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非典型的自由主义模式——比较视野下的香港媒体系统

□张萌萌

一种非典型的自由主义模式
——比较视野下的香港媒体系统

□张萌萌

由丹尼尔·C·哈林(Daniel C Hallin)和保罗·曼西尼(Paolo Mancini)提出的“比较媒体系统”理论在西方比较政治传播研究领域受到广泛关注，但在国内学界鲜有论述。本文运用该理论框架分析了香港的媒体系统，比较了其与两位作者归纳的媒体类型的相似点和差异。结论认为，香港媒体系统发展具有很强的“路径依赖”特点，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发展出独有的非典型自由主义模式。

比较媒体系统;报业;香港

无论是对香港地区媒体和政治系统的研究，还是比较政治学角度的政媒关系研究，目前在国内学界都存在很大空白，仅有少数描述性文献。与香港研究在国际学界受到的重视相反，对香港地区地缘、历史、社会发展特殊性的研究始终未能引起国内学术界的关注，甚至形成了对香港问题普遍失语的现状。同时，比较政治传播在西方学界也已形成比较成熟的研究体系①Gurevitch，M．and Blumler，J．G．“State of the Art of Comparative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Poised for Maturity?”In Comparing Political Communication:Theories，Cases，and Challenges，ed by F．Esser and B．Pfetsch，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325－43．，而在我国仍处于较初级的介绍性阶段。因此，本论文试图将哈林与曼西尼倍受赞誉与争议的比较媒体系统理论加以应用和拓展，以期填补国内学界在这一领域的部分空白。

二、作为分析框架的媒体系统理论

2004年，美国学者丹尼尔·C·哈林和和意大利学者保罗·曼西尼出版了《比较媒体系统:媒体和政治的三种模型》(Comparing Media Systems: Three Models of Media and Politics)一书②Hallin，D．C＆Mancini，P．，Comparing media systems:three models of media an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意在挑战长期以来被政治传播学者奉为经典的“传媒的四种理论”③弗雷德里克·S·西伯特，西奥多·彼得森，威尔伯·施拉姆:《传媒的四种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这一理论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将世界媒体系统划分为集权主义理论、自由主义理论、社会责任理论以及苏联式共产主义理论四种模型。该理论是第一个对世界不同国家媒体系统加以系统比较和分析的理论，成为这一领域的基础理论和研究视角。但是，正如哈林和曼西尼在书中提出的批评，“媒体的四种理论”本质上是冷战时期的产物，参考标准仅为美国、英国和苏联三个国家，事实上只是对古典自由主义典型与非典型的划分，无法适应冷战以后欧洲其他国家和全球媒体制度的多样性，缺乏对媒体系统与社会系统的深度关联，已不能适应当前世界政治经济环境下的媒体系统。该书一经出版，就引起学界热烈讨论，被认为是继“媒体的四种理论”之后传播学跨文化分析的又一重大成果，且更为严谨、系统化并更具实证主义特点。

为理解不同国家、地区媒体系统的特点，哈林和曼西尼提出了一个四维的描述性框架:媒体产业的发展程度，政治平行性，新闻专业化程度和国家对媒体的干预程度及性质。通过对这些变量的考察，不同的媒体系统被划分为三个大类:地中海或极化多元主义模型、北欧或民主化社团主义模型、和北大西洋或自由主义模型。(见表1)

表1 媒体系统特点的三个模型

地中海或极化多元模式:这一模式中的国家，报纸发行量普遍较低，读者以精英阶层为主，媒体系统具有极高的政治平行性。一方面，由于历史原因，各种政治派别和意识形态深植于媒体机构，进而表现在媒体报道的内容中，表现出多元的政治认同。另一方面，由于政治和企业热衷于干预报业经营，利用报业进行自我宣传，南欧地区媒体工作者的专业自主性受到严重限制，没有成熟的行业工会，职业教育也相对落后。在这一模式中，从资金补贴到制度管理，国家对媒体系统的干预非常明显。

北欧或民主社团模式:北欧国家的民主化进程相对较早，市场经济也比较成熟，报纸发行量相当可观，位居三种模式之首。北欧国家的政治系统具有鲜明的特点，公民团体在政治领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对各自成员具有较高的约束力，成为社会结构的主要单元。因此，多元政治意见市场是这一地区的重要传统。国家通过补贴等制度保证国内意识形态的多元化环境。各家报纸代表着不同社会团体的立场和倾向，具有高度的政治平行性。尽管如此，基于根深蒂固的民主社会思维，媒体工作者的专业化程度较高，遵守职业道德规范。同时由于存在强有力的自律组织，在政治化的媒体系统中仍能保持较高的专业自主性。

