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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温暖又冷酷——读卡森·麦卡勒斯

2012-10-20刘萌萌

山西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卡森辛格安东尼

刘萌萌

2010年冬天,一个名字占据了我的整个私人生活——卡森·麦卡勒斯。这个生着一双明亮眼睛的美国女人,以同样的姿态和表情辗转于墨绿、深褐、深棕、黑白的封面,安静、沉默的面容之下,实则是深邃的洞察。这是一场欢喜的纷至沓来的相遇,在寒风呼号的日子里,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之间,给予我雪花般纷扬的抚慰,既温暖又冷酷。

将近两年的时间,我断断续续收藏并阅读:《心是孤独的猎手》、《婚礼的成员》、《伤心咖啡馆之歌》、《金色眼睛的映像》,直到《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那年冬天,我在给朋友的电话里说,我要写一篇文字,给这位美国女人,是她让我知道,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挣脱文体的束缚,超越文本的制约,散文一样自由,诗歌一般纯粹,洗净尘世铅华,在精神的高原上,直接与灵魂对话。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卡森的成名作,那一年,她只有23岁。尽管卡森后来佳作迭出,艺术手法更臻成熟,但都不足以掩盖这部作品的光芒。对于这部较之后期作品略嫌青涩的伟大小说(事实上,它本身已足够成熟),我抱持着一份无可取代的热爱。阅读这件事,实在微妙难言,这个由作者、读者,以及作品共同筑就的三维世界,滤净世俗光影,自行建立起全新的道德、秩序、人情体系,甚至时间法则。

那个过去的冬天,树木枝丫横斜,投影在午后的阳光里神思游离;街道上纷飞的行人落叶般被寒风驱赶着回家,商铺里播放着一首又一首热辣的情歌;乞丐颤抖地递出肮脏的白瓷缸,刺目的,是一双红肿流脓的手;公交和私家车在大街上穿梭不已,数年间,徒步的小城已车满为患……看起来毫不相关的画面在同一条街道上闪回。(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小小姑娘追赶着远去的火车,大声喊着,要妈妈帮她问一问身为教师的姨妈,什么是“蒙太奇”。而今,她早已了然,生活远比银幕里的人生悲喜剧更加错综复杂,只有生活才是最高智慧的原创。总是时间,让一代又一代的懵懂者豁然开悟。)没有一双眼睛将我从众人中辨认出来,那个穿着蓝色外套的孤独者,她沉默的脚步生着风,穿过黑暗稀疏的树丛,经过低矮的围墙,脸上升起梦幻般的神情,匆促而焦虑地,走向家中那张属于自己的书桌。月亮攀爬上天空,像一锭纯粹的银,耀亮一个人即将到来的自由时光。

把手插在口袋里在街道上独自漫步是孤独的,哑巴辛格对此心领神会。自从他的伙伴安东尼帕罗斯被送入疯人院,他就在夜晚,开始了这种孤独的游荡。

孤独,是卡森·麦卡勒斯用生命书写的主题。在《心是孤独的猎手》这部小说里,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着不同身份、职业、性别、年龄、肤色和种族,却无不陷入孤独的雾薮。出口在哪里?这注定是一场濒临绝望的寻找。

瘦高个子的哑巴辛格,终日沉默,过着十足简单的生活。白天在银器店里雕刻银器,夜晚,则独自在小镇上游逛,除了安东尼帕罗斯,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伙伴和亲人。然而,沉默让他出乎意料地成为小镇人眼中最为睿智的人,他仿佛深谙周边的全部,却将一切用沉默封存心底。

小镇上的人们纷纷涌向他,在内心或者用语言展开铺天盖地的倾诉。这其中,有咖啡馆老板布瑞农,有怀揣革命理想的布朗特,有挚爱音乐的小姑娘米克,有为种族而战的黑人医生考普兰德,还有小镇上遍布各个阶层和职业的人们,他们在自身的处境里为他杜撰种种离奇的背景和传闻,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对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懂得的人,只有他能理解自己的一切。

