚏”，媒体就会乖乖地“封口”的。相反，媒体会更加“来劲”。

果然，贷款和威胁这两件事一并曝光后，德国舆论一片哗然。

这是因为，总统是德国民众心中的道德典范。虽然总统只是代表国家的象征性元首，没有实权（实权在总理），然而，也正由于代表国家，他必须人品正直、操守严谨。《南德意志报》说，总统应该是道德的典范。如果他是一个信誉卓越、品行端正的人，就可以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扮演调解人的角色。否则，他将比任何其他人都更能破坏人们的信任。《明镜》周刊也说，总统的任务就是给国民提供依靠、指引方向，他应当成为国民的表率。

德国媒体和许多民众之所以不依不饶，非要武尔夫“从实招来”并承担责任，就是缘于他们对总统道德上的这一认知。

拒绝公开录音一错再错舆论已经哗然。如果武尔夫迅速补罅，也许不至于酿成更厉害的风暴。然而，他却是一错再错。

虽然武尔夫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而且，终于“坐不住”，1月4日，新年假期结束后返回总统府的武尔夫，面对汹涌的舆论，不得不立即赶赴电视台接受采访，他承认自己当年接受质询时没有说明全部真相，还说对于媒体和公众对贷款事件“感兴趣”他也表示理解，并已经把贷款合同和相关经济资料交给了律师，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前去查询。尔后的几天，武尔夫还先后以刊发公开信和通过律师发表声明等途径，表达看法。然而，对于“电话威胁”一说，武尔夫却坚持己说，虽然承认给迪克曼打电话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确实是“不正直的，我感到很抱歉”，但又反复声明仅仅只是要求推迟（一天）报道，以便“能明确作出符合事实的解释”，并认为自己在贷款一事中并无过错，希望媒体和民众能理解他的行为。

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多次强调自己是“媒体的受害人”，甚至不忘“稍带一脚”指责《图片报》将自己与“谎言”联系起来，并将他的朋友“拖进”公众视野，而记者们的调查在自己家乡造成了骚乱，甚至措辞强烈地称，“如果在一个国家，人们不能向自己的朋友借钱，我不想成为这样一个国家的总统。”

武尔夫这样的解释和辩解，不仅于事无补，甚至无异于“火上浇油”。

《图片报》表示，希望获得总统允许，公开电话留言。然而，武尔夫却缩回了脖子，称自己赞成增加此事的透明度，但拒绝公开电话留言。1月9日，他的律师也对媒体称，总统并不担心信息被公开，“如果《图片报》想这么做，就随便他们。如果该报想打破这个禁忌，这是他们的事情。”显然，所谓“打破禁忌”云云，还不仅仅是表示拒绝。媒体和民众认为，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更增加了对其可信度的怀疑。

《明镜》周刊也推波助澜，在他的律师发表谈话的1月9日这一天，根据录音副本报道证实了《图片报》的说法，并认定武尔夫的言论实质上就是“试图阻止媒体报道”。这家周刊并曝料，武尔夫还曾给《图片报》的出版商行政总裁马赛厄斯打过一个电话，语气与他给迪克曼的留言一样，怒不可遏地声称《图片报》是在发起对他的反对运动，并表示如果贷款一事见报，将挑起总统办公室与该出版商之间的“战争”，直至他的任期结束。《明镜》周刊披露的这一“内幕”进一步坐实了武尔夫对媒体的威吓。

比起“贷款门”，这扇“威胁门”更加沉重。因为政治人物这样的言论，在德国闻所未闻。

媒体被激怒。《世界报》严厉指责武尔夫，称“一位联邦总统，以简要的言辞宣扬新闻自由，却在关键时刻把它践踏在脚下。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中，可以想见，这是错位的。政治家，包括联邦总统，不必也不应成为圣人，他们可以在担任总统之前有过失误，但他们必须吸取教训，并从中学到一种正直的精神，以此引导以后的行为”。《南德意志报》也在同一天发表评论说，“武尔夫并未像他就职宣誓所称的那样保护德国人民免遭伤害，他保护的是自己。他将所有力量都用于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总统有赦免个别罪犯的特权，武尔夫是史上第一个特赦自己的总统。”“一个口头上承认、实际上并不尊重新闻自由的人，是一名错误的总统。”《柏林日报》则评论称，“武尔夫将输掉这场‘战争’，尽管他根本没有所谓的敌人，他本人就是自己的敌人。丑闻曝光已经三个礼拜，他失当的回应，让整件事变得越来越模糊和让人困惑，错误的言论也让他走向绝路，德国将不再有总统。”

昔日风光。图为在第62届柏林电影节期间，武尔夫在总统府会见电影节明星代表。 （图/CFP）

反对党也“天经地义”地加入进来。社民党议会党团副主席海勒表示，“如果联邦总统真的曾尝试以这种方式阻止批评性报道，那将是不值得尊敬的。”该党的托马斯·奥普曼也说，“我不明白武尔夫在回应中所谓的透明度是什么，他已经失去了用这个词来回应反对声的机会，武尔夫此举已经损害总统作为德国最高职位的威信。”绿党联邦事务负责人莱姆克也称，“这不是一件好事，无论作为个人还是他总统的职务，都会受到损害。”

