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祥子
2012-09-03美桦
美 桦
天老爷在冬天的夜里特别贪睡,等他懒洋洋地把夜幕扯开,已经是该吃早饭的光景了。
祥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迷糊过去的。祥子迷糊的时间非常短暂,准确地说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他麻木的神经立即被胳膊上的刺疼烙了一下,耳边响起媳妇菊儿的娇吼声:
祥子,别睡!
祥子努力睁开发涩的眼皮。这是一段长长的缓坡,路面早让超载的大货车刨得坑坑洼洼。车挂上低速挡,一摇一晃,祥子的眼皮就会不由自主地垂下来。每每这个时候,菊儿就会毫不犹豫拧他的胳膊或耳朵,大声地提醒他不能睡过去。
祥子把车开到了半山腰,找了一段平坦的路面停下来。祥子推开车门,一步跳下去,人就像踩在了棉花上。祥子眼前金星闪烁,往前打了一个趔趄才稳住脚跟。离开驾驶室,祥子就感觉手和脚老是不听使唤,他伸伸懒腰,活动活动酸胀的身子,躲在车后撒了一泡热尿。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山上还有一些残雪,如老女人脸上的雪花膏没搓匀,白一块青一块让人怪不舒服。那一泡热尿过后,路边早已枯死的野草丛中立即腾起一股尿臊味的白烟。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过大年了。这是祥子年前跑的最后一趟车。祥子得把矿运到配矿站,把一年的运费结回来。其实,祥子也可以像几个师兄弟一样,早早收了车,办齐年货,穿上体面的西服,回到老家乌地吉木融入过年浓浓的喜庆气氛中去。可是,年前配矿站生意好,上车下车不排队,那一车车现成的货物就像魔法无边的磁场,让他跑得比平时更欢。就这样,祥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挨过枕头了。一连几天,祥子都是在车上渡过的,除了装矿和过磅的空隙偷空迷糊一下外,实在困得不行就把车停在路边睡一会儿。
不过,今天祥子不能在路边睡。他得赶紧把最后一趟矿拉到城郊的配矿站,赶在年前把这一年的运费结回来。辛辛苦苦挣了一年,就换来一大把运单。一想到那就要到手的钱,祥子就有了一种成就感。祥子清清嗓子,吐了几口憋在胸中的痰,点上支烟又钻进了驾驶室。
说怪也不怪,每年进入腊月以后,祥子的车就会明显慢下来。还是天天跑熟了的盘山路,过去五个多小时就到配矿站的,现在六个小时还开不到。这一点菊儿最有发言权。菊儿得空喜欢看电视,喜欢买几本闲书来翻一翻。菊儿说那是一个名教授的理论,叫生物钟。尽管菊儿说得有板有眼有根有据,祥子却一脸的不屑:
扯他娘的蛋!卵的生物钟,家里老老小小眼巴巴地等着咱们回去过年哩!
祥子这么一说,菊儿就不再坚持了,毕竟平安才是硬道理。
起起伏伏的山梁呼呼往后退。车窗外面,那些树啊草啊毫无生气的枯枝呼啦啦划着祥子的眼睛,让他的眼睛生涩胀痛。这几年,世道变了个样。祥子的老家在大凉山南部的乌地吉木,那些过去拿去砌墙脚垒田埂都嫌笨重而不规整的石头,如今身价百倍,成了让人赚钱的宝贝。祥子和村里人都沾了那些笨石头的光,祥子买了一辆车,天天在矿山上跑运输。虽说是二手车,偶尔也会发点小脾气外,但从祥子接手后,这辆车就一直任劳任怨不分白天黑夜地跑,让和祥子同时买车的师兄师弟们羡慕不已。矿山就在他们老家乌地吉木,虽然矿主对当地的车格外关照,但进山拉矿的车太多,有时为拉一车矿还得排上一天半天的队,这让祥子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漫长。
祥子觉得苦恼的不是拉矿排队,也不是路途上的颠簸劳累。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干货车司机这一行,就必须吃得下这样的苦头。真正让祥子痛苦的是结运费,配矿站的运费要到年底才结,一年就结这一次。为这事,祥子也和其他驾驶员一起找配矿站的老板闹过,可是老板眼睛一瞪:
人家没把钱给我,老子拿卵来付给你们?娘的,当孙子的也敢跟爷爷撒野,这是什么世道?你几个狗杂种,想干就干,不想干给老子走人!