隔一段时间,辛格就会从小镇上消失一些时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缄默的他就像一个飘忽不定的谜,无语、善意、睿智,且不乏优雅。镇上的人们急切地探询着他的去向,满腹狐疑又惊讶无比。只有辛格知道,那个待在疯人院里的安东尼才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这些年,安东尼已经深深融入他的生活,无论他将目光投向哪里,到处都有安东尼的影子和气息。现在,安东尼不能与他一道儿生活,定期去医院探望成为辛格生活里最具意义的一件事,近乎梦想的狂热。辛格经常梦到安东尼,在梦里,他抽动手指,疯狂地打着手语,在伙伴的圆脸上探寻着回应的意义,直到精疲力竭。

小说里,自始至终不曾被剖白的,只有安东尼的内心。这个肥胖的有着温柔曲线的家伙,除了像一件珍贵器皿般被辛格极具耐心地小心照拂,连一句多余的告白都没有。众多的追寻到了安东尼这儿,似乎有了一个停顿。这个让辛格倾心付出的胖子,到底能让我们知道多少?安东尼更像一个逼真的梦境,停驻在辛格的内心世界里。从一开始,他就保持着遥远的神情,像小说的开头描述的那样,在他被表兄送上去往疯人院的火车,不管辛格如何焦急地打着手势,安东尼只在“车从路边开动的刹那,他把脸转向辛格,他的笑容平淡而遥远——仿佛他们早已相隔万里”。这种疏离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直至生命的尽头。爱者与被爱者,注定没有情感的交集,而是沿着各自的轨道,行走在看不见的平行线上。可以比肩,可以眺望,却不可以理解。

在小说里,无望无觉的爱随处可见。咖啡馆老板布瑞农那么心动地爱过小姑娘米克,但在米克的意识里,他一直在和她过不去;黑人医生对于子女、家庭和同胞的情感,从未被理解;小姑娘米克,在她宝贵的“里屋”,只为辛格保留着进入其间的“通行证”……每个人物的身后,都拖着一小片阴影,这是有关爱与理解的隐秘区域,它真实存在,却不为人知,当事人自己也难以察觉。每个人都向这个世界投去寻求与渴望的一瞥,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追寻来自他人与别处的爱与理解,但那片孤独的阴影永远都在,就像无法摆脱的尾巴,因为存在而永远存在。

那个冬天,《心是孤独的猎手》这部小说一直陪伴在我的床头。每个夜晚都要读上几页。那是一种缓慢而渴望的阅读。小说梗概我早已了解,但结局远非终点。那些人物的命运走向仿佛斑驳老树的枝丫,向着漆黑的夜空,无声无息地伸展开去,生发出新鲜的芽苞。得知安东尼的死讯,辛格用一支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没什么可怕,死亡仅是命运之一种。若爱失去了关注和投奔的目标,死亡又能怎么样!辛格的死让周围的人感到不解和痛苦。那个以手势代替说话的高个子,举止优雅,心地善良。他对安东尼的爱化作不为人知的孤独,在他死去的刹那,打湿了所有人的心灵。自始至终,书页间弥漫着冷冽又混沌的伤感。但我不得不向卡森致敬,她牢牢把握住小说的命脉,让它保持行进的方向和速度,在她精心构建的轨道上,雄壮有力地开去,而不是在中途栽入廉价的伤感,死于陈腐和浅薄。

那是一段极为寒冷的日子。道路在脚下咔吧咔吧地结着冰棱,月亮悬在头顶,不远处,是一颗极为亲近的小星。黑色的树丛在风中左右摇晃,拐上一条小小的街巷,有一户人家,总是亮着灯,宽大的玻璃门里,三四个人聚在一处玩牌,身后有人勾着颈子观看,扎煞着手,也不吭声,专注又从容。汲取了灯光的空气,似乎足可抵挡外面的风寒。民居对面,极不相宜地矗立着一座宾馆,偶见打扮招摇的男女相偕而出,惹人遐思。一边是闲逸知足的寻常日子,一边是自由不羁的逍遥游,这两种日子,我都只有歆羡的份儿。傍晚下班,从城郊搭乘公交车回来,下车后又一番漫长脚程,其间种种,似乎真真难与外人道。领导每日中午必红肿着眼皮,醉醺醺在酒桌上辗转,而后径自回家睡觉,一下午不见踪影,单位里乱糟糟如鸟窝。各色鲜见鸟类成群结队,流言蜚语搅起漫天黄尘。现实状况让一个理想主义者不安又难堪:平庸、无聊、卑微、琐碎、愤懑……黯淡的景况,倾诉都成为奢望。卡森就是在这种时候进入我的生活,只有夜晚的阅读让我的眼睛闪着光。经由文字,她递给我一条救命的绳索,让我在深井般的日子里有所指望和依靠。