北大西洋或自由主义模式:该模式中的国家普遍拥有发展较早，比较成熟的大众报业。报纸发行量相对较高。在媒体内容上以资讯为主，并倡导客观中立的报道立场，媒体系统政治平行性相对比较低。但由于媒体产业已相对成熟，新闻行业得到普遍认可，在没有组织约束的情况下，仍具有较高的专业性和自律性。自由主义认为，媒体应完全独立于国家机器之外，行使监督政府职能，因此国家对媒体的干预程度最低。

“比较媒体系统”的三种模式是哈林和曼西尼的整个理论结构中受到挑战最严重的部分，比如很多学者批评三种模式主要建立在“西方民主国家”背景下，其划分标准也是依据西方主要国家的社会指标而设定，对于三种模型对世界其他国家地区的推广和借鉴意义，学界多有质疑①McCargo，D．，Partisan Polyvalence，Charaterizing the Political Role of Asian Media，in Comparing Media Systems Beyond the Western World，edtied by Hallin，D．C．＆Mancini，P．．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201－223．。为此，两位作者在2012年出版了名为《西方世界以外的媒体系统比较》(Comparing Media Systems beyond the Western World)的新著。书中选编了来自亚洲、拉丁美洲、东欧等多国学者针对“比较媒体系统”理论的对话、批评和发展，回应了《比较媒体系统》面世以来所受到的批评和质疑。作者也希望新卷可以成为“比较媒体系统”理论框架与后续新研究的对话桥梁。

在2012年的新卷中，哈林和曼西尼总结:世界多数国家地区，尤其是发展中国家与非民主国家，往往与三个理想模型中的极化多元模型最为接近，即媒体市场发展程度较低，媒体与政治系统的外部对应明显，新闻业的工具化程度深，政府对媒体干涉程度较高。这一归类使得三种理想模型实际上被划分为北大西洋自由主义模型、北欧民主社团主义模型，和包括几乎世界其他所有国家地区的极化多元主义模型。但同时，作者也注意到，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与极化多元主义模型差距较大，反而与自由主义模型和民主社团主义模型的某些特性更为接近。然而，遗憾的是，即使在新书中，这一类型的国家和地区仍未被纳入比较分析的框架之内，而香港则正是这一类型地区的典型代表。对香港地区媒体政治关系的比较分析不但可以填补这一地区在多样性上的空白，也可以使我们通过哈林和曼西尼这一近年来最重要的政媒关系比较理论来分析香港社会的背景、现状和发展方向，以更好地理解两岸关系中出现的一些新的发展和情况。

三、香港媒体系统的四个维度

将哈林和曼西尼的四维框架应用于香港媒体系统，我们可以了解香港地区的媒体特点及其与西方媒体系统的差异性，并进一步了解媒体与政治的复杂关系。下面本文将根据哈林和曼西尼所提出的四个关键维度，选取香港的印刷媒体来具体讨论香港媒体系统的特点。

历年来，印刷媒体吸引香港整个广告产业近半数投资①AC Nielsen，Technology Driving Consumer Lifestyles Changes and a More Diverse Media Landscape:A New Wave of Competition for Media．http://hk．acnielsen．com/news/20070628b．shtml，2007．。报纸发行量以569．5/千人位居世界前十位，在亚洲仅低于日本②World Association of Newspapers，World Press Trends．London:Zenith Optimedia，2008，pp87．。总体来说，商业化报纸是报纸产业的主体。各家报纸面向不同市场群体和公众诉求③Lee，F．L．F．＆Lin，A．M．Y．，．Newspaper editorial discourse and the politics of self－censorship in Hong Kong．Discourse＆Society，2006，17(3)，pp331－358．，比如《明报》、《信报》、《南华早报》主要面向精英群体，高发行量、面向普罗大众的通俗报纸《东方日报》、《苹果日报》与政治性较强的《大公报》、《文汇报》并存。而发行量最大的两家通俗报纸也立场迥异④Ku，A．S．，Constructing and Contesting the‘Order’Imagery in Media Discourse:Implications for Civil Society in Hong Kong，As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7，17(2)，pp186－200．。

