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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中的“造反派”

2012-10-13陕西

名作欣赏 2012年4期
关键词:贾平凹

/ 陕西_李 星

借用印度教“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的说法,我们可以称《古炉》中人物如蚕婆、王善人、狗尿苔等人在曳尾于涂的现实世界,从苦难之炉火中升华出了以大慈悲、大关怀为核心的精神境界的人,可称为“神界”;而麻子黑、守灯、水皮等人却是在现实苦难之炉火中,灵魂出窍,失却人性,沉沦为以仇怨为生存之使命的恶魔式的人,可称为“魔界”;而如夜霸槽、朱大柜、杏开、天布、秃子金、磨子、戴花、半香等古炉村的大多数人,则是生活在欲望界,为直接的欲望所控制的人,他们成分构成最复杂,也最为变动不居。在一种情况下,他们可以为善,让自己的思想和灵魂接近于“神界”,在另一种情况下,他们却可以为魔。前者如不顾外界舆论,执著于精神及带有欲望之爱的杏开、戴花、半香等,她们是不掩饰自己女性生理欲望的世俗礼教的反叛者,又是崇拜身体和能力超群的男性的爱神。尤其是杏开,她对为村人和父亲所鄙夷的夜霸槽的爱,堪比莎翁笔下的朱丽叶,中国传统爱情戏剧中的白素贞与祝英台,虽然充满世俗障碍,屡受挫折屈辱而九死未悔。后者如夜霸槽、朱大柜、天布、秃子金等人,则一度或最后离魔界更近一些。

这里着重分析《古炉》中古炉村“文革”的点火人和始作俑者,并任古炉村“联指”司令,武斗组织榔头队队长的夜霸槽这个形象。

毫无疑问,夜霸槽的社会历史角色定位是古炉村“造反派”的头儿,这是一个在当时得到最高领导人支持,虽无体制内级别,但却权力无边、风光无限的角色,如当时甚至替代中央政治局对全国发号施令的“中央文革小组”;当“文革”结束,并进而被明令否定之后,他们又承担了“文革”所造成的所有罪恶。如果有人统计一下,全国究竟有多少“造反派”领袖、骨干被逮捕判刑,以至于如霸槽那样被处决,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因此,从最早写了“文革”并获得全国小说奖的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到戏剧名作《于无声处》,再到后来余华的《兄弟》、阿来的《空山》、东西的《后悔录》等等,几乎所有触及或以“文革”为题材的小说,“造反派”的领袖、骨干无一不是被写成地痞、流氓、变节者、劳改释放犯,至少也是挟嫌报复者,心怀不轨的野心家、恶棍等等。而《古炉》中的夜霸槽却是一个没有被意识形态和世俗偏见所污名化的更为真实的“造反派”领袖形象。

从小说第二节夜霸槽出现在村巷与狗尿苔的对话中,人们就不难发现这是一个为朱大柜所领导的古炉村现实秩序所压抑、所不满,并且渴望变革的人,一句“古炉村快把人憋死啦,怎么就没有了(死亡)气味”,道出了他全部的内心苦闷。因为是贫农出身,又有文化,他是古炉村唯一敢于不顾禁令和规定,在公路边搭建小木屋补轮胎,而又敢于不给生产队交钱的人,又是古炉村少有的几个不顾阶级成分而对狗尿苔及其蚕婆,甚至地主分子守灯心怀善意的人。因为胸怀大志,有文化,又有英俊的相貌和强壮的体魄,并常常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和内心欲望,心怀坦荡,他不仅吸引了狗尿苔这个长不大的捡来的孩子,更吸引了古炉村的第一美女杏开。孩子和姑娘们对人的感觉常常是最接近真实的。