一个全然陌生的异邦,不足百年前的小镇上,有过这样一群人物,他们的状况与现在的我几乎没有差别:现实熙攘嘈杂,背负命运之重,内心浮动鬼火似的光亮,试图开辟一条和解的通途——与他人、自己,也与生活和命运。这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局限无处不在。现实如铁轨上的列车,它沿着既定的轨迹,迅疾地隆隆而去。任何逃离都沦为荒谬之想。这样的结局,怎么想都是荒凉,然而,当你身处荒原,蓦然发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个,而是有着众多的同类,那样的瞬间,身体里定有暖流袭来。你们在共同的战壕里,为着一个不可能战胜的敌手,结为同盟,无论如何,这般温暖都值得安慰和庆幸。

灯光洒落书页,照亮废墟般的处境,星辰和月亮则寸寸抚摸黑夜里的树木和大地。难以睡去的夜晚,随便掀开一页,仿佛顺手推开一扇门。在我远未到来之前,那些人物就已经开始了:黑皮肤,白皮肤,男人,女人,他们照着自己的性子说话、行事、争吵、应付、算计、相爱、抗争……结局早已写好,只有他们看不到,还妄图扭转乾坤。悲壮得,有如西西弗,那个推巨石上山的注定失败的神。所有的事件,都没有我的参与,但我随处可见自己的影子,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在说话,撕扯和摔打,当然,也有祈祷和寻找。

在一个梦境里,辛格看到自己光着身子跪在长长的石阶上,他感觉到身后,是长小胡子的人(布朗特)、女孩米克、黑人(考普兰德医生),还有,就是咖啡馆老板布瑞农,他们赤裸地跪在地上,看着他,在这四个人身后,是无数黑暗中跪着的人。而辛格的前面,台阶的最高级上,是他的胖伙伴——安东尼帕罗斯,他保持着同样的跪姿,笨拙地摸着一个举在头顶的东西,凝视着它,好像在祷告。辛格长久地望向安东尼,“他的手像巨大的风车,他心醉神迷地盯着安东尼帕罗斯举着的无名之物。……突然间一阵骚动。骚乱中台阶塌了,他感到自己在坠落。他惊醒了。”

梦境仿佛一个精准的隐喻。台阶、人物、排列次序、风车一样的手……它暗示着小镇人某种内心指向和诉求。譬如那双巨大如风车的手,它掩盖了滔滔语言,包藏了语无伦次的诉说和内心的惶迫。人群上空的安静,有如孤独有如皈依。最终,所有一切,定格于安东尼手上的“无名之物”,在它被弄明白之前,台阶塌了,人群再次堕入惶恐和虚无。

梦境,有时比拖泥带水的现实更直接和犀利。在这个梦境之前,另有一段文字也是耐人寻味的。那时,咖啡馆老板布瑞农的老婆艾莉斯还在。星期五,她要为教堂少儿部的孩子们准备一堂课。“……早晨,天未亮的时候,耶稣起来,到旷野地方去,在那里祷告。西蒙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见了就对他说,‘他们都找你。’”这样的寻找,隐含了某种隐秘而迫切的需求,并不是祷告或者宗教就能够一言蔽之的。没人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每个读者都将得出属于自己的那个。作为阅读者,伍尔芙说,我们不需要权威的指导。

漫长的冬天成为过去。长街喧嚣的寂寞、内心里花荫般沉睡的期待、鼻尖上沁出的细小汗珠,树丛后冉冉升起的红月亮,都在缓慢到来的天光中被遮蔽和遗忘。但那部虚掩了许多门扇的小说,却时时呼唤着我,走回去瞧一瞧,一如初次遇见的惊喜。常听人说,小说犹如一面镜子,照见人情世相,而卡森手中的这面魔镜,则负责灵魂的洞见。在她那里,无人不是千疮百孔,世界正是穿过这些不够完满的生命,犹如波澜不惊的大河,兀自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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