早期香港报业的特点可谓“去政治化”与“政治导向”并存。自上世纪中期，香港地区形成了以华人移民为主体的难民社会，对大多数居民来说，香港仅被视为暂时的避风港，因此对本地社会并没有很强的附属感，对本地政府也没有相应的政治要求。基于此，报业与本地政治系统的融合性极低⑤Kuan，H．C．＆Lau，S．K．，．Mass media and politics in Hong Kong．Hong Kong:Centre for Hong Kong Studies，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1998．。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彼时的香港报业几乎完全被国共两党斗争所占据。在不违反法律和威胁英国统治的前提下，殖民地政府允许外来政治宣传活动⑥Chan，J．M．＆Lee，C．．Mass Media and Political Transition:The Hong Kong Press in China’s Orbit．New York:The Guilford Press，1991．。这一阶段的香港报业以政党性报纸为标志，几乎不盈利，也很少刊登广告⑦Clark，J．，Media literacy and education in Hong Kong:Whose media?Whose literacy?Paper presented at the IAMCR Congress Taipei，July 2005．。

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后，媒体管制模式在政治变革之下也发生重大变化，传统的左/右翼新闻范式在80年代后期逐渐消失，到90年代中期，原有的意识形态均势结构崩塌，右翼报纸逐渐撤出香港报业或转型到更为中立的政治立场⑧Lee，F．L．F．＆Chan，J．M．，Organizational Production of Self－Censorship in the Hong Kong Medi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2009，14(1)，pp112－133．。取而代之以中国大陆导向报纸与本地导向报纸混合的报业结构。同时，报业总体也逐渐由政治导向转为商业导向。在此转变下，香港报业可以大致划分为两种类型:意识形态承载者，如传统左翼报纸《大公报》、《文汇报》，和“中立”报纸，比如《明报》。政党性报纸的衰落和商业报纸的兴起也与香港地区人口结构的变化相关。在这一时期，本地出生人口迅速增加⑨Wang，J．＆Tu，Q．，Evolution and Projection of Mortality of Hong Kong Population．Population Research，2003，27(5)，pp63－72．，这一代人对中国大陆政治相对冷漠，对香港本地事务更为关心。与此同时，广告产业的膨胀也加速了商业性媒体的兴起。

90年代中期，通俗报章《苹果日报》的创办对香港报业产生了巨大冲击，将香港报业的竞争程度推向顶点，引发多轮降价大战和多家小型报纸的破产倒闭，其通俗风格也对香港媒体文化产生了深层影响。90年代后期到本世纪初，几家知识分子创立的精英报章，如《明报》、《星岛日报》、《信报》，纷纷易手于商业巨头⑩Fung，A．Y．H．，Political Economy of Hong Kong media:Producing a Hegemonic Voice．As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7，17(2)，pp159－171．，传统政治报纸如《文汇报》等也逐渐转变报道内容与风格，增强娱乐性和对本地事务及利益的关注⑪Xu，C．，Hong Kong’s Media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is Growing:Interview with Zhang Guoliang．The Beijing News，27 June 2007．http:// www．danwei．org/newspapers/press_freedom_in_hong_kong_ten．php。报业的商业化程度不断加深。总体来说，香港报业产业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活力以及对公众意见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1．报纸产业发展

哈林和曼西尼认为媒体市场体现出一个国家政治与经济的结构关系。对媒体市场结构的定义表现在产业性质、与受众关系以及在政治传播中所扮演的角色等方面。在中、南欧国家，由于国民识字率低，报纸受众局限于小范围精英人群，将报道集中于国家政治活动，使用晦涩的社论性语言，表现出与普通民众的距离感。这也使得报纸的发行规模相对很低，无法支持报纸的日常运作，必须依靠政党或企业的补贴。英美和北欧地区较早发展出成熟的大众报业系统，由于国民识字率和媒体商业化程度较高，拥有广泛的受众和较高的广告支持。

