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成长碎忆
2012-10-20贾哲慧
贾哲慧
1
山头村的小学共分四个年级,一个年级三四个学生,一间教室,一个姓樊的老师教学。樊老师脾气好,勤俭持家,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往山外的家中运回省下来的瓜果粮食。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耕种村里分给学校的田地菜园。去山里拾柴火,割荆条,是我们喜欢做的。有时候老师会指派班长带我们去,学生们与邻村捡柴火的学生发生争执,进而大打出手,常常棍棒成林,飞石如雨,结果你伤胳膊他破脸。
拾柴还有许多乐趣,有一年我们在路边看到猫与蛇斗,猫用爪子敲打蛇头,平素凶恶的蛇温顺得像个小姑娘,猫嘴里咻咻有声,似乎女巫做法。运气好还可以捡到锅盖一样大的蘑菇菌,绝好的止血药物。调皮的孩子上树捉鸟,误抓到蛇是寻常事。有一次一位秦姓学生捉到了一只猫头鹰幼鸟,装在书包里,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同学在教室里大吐特吐,以为冒犯了神鸟,吓得赶紧将鸟送回了巢穴。将松枝截下一段儿,将皮完整蜕下来,做成笛子吹,用胶泥捏哨子,捡石螺顶角等等,这些都比读书有趣得多。
2
爷爷是庄稼能手一点都不夸张,他与土地建立了默契,他的锄头剜到哪里,种子撒到哪里,哪里就有好收成,就像做生意讲究财运,爷爷有庄稼运,别人不种的荒地他一落锄就有戏。
除了上学,大部分时间我都跟着爷爷在地里转悠。爷爷常常一起床就和面蒸馍,我去上学他去上工。农忙时节我给他送饭,他在田头吃饭,牛被我牵到地垄吃草,喜鹊在新翻的泥土里寻虫子。
爷爷开垦了几块菜地,种菠菜、韭菜、胡萝卜、土豆、西红柿、南瓜……我们去沟渠挑水灌溉,泉水旁有一棵古榆,树根比树冠还粗大,泉水里有虾、青蛙,我常常捉青蛙放到菜地里。菜地最高处有棵核桃树,树杈不高,我坐在上边听风沐雨,有一次居然发现了一株亭亭玉立的野百合,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摘下来凑到鼻子下。
这是我平生见到的最漂亮的花。
3
母亲后来接我去她教书的安头村住了一段时间。父母骄傲我一顿能吃二十个饺子,尤其查字典一学就会,为此他们在来客中炫耀我的聪明。安头村有个卫生所,其中一男一女关系不合,女的与母亲是挚友,男的专在父母跟前说那女人的坏话。有一次父母在他面前夸我查字典的能耐,那人专拣最难的字让我查,结果难住了我,弄得父母很尴尬。
安头学校坐落在村子的半坡里,校园里的榆树杈挂一截铁轨,上下课都拿捅火棍敲打,不像我们村的樊老师吹哨子,有时连哨子也不吹,对大家说:放学!学生就一窝蜂冲出教室。有一次忘了说,结果家长们吃完饭都上了工还不放学,我们出了教室齐着声喊他的名字叫骂。安头学校学生多,一个班就能占满一间教室。
我是插班生,一切都不习惯,比如朗诵课。我们学校是捂着耳朵扯着嗓子喊书,这里的学生读书声音低,像僧人念经。常常是全班的同学静下来听我一个人念。我念书像古人摇头晃脑地唱,调子尽管单一,曲曲折折好听。他们先是惊讶,随之是哄笑。在这里我学了后来又被废用了的一批简化字。班里有一个叫安平的,成绩总高我一筹。我们同秀达阿姨家要好,她小女儿和我年龄相仿,小儿子内秀,会用麦秸编蛐蛐篓,会绣鞋垫、门帘等女孩子家的活儿,也很会画画儿。
村子的脚下是曹家沟铁厂,我们常常成群结队去厂里玩儿,大些的孩子偷铁卖,我们只敢捡螺丝帽、铁珠子、车床刨下的铁花儿。父亲在厂里当干部,常常有去过我家的叔叔阿姨给我好吃的。炼铁炉里的铁水流成一道道红红的小溪,转眼又冷却成灰黑色的铁锭。铁厂有十几丈高的烟囱,树在山沟里,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安头村后有个废弃的海绵厂,只留下一截烟囱,不好玩儿。