老板黑着脸,骂得他们龟孙子一样。
老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老板的话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祥子知道,别看路上车水马龙,司机愁的就是货源。不往配矿站拉矿,又能拉什么呢?祥子只能忍气吞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年底的结算上。一年来,加油、买轮胎、换零配件、缴过路费、吃饭住店全得自己贴着。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哪里养得起一辆车,祥子把去年的结余大部分贴了进去,还咬着牙,往村里专门放高利贷的赵独眼借了一万多块来撑着。不过,这一年运气还不错。老伙计还算帮忙,除换了两个轮胎,买了些配件外,没给祥子添更多的麻烦。
日子过得苦,手里紧巴巴的,但祥子还是觉得十分熨帖。平时紧一点也好,相当于把钱全部存入银行,零存整取。一想起今天就能结运费,祥子脸上就有了笑容。
祥子今天的车更慢,蜗牛一样慢腾腾地在路上喘着粗气。祥子摇下车窗,任那刀子一般的雪风,呼呼直往他的脸上戳。把一年的运费结了,先把钢筋、水泥和砖弄回去。祥子去年就想把房翻了。村里的木勺在外面当包工头,邻居小凤家两口子在外面打工,相继都盖起了洋楼,这样就把他家那几间老房衬得更加寒碜。人要脸,树要皮。一想起家里那几间老房,祥子就觉得在人家面前矮了半个头。去年他就准备买建材翻房子的,菊儿不干,说等攒下钱再说。结果今年建筑材料一涨再涨,每次涨价都会让祥子揪心地疼上一阵。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今年说啥也不能再听菊儿的。大不了再去跟师兄弟借一点,到银行里贷一点,先把新房盖起来再慢慢挣钱还债。
想到翻新房,祥子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可是,这种幸福的感觉很快就被一种钻心的痛给破坏了:
“祥子,好好开车,你又在打瞌睡了!”
祥子木然地看着前方,嘴里有些不耐烦:“别乱动,我哪里打瞌睡?”
“你眼睛都闭起了,下巴都快碰到方向盘了还没打瞌睡?”菊儿拍了祥子一下,亲昵地在祥子耳边说:“再坚持半天,把账结了回家好好补几天瞌睡!”
菊儿经常跟车,不是怕祥子在外面找野女人。路途太远,她最担心祥子一路上太疲倦,开着车睡过去。和祥子一起拜师学艺的师兄师弟一死一残,都是疲劳驾驶,在开车的时候睡过去酿成惨剧。菊儿在车上一刻也不敢马虎,只要看到祥子眼神不对,菊儿就会马上提醒他。当然,最有效的办法是夏天拧胳膊,冬天拧耳朵,一疼,祥子就醒了。
晚上,菊儿枕着祥子手,看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菊儿就一边流泪一边轻轻地给他揉着吹着。祥子在菊儿的爱抚下进入梦乡,菊儿枕着祥子的鼾声却久久难以入睡。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孩子都扔给了家里的两个老人。不出来挣钱,能在村里干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年地里的种子、肥料、农药、饲料哪一样不要钱?光是上冬以后,今天张家娶媳妇,明天李家嫁闺女,后天赵家搬新房,外天刘家老人八十大寿,乡里乡亲,沾亲带戚,人家不请面子上过不去,这一请总不可能空着两只手去吧?这些都不说,眼看两个孩子就要上学了,也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在村小,跟那两个代课老师混着,总得送到外面去接受好的教育吧?家里老人已经上了岁数,小病小痛不怕,就怕万一哪天一病不起,那台丧事少了万把块是办不下来的。说一千道一万,干啥都离不开一个字:
钱!
这个活儿是在鬼门关上蹭饭吃,稍不小心,就会把自家的身家性命搭进去。菊儿看着路上一桩桩血淋淋的车祸,也劝过祥子好多次,要他别干了。祥子也赌咒发誓打过退堂鼓,可是狗改不了吃屎。闲了几天,祥子心痒痒手也痒痒,在家里坐不是站不是浑身不自在,还是接着干起他的老本行来。平时连着跑三两天,菊儿总要缠着让祥子歇一歇,抽空补补瞌睡。可是,临近春节车流量少,货源足,不用排队,特别是路上专门逮货车超载的都回家过年去了,拉多拉少没人过问,这让祥子感到无比的兴奋。连着几天,祥子都是在车上渡过的。
人毕竟不是机器,祥子连那辆二手车都不如。那辆老车连着跑了几天,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昨天下午吃饭的时候,祥子却把筷子放掉了三次。
那只成天握方向盘的手,居然拿不住一双筷子!
筷子掉了,祥子弯下腰去想把筷子捡起来,可是那手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试了几次才把筷子捡起来。祥子边捡筷子边恶狠狠地骂:
“娘的,这不中用爪子连双筷子都捏不住了,早点断了才好!”
祥子骂得越凶,菊儿心里越难过。菊儿心里暗暗着急,祥子都累成了这样,这趟车怎么跑得下来?因此,菊儿的眼睛更是一刻也不敢走神,随时准备着对祥子的耳朵下手。
上午十点半,祥子终于赶到了城郊配矿站的料场。祥子过了磅,在下矿的空挡,打电话给刘哥。
在祥子看来,凡是有身份的人电话都不好打,刘哥也不例外。刘哥手机一直处于呼叫转移状态,打他家里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一个含含混混的声音:
“谁呀?”