香港报业的人均发行量居于全世界范围的前十名，在2007年的调查中，发行量达到每千(成年)人569．5份①World Association of Newspapers，World Press Trends．London:Zenith Optimedia．2008．。报纸阅读不只局限于受到良好教育并积极参与政治的小范围精英(见表2)。香港报业处于精英阶层与普通市民之间，同时承担着精英群体内部沟通的角色。读者在性别上的差异非常小，与世界绝大部分地区相反，女性读者甚至略微高于男性读者。年龄上的差别也相对较小。从青少年到老年的各年龄段人口普遍阅读报纸(见表3)。报业市场的高发行量长期支持着媒体企业。高发行量的商业化报纸，如《东方日报》和《苹果日报》与仰赖政府支持的政党性报纸，如《大公报》和《文汇报》同时存在。

表2 受众群社会阶级和性别(2005)

成人身份定义

AB=专业人士，经理，主管，技术型白领或具有中学以上学历的蓝领

C1=技术型白领及完成中学教育的蓝领

D=技术型白领及中学教育以下蓝领，非技术型白领和完成中学及以上学历蓝领，中学及以下学历非技术型白领

E=中学或中学以下学历非技术型蓝领，年龄18–64

从报纸产业结构的这一角度来看，香港媒体与德国、瑞典、荷兰等国家类似，报纸发行量超过500份/千人，不但远远超过地中海模型中的典型国家，也明显高于北大西洋模式中美国(225．8/000)、英国(358．4/000)等中等发行量国家，而与北欧各国水平相当。高度商业化的报业产业完全可以支撑自身运作和发展，不需要外部机构或集团，尤其是政治组织加以扶持。从这一角度来说，报业机构无需依赖政党或国家，既不同于南欧模式中受政治力量操控，也不同于北欧模式中受到政府的政策保护和财政支持，香港报业具有高度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其发展规模和深度甚至使得媒体得以反过来影响政治系统，成为活跃、高效的政治参与者。

表3 受众群年龄与性别(2006)

2．新闻专业性

哈林和曼西尼所定义的新闻专业化水平由四个标准标示:自主性，明确的职业道德标准，公共服务导向以及是否被政治或商业所控制而工具化。同时也与职业培训情况相关。在极化多元模式的国家中，新闻媒体普遍成为政党宣传的工具，从业者的专业化程度受到严重限制，没有足以对抗资方的强有力的工会组织，新闻职业化教育也起步较晚。而民主社团模式和自由主义模式中的新闻专业程度相对较高，基于行会自律或自由主义信条，普遍遵循独立客观的职业规范。

香港媒体的职业化特点部分与南欧情况相似，即在精英大报中程度较高，在其他部分相对较低。但总体来说，新闻和传播教育在香港记者职业培训中占有重要地位。调查显示香港一半以上记者具备新闻学和传播学学位，相当一部分参加过新闻学课程①So，C．Y．K．＆Chan，J．M．，．Professionalism，Politics and Market Force:Survey Studies of Hong Kong Journalists 1996－2006．As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7，17(2)，pp148－158．。与北欧模式不同，在香港，不存在官方的职业道德标准。规模最大并且最为活跃的香港记者协会仅吸纳了香港新闻从业者中的一小部分②Hong Kong Law Reform Commission．Press self－regulation in Hong Kong．In The Law Reform Commission Of Hong Kong Report Privacy And Media Intrusion．http://www．hkreform．gov．hk/。社团对其成员以及任何媒体机构也没有任何裁决权。职业道德规范在通俗新闻普遍流行的趋势下不断受到挑战。但有研究显示，香港报业的公众服务性始和自主化程度相对来说很高③Chan，J．M．，Lee，C．＆Lee，P．S．N．，The Hong Kong Journalists in Transition．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1996; Lee，F．L．F．＆Lin，A．M．Y．，．Newspaper editorial discourse and the politics of self－censorship in Hong Kong．Discourse Society，2006，17(3)，pp331－358;Lee，F．L．F．＆Chan，J．M．，Organizational Production of Self－Censorship in the Hong Kong Media．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 Politics，2009 14(1)，pp112－133．，与普遍受到政治压力的南欧地区相比，对于自主性的限制主要来自于企业所有权和广告投资等商业压力，主要报纸都致力于保持较高程度自主性，避免来自官方的干预。

基于以上特点，香港媒体的专业性与北大西洋模型最为接近。在不存在有力自律组织的情况下，主流记者文化遵守客观中立的报道立场，报道内容也以资讯为主。新闻专业的发展相对稳定并获得社会普遍认同，在没有专门法律法规和专业团体约束的情况下，总体上仍能够保持较高的专业水平。

