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洋山洋水面前

2012-09-24萧乾

中华活页文选·初二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多瑙河国籍游子

记得孙伏园写过一篇《丽芒湖上》,讀了使人感到他虽身在日内瓦,心却徘徊在西子湖畔。他把大小丽芒比作里湖外湖,一下想到阮公墩,一下又记起三潭印月。徐志摩描写康桥时,也难免从克莱亚学院的环洞联想到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以及庐山栖贤寺的观音桥。马可·波罗何尝没把苏州比作东方的威尼斯!

我初次见到黄河同初次见到多瑙河时,心境大不相同。我是在阿尔卑斯山麓驰行时跨过多瑙河的。河两岸都是巍峨的高山,那一带具有中欧景物的特点:既浑厚又妩媚。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观赏了河景,哼起斯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曲调,想到屠格涅夫幼年过这条河时,他妈妈问他用什么来比喻这条名河的颜色。多瑙河引起我在文学和音乐上的一些联想,满足了我“曾到此一游”的虚荣心,如此而已。

黄河并不美——至少一九二八年冬天我跨过的那段一点也不美。衬着铅灰色的天空,河身黄惨惨的。那是华北大平原,两旁不但没有山,连棵树也不见。然而我趴在车窗里望着它,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想到自己远古的祖先就是沿着它的流域发展下来的,想到它世世代代灌溉了那片广漠的平原,养育了祖辈先人,我对它既是景仰,又是感激。我仿佛可以自豪地说,这河是我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属于这条河的。

我曾两次去莎翁故乡参加戏剧节。艾冯河上的天鹅群,斯特拉福德镇上古老的教堂,尤其那次在露天草坪上看《仲夏夜之梦》的演出,都给我留下了极其愉快的印象。然而一九四七年我第一次在成都踏进杜甫草堂时,我的心情就不仅仅是愉快了,同时还怀着见到自己的文学祖先那种激动。我虽不写诗,不懂诗,但从拿笔以来,我也接过了杜甫一生那种关心民间疾苦的衣钵。他的血流在我的以及每个中国文学工作者身上。

在洋山洋水面前,民族感情变得更为激切,这是极其自然的事。

世上真正宝贵的东西,往往是手摸不着,眼看不见的。民族感情就是这样。国籍更换起来很便当,那只要在一个本本上打几个图章就成。民族感情却是埋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它隐蔽得连本人也不易察觉。正像试管里某种液体,只要兑上那么几滴什么,立刻就会显出本色一样,民族感情也总是在同异族接触或发生抵触时——大至民族间的战争,小至一场球赛——才会表露出来,而且往往强烈到难以自持的地步。海外旅行也是触动民族感情的一种契机。

我永难忘记一九四四年在布鲁塞尔人行道上遇到的那位青田朋友。我们完全是萍水相逢,但他死命地硬把我拉到他家去,在那食品奇缺的战争年月里,摆出他所能弄到的一切佳肴来款待我,恨不得留我住上几天,只因为我们同是来自中国。在各国唐人街上接触到的华侨中,这种亲骨肉般的感情是极其普遍的。

游子的心是飘荡在空中的风筝,它可以飞得很远,很远,然而总是紧紧系在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上。正因为这样,浪迹海外的旅人不仅常从洋山洋水联想到本国的景物,更无法抑制的,是从国外的事物联想到本国。看到好的,他恨不得立刻把它带回国去;看见不好的,总希望家里能以幸免。一个驻在国外的记者,心情就更是这样。

一个漂泊在外那么长一段时日的游子,他所想的和所写的,很可能都隔靴搔痒,本末倒置;当时就未必正确,如今就更必显得荒谬可笑了。然而我心里希望的只是自己的祖国能摆脱贫困和愚昧,自己的民族不再低人一等;国外一切好的都变成自己的,躲开别人面临过的悬崖和跌进过的沟壑。

这颗心将永远这样跳动下去,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节选自《人民文学》1982年第7期)

体味

本文是作者为他的国外游记《海外行踪》所写的代序,虽是游记,作者却使其成为“触动民族感情的一种契机”。对于长期工作生活在海外的萧乾先生来说,祖国永远是他心中不变的牵挂。在异国的洋山洋水面前,作者心中涌起对故乡风物的怀想,激起更加深切的民族感情。所以作者感慨“国籍更换起来很便当,那只要在一个本本上打几个图章就成。民族感情却是埋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它隐蔽得连本人也不易察觉”。这不禁让人想起课文《枣核》结尾的那句话——“改了国籍,不等于就改了民族感情”,我们可以从中咀嚼出同样的滋味,那就是海外游子对故乡深沉的思念与热爱。

猜你喜欢

多瑙河国籍游子
清明雨
潮细胞
一支游子心弦上的小夜曲
从ICPDR看跨国河流管理机制及其对中国的启示
游子的行囊
英前大使申请爱尔兰国籍
韩国:放弃国籍逃兵役人数创新高
如何放弃美国国籍(答读者问)
蓝色多瑙河成有毒垃圾河
多瑙河上的移动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