“贫穷容易使人凶残,不平等容易使人仇恨”(《古炉》后记),有道是“槽里无食猪咬猪”,这正是不得人心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群众运动乃至“文革”的社会经济基础和大众群体的心理基础,同样是人,为什么你生活得比我特殊(对村干部),为什么你的先人比我有钱(对地主、资本家)。霸槽因此而被村人所非议着,又因为光棍一条,无家室之累,敢作敢当而被村人畏怯着。就连支书朱大柜,背地里虽然称他为“逛荡鬼”,其妻甚至像防贼一样防着,但不仅竭力回避与他公开冲撞,容忍他在小木屋搞“资本主义尾巴”,相反,从霸槽的种种“造反”行为中,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斗地主、搞土改时的影子。小说一再强调霸槽与年轻时的支书性格、行为的相似性,不仅要强调这种不满于现实的“造反”基因的人性内涵和深远的社会历史背景,而且,并不因为它发生在后来被枪决的霸槽身上,就否定它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贾平凹对此十分清醒,并且作出了理性的判断,他说:“有野心能干事又能干成事的男人往往是这样的(指霸槽对杏开始终三心二意),他们不是占有就是利用。钱穆说:依照中国人的观念,奔向未来者是欲,恋念过去者是情,不惜牺牲过去满足未来者是欲,宁愿牺牲未来迁就过去者是情。夜霸槽是欲的,杏开是情的。夜霸槽就是始终为未来命运奋斗,是欲,所以村人往往看不起他,主张安命,主张保守。”(贾平凹、李星:《关于一个村子的故事和人物》,《上海文学》2011年第1期)所不同的是,历史上的造反派,陈胜成了“王”,刘邦成了“皇帝”,项羽失败了,但却成为史圣司马迁笔下的盖世英雄。古炉村土改时的“夜霸槽”——朱大柜也成功了,成为古炉村这个小王国几十年不变的支书,虽然支书在国家层级中是个最低的“官”儿,但他却自视为古炉村数十户、几百人的家长,不仅说一不二,而且雕刻了象征自己权威的石狮子,蹲坐在村子最显眼的位置。与此同时,成功了的铁帽子支书朱大柜,却安命而趋保守了,成了不合理的现存社会、政治、经济秩序的维护者,用帝王的治人之术来降服村民和霸槽这匹野马,因此他也就成了夜霸槽革命、造反的首要目标。有趣的是,当霸槽以造反组织的名义,对朱大柜采取了诸如隔离关押、送公社学习班改造,后又转移至村庙关押甚至吊打之时,朱大柜并没有激烈反抗,而是采取了积极配合的态度,表现出些许的淡定和从容。特别是在自己的境遇如此恶劣时,他还始终不忘村子的生产、群众的生活,在激烈的群众性武斗中,他甚至想以自己的牺牲来避免群众的伤亡,表现出与他自诩的家长身份相匹配的另一种人生的境界,正所谓皮肉遭罪,精神得道。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共产党人的觉悟,但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一家之长的责任和胸襟,是“国难显忠贞”的传统文化的力量。

在“动乱”中攀上古炉村权力顶峰的夜霸槽,一方面不得不按照山外面的“文革”程序操作,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和“黑五类”牛鬼蛇神,组织文攻武卫队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走上征服日渐坐大起来的对立面的斗争:砸瓷窑、抢粮食、图生存、搬救兵,终于把古炉村导入血雨腥风之中。这里将他的行为说成“不得已”,不是为他开脱,而是为了突出“权力”的逻辑——征服“异教”、“异端”,甚至不惜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之中的最顽固者。显示权力逻辑的,不只是征服敌人,还有对自己作为普通人的同情心、善念、柔软、犹豫、不忍的征服。不征服敌人,他们就会来征服乃至消灭自己;不征服自己,自己就会被以自己的造反思想武装起来的从众所抛弃,就会被人代替。权力是一匹疯狂的马,当它疯狂起来时,骑手也不得不随之而舞。所以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说:相比于牛顿等伟大的科学家,那些大名鼎鼎的政治家和征服者,不过是些“大名鼎鼎的坏蛋罢了”(〔法〕伏尔泰:《哲学通信》第十二,《西方思想宝库》,第51页)。与朱大柜具有同样造反者、征服者基因的夜霸槽就是这样的“坏蛋”,他被依法处决了,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历史及“文革”所造成的生命悲剧。斯威夫特说:“一个人选择好适当的时机,跨过深渊,成为英雄,便被称为国家的拯救者;另一个人虽取得同样事业,但是选择了不幸的时机,他就被指责为疯狂。” (〔英〕斯威夫特:《木桶的故事》四,《西方思想宝库》,第50页)霸槽、天布等许许多多的“文革”中的“造反派”、“群众领袖”就是这样选错了时机的不幸者。那些许许多多的揭露和诅咒“文革”的文学作品,有谁能如贾平凹在《古炉》中的深刻!那些许许多多的“文革”造反派形象,有哪个如夜霸槽之更真实,更人性,更具有巨大的历史和时代感!