3．政府角色

政府干预在不同的媒体系统中表现出不同特点和程度。在相对自由的系统中，政府干预有限，媒体主要受到市场力量的影响。但政府干预也可以在所有权、资助方式和媒体规范等方面扮演重要角色。哈林和曼西尼在对媒体系统的比较中指出，大众媒体在欧洲地区产生之初即被视为是“公共机构”，并建立起相应的管理制度。即使在全球传媒商业化的当下，公共电视仍然在许多欧洲国家扮演重要角色。同时，政府角色也表现在对媒体的补贴政策中，在北欧国家，政府旨在确保政治观点市场的多样性，而南欧地区政党则通过报业补贴以达到自身宣传目的。

在香港，总体来说，新闻和出版自由受到基本法第27条的保护。“香港居民享有言论、新闻、出版的自由，结社、集会、游行、示威的自由，组织和参加工会、罢工的权利和自由”④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1997)基本法第三章，居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第27条。http://www．basiclaw．gov．hk/gb/ basiclawtext/chapter_3．html。政府在实践中尊重这些权利。政府对新闻业的干预力图降到最低，大众传媒基本上独立于任何政治力量之外。没有具体的“新闻法”，媒体受管于成文法。对媒体机构的规范也相对宽松。总体来说，政府干预程度非常低，绝大多数香港媒体公司为私人所有，除香港电台一家之外，没有其他国有媒体机构。政府对媒体也没有正式资助。相比政府干预，市场和竞争往往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

这同样与北大西洋模式最为接近，遵循古典自由主义倡导的“消极自由”观念⑤Berlin，I．，Four Essays on Liber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即媒体应完全免于政府机构的干涉，行使监督政府的第四权力，将政府角色降至最低程度，避免大众传媒的政治工具化。有调查显示，这一观念在香港社会非常稳固，并与媒体机构的影响力息息相关⑥Chan，J．M．，＆So，C．Y．K．，The surrogate democracy function of the media:Citizens’and journalists’evaluations of media performance．In Indicators of social development:Hong Kong，edited by S．K．Lau，M．K．Lee，P．S．Wan，＆S．L．Wong，．Hong Kong:Hong Kong Institute of Asia－Pacific Studies，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01，pp249－276．。

4．政治平行性

政治平行性是指媒体与国家机器或政治机构的关系密切程度。在媒体系统中，各媒体机构在政治光谱上的分布是否平行于政治系统中各政治组织在同一光谱上的分布。对于政治忠诚度和导向，媒体系统处理多样化主要有两种方式:外部平行和内部平行。前者可以被定义为“存在一系列表现社会中不同群体政治观点或倾向的媒体发行者或机构”。后者指“媒体机构避免与政治团体的机构性联系并在他们的内容上试图保持中立性和平衡”①Hallin，D．C＆Mancini，P．，Comparing Media Systems:Three Models of Media an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29．。在后续研究中，有学者提出哈林和曼西尼在《比较媒体系统》中给出的“政治媒体平行”概念，是基于西方民主社会的多党体系提出的，是指媒体机构和政党派别之间的对应关系。但在世界许多地区，并不存在这样平面化的政治结构，而是各种政治组织和政治力量相互交织的立体结构，与之对应的媒体也很难用一一对应的平行关系加以描述②Zhao，Y．，Understanding China’s Media System in a World Historical Context，in Comparing Media Systems Beyond the Western World，edited by Hallin，D．C．＆Mancini，P．，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143－176．。在香港地区，虽然媒体市场发展、新闻职业性甚至政府对媒体干涉这三方面都与典型西方国家非常接近，在政治平行性这一维度上，却存在非常大的差异。

香港绝大部分报纸(除少数党报)是作为商业化机构运行的。他们的首要目的是创收而非政治目的，并且主要由广告收入支持。外部平行与内部平行在报业中都能够找到。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具有明确政治导向的报纸，比如《苹果日报》的泛民阵营导向和《文汇报》的党报特点。另一方面，也有《明报》这样的精英大报，力图保持“中立”位置，因而倾向于内部平行。总体来说，内部平行和外部平行在香港媒体系统中共存。