安头村的学生念书不唱,但村人说话像鸟语,声调一律朝上,不管男女都拖着一个“ri”的尾音。好笑。
4
又是一个长冬,爷爷又去省城二伯家住,这次我不得不去宜家庄学校借读。宜家庄住着姥姥,与山头村隔一条沟,站在两个山头的人可以传口信儿,步行得一个钟头。宜家庄有一棵松树,站在我家土圪塔上可以望见树下走动的牛羊和人。
宜家庄有供销社,售货员姓陈,名元顺。有名的怪脾气,但做生意童叟不欺,所以周边供销社的生意数他的好。多少年,村里没人见他回过家,过年也不回。一年到头儿了,村里人请他到家里吃顿饭,不去,割刀肉送给他,却被他扔了出来。有几年他头发很长,像女人一样披在肩上,听说因为一个理发员违约引起他的恼怒,一气之下便不再理发。供销社里有许多连环画,我在那里买过《小商河》、《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岳云》、《戴手铐的旅客》、《归心似箭》、《泪痕》、《珊瑚岛上的死光》、《珍妃泪》等等。元顺尊重姥姥,姥姥去了,他便敬烟,和颜悦色地聊上好一会儿,对待别人动辄横眉竖眼。
供销社门前有一对石锁,元顺练功用的,五六十斤的石锁单手举过头顶;他绑着沙袋走山路,为的是取下沙袋能健步如飞。他喜欢打猎,经常扛着枪跑坡,野鸡山兔的皮毛制成标本挂满供销社的外墙。
我并不记得在宜家庄学校学到什么,只记得老师夸我的字好,我于是更加用力地写,每个字都描得有棱有角。同学们喜欢听我讲山头村学生们的事,比如哪个打架厉害,哪个扔石头最远,那个剃锅盖头的是不是我们的班长等等。
5
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年老且忙里忙外,无法顾及我,在村里我是个受人欺负的孩子。想来我怯懦和倔强的个性与这种环境不无关系。我与村里的小喜打架,本来将他按到地下,但不敢揍,还一个劲地哭,似乎吃亏的是自己。能将他按到地上,不是因为勇敢,而是他太小了,像鸡一样没力气,但他却敢欺负我;不敢揍他,因为我怯懦,打哭了他不知该如何收场。事实上也是这样,他的兄弟们来了一群,找我报仇。小妈看不下去了,将我藏到衣柜里,我大气不敢出,他们绕着衣柜骂骂咧咧,小妈连哄带骂把他们赶跑了。
或许上天佑我,我家来了一位拳师,是楼村爷爷的表弟,我叫老舅。拳师老舅走南闯北,到处授徒,那次是从蒲县赶集返回,说是遭遇坏人的暗算,说是自己走渴了找水喝,结果水被暗里下了毒,幸亏发现及时,毒水在嘴里过了一下便吐掉了。他让爷爷给他找酸菜水吃,说能解毒,看情形又不像中毒,倒像饿坏了肚子讨酸菜汤充饥。在爷爷的请求下我做了他的徒弟。
我家的窑洞里,我学会了好像叫做“三进步”的拳路,总共七式。在爷爷的监督下,我将这套拳打得虎虎生风,后来居然作为山头村小学的“六一”儿童节目在杨家腰中学展示了一番。
6
忽一日放学,我们发现村里仓库的门前放着一个奇怪的铁家伙,我们围在一起努力地猜测,最终没有结果,大人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杨师傅用摇把将机头发动,传送带就将箩子传动,人们将麦子哗哗地往里倒,粉碎的粮食流到箩筐,周而复始,又白又细的面粉就成了。放学后,我们这班孩子结伙看稀奇,杨师傅怕我们不安分,中电,然而我们像贪吃的麻雀,刚撵走又来了。好奇心果然让我中了一回电,我好奇地用手指触摸闸刀上的保险丝,结果浑身麻了一下,怕极了。机房里除了震耳的机鸣,便是弥漫的粉尘和面粉的味道。
7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进城是沾了大妹看病的光,那时父亲被借调到县劳动局搞落实政策工作,他的任务是审查在“三反五反”、“四清”、“文化大革命”等运动中搞过小破坏的案子。
晚上我们踏着宽阔的柏油马路去橘红灯光下的石玉饭店下馆子。父亲给我和妹妹买硬皮夹子,封皮是雪地里奋战的石油工人。
半夜里听到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声,回忆起了乘火车去太原的那段往事。
