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那么疼
2012-09-15许冬林
文 _ 许冬林
到山中去,遇见杜仲。
杜仲是树,一种有药性的树。
在气候湿润的长江北岸,在含山县境内的太湖山上,一片青葱茂盛的林子铺展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引路的向导轻轻一挥手,道:“看,那就是杜仲。”转身看去,我的心像露珠在草叶上欢喜颤动,只觉得如遇故人。
一直觉得“杜仲”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男人生在民国,穿洗得发白的长衫,以教书为业,兼以养花种草为乐。五四运动的狂热与激情慢慢在他身上平息,他像一条河流已经到了中下游,宽阔、平静、淡泊。杜仲应该是
一个很平民的男人,有烟火气,有书卷气,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适合做相伴一生的人。两个人一起做完家务,围着桌子同饮一壶暖暖的下午茶,看着日头从花架子上缓缓掉下去……
我在太湖山的林子间小伫一会儿,端详杜仲。它们该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吧,椭圆形的叶子层层叠叠,高高撑起一团浓荫。布满锯齿的叶片在阳光下被风轻轻掀动,似向来客默默颔首示意。彼时已到暮春,没有看见杜仲开花,想来花早已谢落。年节已过,红装收起,素衫上身来持家。不知道那么高的乔木,若是簪上花朵,会是什么样子。回家上网查阅,杜仲竟然还有雌雄之别,雄花开得灿烂,白白粉粉的一簇,如同热闹的蝴蝶会;雌花开得素洁雅静,矜持如小门小户的女儿,青衫绿袄包裹得紧紧。
直到有一日,在一本关于中药的书上读到“杜仲”名字的来历,心才疼起来。原来杜仲真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只是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的男人。传说在遥远的从前,洞庭湖上有个拉纤的纤夫名叫杜仲。因为长年弯腰拉纤,他的同伴们都患了腰疼的顽症。为了给同伴们治病,心地善良的他揣着干粮上山寻药,吃尽苦头,经老翁指点,才寻到了他要找的那种树。他采集满筐满篮的树皮,却因为饥饿和疲劳而昏倒,然后被山水冲进了八百里洞庭湖中。待同伴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同伴们吃了他怀中抱着的树皮,腰疼病去,于是给这树皮隆重取了名字,就叫“杜仲”。
这故事实在让人心疼。一味药对一种病,每一味药的寻找都极为不易,如同一个女人要找生命里与自己刚好对应契合的那个男人,需要多少机缘与上下求索来成就啊!不只叫杜仲的这个男人让人心疼,叫杜仲的这种高大清俊的乔木,因为身体的药性,它的命运也令人疼惜不已。杜仲作为药材,提供的主要不是花果枝叶,而是它的树皮。幼时常听长辈说一句话:“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记忆里,我的父亲很少去伤及那些树的外皮。而我幼时,曾经好奇地用小刀去刮门前一棵槠树的树皮,竟见奶白色的树汁汩汩流出,自刀面上斜淌下来,一滴滴砸在脚尖处。那是树的眼泪吗?自此不忍再伤害它们。可是,杜仲的一生,却是遭受千刀万剐的一生。
初冬来临,楼下有人在修剪香樟,好接阳光入室,空气里流溢着树木特有的体香。我闻着这潮湿而奇异的木香,忍不住遥想山中的杜仲们,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它们是怎样的境遇。也许,在一个阴天里,采集药材的人进山来了,在一棵棵名叫杜仲的乔木面前站定,取出明亮的刀来,在树干上环切一刀,再环切一刀,再补上纵切的一刀,剥取树皮,然后携带背篓提筐出山。留下那些疼痛的树木,独自收敛伤口,慢慢生长,重新复原,直至两三年后的采集刀再次从它身上划过。
这样一想,心下不觉生起寒意。杜仲如果还是一个男人,他一定不是篱笆内那个养花种草的幸福男人。这一世,一定有那么一个或几个人,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如同杜仲。只是,他静立在时光之后,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