在政治平行这一维度上，香港报业是极化多元模型(以高度的政治平衡为特点)和自由主义模型(以内部平衡为特点)的混合。但这并不是香港报业的唯一特点。尽管各家报纸的政治观点各不相同，他们并非与某一政党一一对应，而是缺乏机构组织基础的，更广泛的，发散性的政治倾向。一方面，香港主流报纸商业化性质决定他们倾向于避免与政治系统发生直接、紧密的联系，尽量与任何政党或政府利益保持距离。另一方面，香港报纸在政治上具有相当的影响力，甚至高于本地政党。这种情况通常被定义为政治的“媒体化”。但这一情况与西欧地区的历史成因不同。后者的报业是作为政党的宣传工具而发展起来的，后来才逐渐与政界分离。而在香港，政党性报纸已基本消失，目前的主要报纸从创建之初就不是政治导向的。香港媒体的这一特点与其发达的市场经济和承袭于殖民地统治的相对较弱的政治体制密切相关。在政治平行性这一维度上，香港媒体系统的特性最为明显。

总结各方面特点，香港媒体系统与媒体系统的三个理想模型都有部分相似之处。在报业产业发展方面，各项指标特点皆与北欧模式最为接近，拥有高发行量高读者率和高度商业化的大众报业。但究其原因，却与北欧模式中的政府保护和补贴现象完全不同。香港的报业产业高度发达主要是自由市场发展的结果，与北大西洋模式较为接近。在政治平行性方面兼具地中海模式与北大西洋模式的内部与外部平行并存特点，即同时存在内部平行的中立大报，也存在立场鲜明的党报或通俗报纸，政治平行性的结构比较复杂，不同于北欧模式中政治团体与媒体的公开一一对应关系。这一维度是香港媒体系统最具特性之处，其复杂结构是建立在早期殖民地统治和上世纪末的主权回归等一系列政治变革基础上，表现出明显的路径依赖特点。在新闻专业程度方面，香港媒体系统与北大西洋模式最为接近，不存在强有力的自律团体，但在较高的专业培训程度和职业道德标准下，记者文化遵循客观公正和相对独立的原则，并在新闻内容上以资讯为主，而非政治倡导或评论。国家机构在媒体系统中扮演的角色也与北大西洋模式最为接近，以最低干涉为原则，不存在公开的媒体补贴，也没有专业的新闻法律法规加以管制。综上所述，香港的媒体系统可以被称之为不典型的北大西洋/自由主义模式。

四、结论

哈林和曼西尼在书中强调不同地区的历史发展和文化背景，政治制度的形成和演化以及社会结构与媒体系统的持续互动，而不是对全世界媒体系统进行一刀切的分类。这一分析框架中的四个维度和三个理想型为其他媒体系统提供了基本的分析变量点和划分边界，使后来的研究者可以以理想模型为出发点，对比和分析其他媒体系统的差异程度和形成机制。尽管香港媒体系统的各方面特征都能在三种理想类型中找到比较接近的模式，但探究其历史发展脉络，却与三种理想类型中的典型国家都存在相当大的差异。将香港媒体系统的各方面特点放回其历史文化发展脉络中，就能够更深一步理解其社会的结构和发展机制。

香港报业产业发展可以说是整个香港社会发展的缩影。商业化媒体的迅速膨胀的时期也是整个地区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商业发展带来大量广告投资，同时，这一时期香港的教育水平也大幅提高，人口总体识字率提高，性别差异逐渐缩小，这意味着对报纸的消费不再局限于精英阶层，数量庞大的普罗大众成为报纸最主要的读者群，使得报业在广告投资和发行量上获得保障，不但能够维持自身运转，更能在高度竞争的环境下不断发展，保持相对较高的独立性和公信力。与经济的高度商业化相对的是殖民地统治下的政治发育不良，各政党不但无力控制或有效影响媒体，媒体反而发展为本地代议民主的载体，承担起本应属于政治团体的社会责任。在这种情况下，香港媒体的政治平行性表现出复杂的结构，既不是地中海模式中媒体与政治派别的一一对应关系，也不是北大西洋模式中温和的内部平行状态，但同时也有别于地中海模式中媒体机构完全流为政治工具的状态。因此，特殊的政治发展路径带来完全不同于三种理想类型的政治平行性。香港媒体的记者文化和政府角色都与北大西洋模式基本类似，其信条和原则也与北大西洋模式中的古典自由主义相一致。同时也可看作与殖民地政府对香港经济、文化的“积极不干预”政策相一致。总之，香港媒体系统的特点主要受到两方面决定因素的影响，即殖民地历史和自由主义原则。而回归后政治系统在保持平稳的前提下已逐渐发生改变，香港特区的经济、文化发展也进入到新的阶段，这意味着媒体系统也将发生相应变化。