细加辨析，可以感觉到，不仅反对党终于“参战”，媒体的措辞更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处境困难终于苦熬不过媒体直言要求总统辞职。

《金融时报》德国版率先“开炮”，认为“武尔夫接二连三地犯下各种低级错误，累计至此已成为了令人担忧甚至无法忍受的大问题。目前的情形正逐渐超过公众的忍耐限度，他本人的可信度也已被其犯下的诸多问题损耗殆尽。”《南德意志报》也发表社论，认为“武尔夫无视言论自由的做法显示，他无法胜任总统职务。”

当然，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武尔夫还是得到了基民盟及其执政伙伴基社盟和自民党的支持。这，主要得益于身为基民盟主席的默克尔总理的“力挺”——默克尔当时推举武尔夫出任总统，遭到了执政联盟内部一些成员的激烈反对，且在议会也遭遇了尴尬，经过3轮投票，耗时9个小时，武尔夫才最终当选。可以这样说，默克尔为打造这位盟友，投入了“巨额”的政治资本。

政治投资如此轻易损失，显然是默克尔所不乐见的。1月6日，默克尔通过发言人表示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总统，武尔夫都受到默克尔的高度尊重。尔后，默克尔还亲自表示总统对公众的解释是重建民众信任的关键一步。联邦副总理、自民党主席罗斯勒同样表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武尔夫关于自己私人贷款事件的表态。基民盟议会党团甚至公开表示总统不会去职。

默克尔这样的支持，显然缘于政治战略的考量。默克尔清楚，她的这位执政盟友下台不可避免会严重冲击执政联盟，并影响2013年的总理选举——而且，对这次选举，默克尔又志在必得。当然，还有一点就是，民意显示武尔夫的信誉还没有“崩盘”。1月6日，《世界报》公布的民调显示，虽然有61%的民众认为他们并未被武尔夫的辩解所打动，仍有60%的民众认为“应该给武尔夫第二次机会”。

也许是看到这两点，相比媒体，反对党虽然后来批评的调门日益提高，但还是比较克制，基本只是从道德品质层面指责武尔夫。反对党也清楚，在目前执政党和执政伙伴在联邦大会中占多数的情形下，“逼人太甚”，未必于己有利，也就是说，他们的克制也有选战策略的考虑，即在推选总统时“自家人”出线机会是未知数的情势下，静观其变是最佳策略。

哪里想到，在执政联盟竭力“保驾”，反对党也并没有“打翻在地”之意的当头，媒体却又“踏上一脚”。

1月15日，“冤家对头”且“始作俑者”《图片报》又抖出料来，称著名电影制片人乔尼沃德自曝曾在2008年自掏腰包400欧元为武尔夫夫妇的套房升级，这一“友好表示”让面临倒闭的电影公司受到了下萨克森州政府在融资等方面的特殊关照。一波连一波，接着竟又有丑闻曝光，媒体称，2008和2009年，武尔夫一家曾在意大利和德国的诺德奈岛的企业家朋友家中做客。2010年，他一家在西班牙马略卡岛度假时租用了企业家朋友玛施迈尔的别墅。同时，武尔夫的儿子生日时获得某汽车商赠送的大型玩具车，他还在有总统抬头的信纸上书面表达谢意，并表示将把其纳入夏季聚会时的客人名单。另外，总统夫人从某时尚品牌获得了免费的高档时装，这些时装却并未在税务申报中提及。

这一连串丑闻曝光后，武尔夫党内同仁的调子迅即发生变化，基民盟内部对他接受采访时的回应态度不满的言辞也再次浮出，称他本应“进行情真意切的道歉”，乃至“双膝下跪乞求人们的原谅”，但他反而称“我觉得自己更像受害者”等表态，令人无法接受。基民盟联邦议会议员维尔曼更是公开劝其趁早全身而退。支持的民意也开始下滑，《世界报》最新的民调显示，有59%的被调查者认为武尔夫应该辞职。

显然，舆论和民意已经逆转。2月16日，更沉重的一击又突然而至，下萨克森州首府汉诺威检方要求联邦议会取消他的总统豁免权，以便调查他是否有受贿罪。这是德国历史上首次在任总统被检察机关要求取消司法豁免权。

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武尔夫压垮。他知道，继续“恋栈”只会徒增羞辱。终于，连盟友默克尔总理都不愿看到的结局终于不可避免。

对默克尔来说，这是“屋漏偏遭连阴雨”。武尔夫是她力排众议推出的，如今黯然下台，“君之过”无可推卸，再加上此前的今年德国地方选举，她领导的执政联盟已失去了不少的地方议会议席，更主要的是2013年德国大选时日渐近。

所以，在此情势下，默克尔方面着眼于选前形势的考量，选择的是“快刀斩乱麻”的应对策略，并不再强行推举盟友。果然，武尔夫宣布辞职半小时后，默克尔立即承诺与反对党充分会谈，选出“获广泛认可的”接替人选。2月19日夜，默克尔又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宣布，联合政府和其他党派共同做出决定推荐高克为新总统人选。

相信德国政坛还是会按照原有的游戏规则和固有的政治伦理前行。不过，武尔夫这样的倒下，还是引发我们深切的思考。

编辑：陈畅鸣 charmingch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