表舅在广胜寺文管所工作,我们一家四口被邀去玩,所有的大殿小殿均开绿灯,我第一次看到绘描在墙上的年代久远的花花绿绿的画儿,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元代壁画,国宝。还有巍峨的琉璃宝塔。在下寺水池里,我们站在喷泉旁边照相,父亲戴着眼镜,显得儒雅,母亲梳着短发,看起来更年轻,妹妹穿着绿绸花花儿棉袄,我则撅着灯葫芦小嘴儿。
商店里的好东西真多,可一件都不属于我们。好容易看上了一双牛皮鞋,可脚进不去,好容易塞进去了,却又夹得走不成路。我多么喜欢那双漂亮的牛皮鞋呀。再见了,开满荷花的洪洞县城。再见了,高高矗立的百货大楼。再见了,不该属于我的牛皮鞋。
8
跟着爷爷去三交河看戏应该是在秋天。三交河离山头村十五里,我和爷爷及村里人天不明就得出发。母亲给我们爷俩做干面,一人一碗,干面里滴点香油。一群人在昏黑里走,后来听到轰轰的瀑声,天也亮了,我们跟着溪流走,溪流汇进更大的河流,三交河也就到了。
建筑工程企业在发展的过程中,应树立正确观念,明确造价管理影响因素,并采取合理措施降低工程造价,在科学研究与管理的情况下更好地开展管控活动,提升结算阶段、设计阶段与施工阶段造价管控工作水平。
戏台搭在石渠煤矿,戏场外有刚刚下树的苹果卖。苹果虫蚀得厉害,爷爷买了一些,图便宜。戏唱的什么并不清楚,只知道有一出戏里的小生是女扮男装,她一扯嗓子,满场的人就齐声叫好,在台下我见过卸妆的她,梳着齐耳短发,有着男孩子的英俊潇洒。还有一出叫《三岔路》的武戏,两个戎装的戏子摸着打。戏台上骑马只拿一根马鞭晃悠,三花脸的模样真可爱。
戏场里人山人海,不同看点都有人拿着长竹竿维持秩序。小商小贩多,小偷小摸也多,抓住了就铐在木头杆子上示众,小偷闭着眼,不敢看人,小孩指着嬉笑,男人们咒骂,妇女们啐口水。
9
玉米收获后,家家户户初冬时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炒玉米。炒玉米用一口大锅,里面倒上些沙子,先将沙子炒热,玉米倒进沙子里拿玉米棒棒儿来回搅,炒出来的玉米焦黄焦黄的,不容易爆花,爆花的玉米碾不成面,只能现吃。这时节,山头村的夜空弥漫着特殊的香味,夜也温馨,爱嚷嚷的狗也蜷在火炉边不肯挪窝,北风卷着玉米枯叶挨门挨户游荡。
玉米炒好后磨成面,地里受苦的人耐不得饿了,用开水泡上一碗,加上酸菜搅拌搅拌就能吃,解饥,方便,还香。炒面也可以干吃,不能讲话,最怕人挠胳肢,一张嘴,扑地全飞出来。比炒面好吃的是油茶,用米面加上花生、核桃仁等炒,一般人家吃不起。
除了炒面,还做玉米糕,将玉米面倒在缸里和着开水搅,这活儿需要力气。爷爷挽着袖子,握着擀面杖使劲搅拌,完了再放在炕头蒙上被子,炉子加满火使劲儿地烧炕,每次都烙得我无法睡觉。第二天又将缸移到外头冻,一热一冷,玉米糕才甜。吃的时候拿勺子挖到箅子上厚厚地摊开,蒸好后再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玉米糕做好了很甜,可也不能多吃,吃多了烧心。
10
山头村,兰喜是我的要好玩伴,他兄弟多,其中有一个是个瘫子,本事也最大。挪着垫在屁股下的木凳去省城找省长,省长让职能部门给他办了残疾证,又在三交河给他搭了两间房子开修鞋部。三交河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们买贵重些的商品得去那里的大商店,我家炕上的孝义油布就是从那里买的。矿上的人说话拖着长长的后音,脚上的皮鞋踏在柏油路上呱哒呱哒地响。从矿上开出的汽车很长,很响,震得连石桥都动了。兰喜后来跟着他这个瘫子哥去三交河念书。每次回来带一坨一坨花花绿绿的炮绳,都是从煤矿上捡的,同时也给我们带回许多矿上的故事,我们都很羡慕他的见多识广。最奇的是兰喜有一台收音机,是他哥哥的,偷出来显摆。那小小铁匣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喋喋不休的人呢?