哈林和曼西尼在2004年的论述中主张三个模式中的地中海和北欧模式都在逐渐向北大西洋模式转化，而北大西洋模式也很有可能成为世界各国媒体系统发展的方向。这一观点受到广泛质疑。学者提出，在全球化背景下和跨国媒体集团当道的新世纪，一方面典型国家的媒体系统特点正在逐步弱化，另一方面很多地区的媒体系统与本地区的历史和国情密切相关，发展出稳定的深具自身特点的媒体结构，而非简单地向北大西洋自由主义模式靠拢。当我们将香港媒体系统置于其历史发展背景中，通过对四个维度的分析同样发现，媒体系统的发展和变化深受各国家地区社会发展特性和政治结构的影响。香港的政治系统以及与媒体系统的关系都与其自身的政治、经济及文化特性有着深刻的联系。自由主义倾向是否是世界媒体的最终方向仍然不可预知，甚至很值得质疑。

虽然哈林和曼西尼提出的三模型构架是基于西方国家经验总结出来的，但是它的意义在于与世界范围内各国家地区的媒体系统加以比较和对话。典型的西方民主政治体制和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这一基本联系在香港这一案例中并不成立。作为世界上最为自由的市场之一，香港的政治体制完全不同于西方。而正是其特有政治与经济体制的结合决定和创造了高度发达的媒体系统，且在本地民众中享有非常高的受众量和公信力。将香港媒体系统与三种理想模型相比较的意义在于，一方面，通过四个维度的比较，使我们更为全面地了解香港媒体系统的各方面特性和总体性的路径依赖特点，并进一步了解香港社会的结构和发展特点。另一方面，通过香港这一个案与哈林和曼西尼所建立的媒体系统比较理论的对话，丰富了理论本身，进而也增加了全球媒体系统比较研究的多样性。□

(责任编辑:严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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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导论

香港拥有超过700万人口，是世界上人口最为密集的城市之一。截止2010年底，共有46份日报，642份期刊，23个电视服务持牌机构(包括5家本地机构和18家国际机构)，一家政府电台和两家商营电台。报业行业中，有21份中文日报，13份英文日报，7份中英文双语日报和5份日语报章①香港年报2010，http://www．yearbook．gov．hk/2010/sc/index．html，283页。。媒体机构的繁荣使得传播内容与形式多元化，行业内的激烈竞争，并且对香港的社会政治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印刷媒体在香港媒体产业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香港媒体与公众的密切关系已引起本地和国际学界的长期关注，学者在政治传播学的多个角度对香港的政媒关系加以阐述和探索，比如言论自由、媒体政治经济学、记者文化等方面。但现有的香港媒体研究多局限于媒体与政治关系的某一方面，比如言论自由、自我审查②Lai，C．P．(2007)．Media in Hong Kong:Press freedom and Political Change，1967－2005．Abingdon:Routledge;Lee，F．L．F．＆Lin，A．M．Y．(2006)．Newspaper editorial discourse and the politics of self－censorship in Hong Kong，Discourse＆Society，17，pp331－358．，或媒体经济学的某一领域，比如媒体所有权以及垄断③Fung，A．Y．H．，Political Economy of Hong Kong media:Producing a Hegemonic Voice，As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7，17，pp159－171;Fung，A．Y．H．，＆Lee，C．，Hong Kong’s changing media ownership:Uncertainty and dilemma，Gazette，1994，53，pp127－133．。一方面，对香港媒体与政治关系的研究已相当深入翔实，但另一方面，却始终未有论述将香港媒体作为一个整体系统加以考察，将以上各方面整合进一个统一整体并与其他地区加以比较分析，从而将香港媒体系统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纳入到更为广泛和更具理论意义的框架中，对政治学和传播学在地区和路径发展的多样性上进一步拓展。本研究致力于通过“比较媒体系统”理论将各方面因素整合在一个统一系统内，通过与哈林和曼西尼建立的理想模型的比较来理解和定位香港媒体系统的发展和现状，以了解媒体系统作为一个整体与更为广阔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深层关系。同时，对于媒体系统与政治系统的分析也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媒体在政治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动因。

张萌萌，中央编译局博士后，英国拉夫堡大学社会科学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主义、政治传播、身份认同、香港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