人生目标远大,除了不欺老压小之外,在《古炉》中贾平凹还赋予了霸槽成大事的人物所具有的许多非凡的人格品质。他是古炉村唯一一个敢于挑战朱大柜权威,并蔑视现有政策秩序的人。谁都知道私自开修车铺挣钱,在小木屋开设换粮点,挖集体饲养室,养“太岁”卖神水,这在当时是多么大的罪恶,然而他就做了,并且理直气壮地质问:“没钱花谁管?”他又是第一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当众锯下支书家伸在他家院中被视为象征“五子登科”的树枝,破了他的风水,支书只好忍气吞声,强忍羞辱,不仅不加开罪,反倒让他当了四轮拖拉机手,隔三差五去镇上送瓷货。他的身份确是农民,但却视野高远,眼界开阔,摆脱了一般农民的狭隘与自私。他鄙视秃子金、长宽们在“破四旧”中的挟嫌报复行为,而他对朱大柜的挑战,又非狭隘的个人恩怨、人身攻击,而是把他当做政治的对手,一旦从政治上打败了,他从来没有揪住不放,更没有想从肉体上消灭他,否则,十个朱大柜也不可能从“文革”中活过来;在政治斗争中,他又是一个很有谋略的人,知道对方的薄弱环节在哪里,知道怎么反败为胜,知道什么时候该避其锋芒,什么时候该借力出击。在杏开的父亲(前队长)满盆因气病而亡之时,正是他对珠胎暗结的杏开的冷淡期,但在满盆的葬礼上却以一声痛哭流涕的“大”(父亲)的哭叫,取得了自己在古炉村政治形势上的主动,打败了新任队长磨子,有力地震慑了朱大柜,以亡者女婿身份理直气壮地发出“这个时候朱大柜怎么不来”的诘问,在以朱姓人物为主的灵堂上,鸣响了一声炸雷。他知道怎么识人,也知道怎么用人,深得“用人不疑”之古训,牢牢地将全村最大的笔杆子水皮笼络在身边为己所用,使水皮的朱姓族人徒唤奈何。黄生生、马卓(部长)的天地本来在洛镇这个更广大的地方,但是霸槽却能设法将他们“引进”古炉村,奉若神明,发挥了本村人难以企及的作用。他是怎样请来黄生生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对女部长马卓,他崇拜她的能力和气魄,她喜欢他的阳刚气质,所以才一拍即合,是惺惺相惜而非现在的“性贿赂”。爱他、知他的杏开对人说“他只是俯卧太久,有机会想飞起来”,所以她能理解和原谅他的一切,包括愤怒时打她的耳光,对怀孕的她的不忠。更有意思的是,就连乡村哲人善人也说他:“你是古炉村的骐骥,你是洲河上的鹰鹞。”初读这一句话时,笔者曾经怀疑它是否是贾平凹的失误,但仔细读完全书,你就会觉得这正是贾平凹借善人之口对他霸槽的非凡能力和人格的肯定。