玉明也和我要好,姓靳,祖籍河南。他大哥玉顺走南闯北,不务农事,用英俊和巧嘴从老家领回一个媳妇,媳妇来了发现他家徒立四壁,才知道原来甜言蜜语能毒死人,但生米已成熟饭,只好将就下来,十数年后媳妇带他又回了老家,这是后话。
玉明长得不赖,性情温和,他帮我折粉连纸作业本,总也弄不整齐,我骂他是头笨驴,他不顶嘴,我妈妈是老师,他讨好我。我们一起去杨家腰上学后,他对我说过去的一个老师在现在班主任跟前表扬他爱劳动,害得他常被指派做事。我清楚他说的那位过去的老师是我母亲,他在报复我,压抑已久的愤懑终于可以释怀了。
勤劳使得他后来在西沟煤矿当了一段时期的通讯员,干到中途似乎学会了捣蛋,好景没有延续下来。
11
父亲决定将百年土窑铲掉盖砖房,爷爷的态度是我家与小爸家合盖。母亲有老主意,坚决不同意,小妈为此与爷爷建立了短暂联盟。母亲态度明确:小爸家盖房子,钱力我们全力帮助,但要合盖坚决不同意。大伯二伯们也最终没能说服母亲,我们便先动工了。
铲土窑在冬季,我在杨家腰上学,也不记得与爷爷暂住哪里。只记得包工的是邻村几位农民,管午饭,母亲蒸白玉茭面窝头,很不错了。制坯烧砖我清楚,制坯时我驾着大辕用平车拉水。扣出来的土坯一摞摞垒起来,晾干。除了雇用一两个制坯技师,刨土、和泥、筛灰、供水等杂活儿都由亲戚朋友帮忙。父母双方的亲戚都来人,楼村爷爷的外甥走马灯似的来我家助工,连傻子表叔也来了。每天都有好十号人开灶,热闹极了。
烧砖没有花钱请师傅,父亲的表弟和母亲的表弟都会烧,两人都争强好胜,最终父亲的表弟退出。点火的那段日子,我常常陪那位表舅在砖瓦窑睡,炉火得不间断地添煤,不能熄,熄了满窑的砖就烧坏了。透过炉门,可以看到错落排列的土坯红得像一道道火墙。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再过些时日才可以歇火。歇了火还得用水洇窑顶,这样烧出的砖是蓝砖,不洇是红砖,红砖盖房会被农民小瞧。
盖房是秋天了,村里几乎倾家出动给我家帮忙,那时的人多敦朴呀,我们全家都好吃好喝笑脸相迎着。我的一位表叔看上了山头村袁姓的姑娘,那姑娘有几分姿色,爷爷不同意,人家也嫌表叔家穷,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小爸在县磷肥厂上班,那年带回马牧一位同事的弟弟,那家伙长得憨,人也憨,但有些膂力,帮我们家出砖,一只臂可以托十来块,饭量也了得,不能夸,一夸就将肚子吃得像青蛙一样鼓起来。
12
举家迁居小城后,因为老家还有爷爷,我也偶尔回到山头村。但每次回来,山村在我眼里总要陌生一些,村人对我的问候也多了客气和拘束,我也渐渐地觉得蜕皮一样,脱离了山头村这个肉身,背叛成了一位远客。乡亲们对我越来越客气了,也越来越生疏了,似乎有无形的张力将我们分开。我努力同他们混在一起,比如聊天,一起去山坡放羊,但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发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他们已经将我排斥出山头村,将我视为异乡人。
随着爷爷的去世,山头村越来越淡出了我的视野,除每年一度的清明上坟,我基本与它没有瓜葛了。与乡亲偶尔在小城里会撞见,彼此言不由衷地寒暄,都恨不得尽快逃走。等到分开后,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思,那个曾经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的人已在脑中彻底消失了。
随着年龄增加,失眠次数渐多起来。每每深夜醒来,孤寂的眼神总会穿透黑暗,将流浪的心带回以往的山头村,也只有这时,才知道山头村这棵树在我眼里也许倒了,但根却牢牢扎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