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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佩弦先生

2012-09-24吴组缃

中华活页文选·初二版 2012年8期
关键词:讲稿朱先生汗珠

吴组缃

近年来心情常在焦躁沉郁之中,做人也不知不觉得格外简淡起来。因为无善可陈,话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许多的师和友,久已音书断绝。虽然心里总是怀念着他们。

还是抗战胜利的那年夏天,和朱先生在成都匆匆见了一面,这以后信也没写过一封。恐怕我现在在哪里他都未必知道。八月十二日报载朱先生胃病又发,正在医院里行手术。我就觉得不很好。因为我知道他“拖”着十二指肠溃疡的病在身已经多年了,若不是到了严重地步,是不会进医院去开刀的。果然,第二天报上就传来他的死讯了,说行过手术之后转成肾脏炎,因为体力太弱,终于不救。

朱先生的死,细想起来真是所谓“势所必至”:以他那樣认真不苟的人,处在这样的时世和境况,拖上了这样的病,不能休息,不能医治,只是听天由命地拖着,那结果早就可以预料的。看到报上所传的噩耗,当时只悲慨地说:“唉,他才只五十一岁啊!”但心里实在没有感到多大的震惊。

叫我大大震惊了的,倒是在成都的那次会面。那时朱太太带着小孩住在成都,朱先生趁着暑假从昆明回来。我路过成都,从叶圣陶先生那里打听到他们的住处,特意去看他们。他们住着几间没有地板的小瓦屋,简陋,但很整洁。等到朱先生从屋里走了出来,霎时间我可愣住了。他忽然变得那等憔悴和萎弱,皮肤苍白松弛,眼睛也失了光彩,穿着白色的西裤和衬衫,格外显出了瘦削劳倦之态。十一年没见面,又逢着这艰苦的抗战时期,变,是谁也要变的,但朱先生怎样变成这样了啊!我没有料到,骤然吃了一惊,心下不禁重甸甸的。

朱先生一手拿着书,一手握着笔,穿得衣履整饬,想必正在房里用功;看见我,很高兴,慌乱地拖着椅子,让我到房里坐。我看到他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着,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黄黝黝的,眼角的红肉球球凸露了出来;他在凳上正襟危坐着,一言一动都使人觉得他很吃力。朱先生和朱太太留我吃午饭。朱先生吃得很少,说吃多了就发胃病,而且只能吃面食。

“这个病,目前我没办法,只好不要去管它。”这是当时他轻描淡写地说的一句话,到现在还清清楚楚留在我耳里。他好像对他的病满不在乎,但我明白他那句轻松的话里的沉重意味,当时什么话也没说。

还在小学时,我就在新杂志上读过朱先生的诗文。民国十八年我进清华,直到我离开学校,我记得一共选了朱先生三门课。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地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

他所讲的,若发现有错误,下次上课必严重地提出更正,说:“对不起,请原谅我……请你们翻出笔记本改一改。”但往往他所要更正的,我们并未记下来。因为在我们看来,那实在无关重要。

朱先生最感苦痛的是多年为系务缠住,自己没法用功。听说他年年打恭作揖,要求准许他放掉系主任之职。但我知道,除了休假,他一直到死都没有摆脱系务。

关于朱先生在文艺学术方面的成就,这里也不能道及。以上我只拉杂琐屑地把我所见的他“这个人”细略叙述了出来。我要指明的是,他不是那等大才磅礴的人,他也不像那等人们心目中的所谓大师。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是的,他的为人,他的作品,在默示我们,他毫无什么了不得之处。你甚至会觉得他渺小、世俗。但是他虔敬不苟,诚恳无伪。他一点一滴地做,踏踏实实地做,用了全副力量,不断地前进,不肯懈怠了一点。也许做错了,他会改正的;也许力量小了,他会努力的。说他“老好”也罢,“随和”也罢,他可一直忠于自己的思想与感情,一直忠于社会与时代。

(节选自《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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