像一切出众的人物一样,霸槽也是心怀大志,野心勃勃,认为自己是会干一番大事的,并善于用神秘文化来引导周围人物对他的崇拜服从。如在不得志时,对狗尿苔说他的男性生殖器上有颗痣,像杏开这样的美女能与他睡觉,是她的荣幸;稍得志时,似乎觉得不雅,又说他脚心有颗痣,主腾达。他自我感觉前世是能鼓腮暴目在草叶上飞来飞去的青蛙,他的崇拜者狗尿苔说他是北极的超级动物白熊。因为自命不凡,他有着强烈的征服和统治的欲望,在不得志时,丑陋不堪的狗尿苔是为他点火、提尿盆、跑腿报信的“桑丘”(骑士唐·吉诃德的马夫跟班),得意时长宽是给他扛大掀的随从。具有反讽意义的是,这仅仅因为他便秘,常常要去远山大便,长宽的任务就是用大铁锨掩埋他带血的粪便;但笔杆子水皮的任务就非同寻常了,他负责每日记录古炉村“文革”的“大事记”,实际上是霸槽每日的言行,作为日后他成为伟人后的历史资料。

霸槽的女性观,实际上是以男权为中心的家族家法制的女性观,他认为女人是茶杯,男人是茶壶,只能一个茶壶配多个茶杯,而不能一个茶杯配多个茶壶。但是却不能将他归入“好色”一类男人。风流成性的半香,美丽如花的戴花,都曾明显地向他示爱,但他却毫不为之所动。小说中让他动心的只有三个女人:一个是守灯的姐姐,但她却被父母嫁给一个城里人,他始终深以为憾;一个是杏开,他喜欢她,首先是因为她是除守灯姐姐以外,古炉村现在最美的女子,其次是她父亲是生产队长,他对她的追求和占有带有对在村子当权的朱姓的报复意义;第三个是原镇防疫站的干部,现洛镇“联指”的部长马卓,他与她的来往不可能是单纯的“色”,而只能是政治上的“结盟”。与封闭乡村社会的其他恋人偷偷摸摸不同,霸槽的性与爱是无所顾忌,公开挑战现有乡村伦理观念和秩序的。这让人记起学者张柠在《英雄的人格和语义》一文中的相关论述:“英雄与美女的关系,是一个英雄与欲望关系的原型,也是英雄人性的隐喻。”“英雄是能量无限的人。他们将能量的一部分用于对付自然和人间的敌人。他们的剩余能量常常转化为英雄与美女的故事。英雄与美女,将一种最刚强的形式与一种最柔美的形式结合在一起,使得那些既不刚强也不柔美的平庸状态黯淡无光。”(张柠:《英雄的人格和语义》,《南方周末》2007年1月18日)它完全适用于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以“英雄”称之的霸槽,他对杏开的占有是欲的,人性的,但却不能判定为就是爱情的;然而这种通常以喜欢为前提的“英雄与美女”的故事,却确实将作品的“文革”现实中刚强的形式与最具人性最柔美的形式结合在了一起,也确实突显了古炉村的这段黑暗历史的丑陋与野蛮,并有了些许的亮色,也使霸槽的身上多了一些人性色彩。

霸槽与朱大柜是“文革”运动中相互对立、你死我活斗争的两极,但他们又有着相同的“造反者”人格基因。笔者和贾平凹一样认为,有“造反”基因的人,是人类社会历史中最活跃的因素。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积淀已久的历史的沉腐和污秽,才会被荡涤,历史的社会编码才会改变,程序才会重写。但是他们身上反抗既定社会历史秩序的另一面,却是对他人的征服和统治,是权力和荣誉的无限渴望与扩张,所以这样的人又易成为专制者、独裁者,或早或晚地走向历史的反面。现代人类社会已成为普世价值的自由、民主、人权、法制观念,正寄托着人们抗拒和防止“造反派”成功以后人格畸变、权力异化的美好愿望。所以不论夜霸槽,还是朱大柜、天布等等,其审美意义和文学价值,远远超出了“文革”历史所赋予他们的身份和角色定位,同样是高度抽象化的艺术典型。

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定价:5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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