“刘哥,我是祥子……对,红山乡乌地吉木的祥子!”
刘哥看样子还没有起床。刘哥应酬多,喜欢喝酒,喜欢打牌,还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当然,在祥子看来,刘哥做为一个有身份的男人,讨姑娘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刘哥夜生活丰富,不享受到夜里两三点是不会回家睡觉的。
祥子很费了一阵口舌,才让刘哥把他从黏糊糊的记忆中遴选出来。刘哥咳嗽着,浓厚的鼻音里有几分不高兴:“龟儿的,大清八早的有啥事?!”
搅了刘哥的好梦,祥子多少有几分不安。但是,今天对于祥子来说,最重要的是把那一大把运单结回去。时间容不得祥子做过多的选择。祥子也没有过多客套话,说:“要过年了,我从家里给你带了一个自家腌的火腿来,麻烦刘哥过来拿一下。”
刘哥“哦”了一声,那黏糊糊的口气中多少有些不耐烦,嘟哝道:
“你等一会儿。”
刘哥这一声嘟哝,让祥子觉得十分受用。
祥子点了支烟,把车窗摇下来,睁着胀涩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刘哥来的方向。
车一停稳,祥子觉得整个身子好像要飘起来。晕乎乎的祥子像坐在摇摇车上一样,老是觉得还在那凹凸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脑子里一片茫然,眼皮直打架。
配矿站很大,平日配矿站料场里倒矿的货车排成长龙,今天的车明显少了很多,但还是不断有人把车开进来。祥子叹了口气,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有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娘的,马让料哄老,人让钱哄老。唉,都说钱难挣,但想挣这要命银子的人多得是!
刘哥是祥子半年前通过朋友认识的。刘哥是配矿站料场里的一个业务经理,跟着配矿站老总干了十多年。祥子认识刘哥的目的很简单,请刘哥帮忙结运单。
那一扎厚厚的运单寄托着祥子无限的希望,要是换不成钱,手里那一大把运单就是一扎废纸。料场的规定祥子很清楚,年底结账。祥子也知道,这么大一个配矿站,平时少不了业务往来,尽管平时站上财务室根本就没有设结账的窗口,但不可能没有财务上的开支。祥子早就听人说,平时要想结运单,除非找到和配矿站老总亲近的人。
就这样,朋友给祥子推荐了刘哥。
祥子那天特意去理发店把乱蓬蓬的头发收拾了一番,穿上了他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非常大方地请刘哥吃饭。祥子特意找了一家像样的餐馆,那些菜祥子大多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有点过,更不用说品尝过。祥子从来不喝酒,那天不出车,他破例喝得酩酊大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简单的道理祥子非常明白。一桌饭下来,花了两千多块钱。说到结运单,刘哥很豪爽,拍得胸脯咚咚响:
没问题,这点小事包在哥老倌身上!
祥子感动得只差点一头撞死在酒桌上。不过,祥子这种沸腾的情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刘哥在拍完胸脯后,收敛了笑容,打着酒嗝,说:
“咱亲兄弟明算账。运费结下来,大头是你的,二八开!”
祥子一听,脑袋像被人拍了一砖头,眼前金星直冒,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尽管祥子已经喝高,但心里却异常清醒:
天老爷,老子要损失两万多!
当然,祥子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也没有持续太久,他脑子里很快闪现出这样一个结论:
两万算个卵,要是出什么意外,再多的运单不都他娘的是一捆废纸?!
祥子咬咬牙,点头答应下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祥子知道点头答应的后果。就是这一会儿工夫,祥子的背上已经出了一通热汗,他感觉到像害了一场大病,浑身酸软无力。
祥子从小在乌地吉木长大,每次都是把车开到配矿站,下了矿就往回赶,他确实在外面没有社会关系。自从把那扎运单交给刘哥,祥子的心就悬起来,每次到料场下了矿,他总是要向刘哥住的地方看一看。祥子更盼望早一点接到刘哥的电话,哪怕是关于刘哥一丁点儿的消息。
刘哥终于打来了电话。刘哥直截了当告诉祥子,金融危机了,事情没办成,要祥子去拿运单。
拿到那一大扎写着祥子车牌号的运单,祥子像捡到了一大堆金元宝一样高兴。尽管那段时间因为金融危机,祥子几天难得出一次车,但从内心深处他仍然十分感谢这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只有祥子才能体会到。事情虽然没办好,但多个人缘多条路,说不定今后还有求人家的地方。因此,无论什么时候,祥子都把对刘哥的这份感激时时揣在心上,总想找机会报答刘哥。
冬天的太阳白亮白亮的,纸一样贴在天上。阳光并不强,但从周围那些白白的坚硬的建筑上反射回来,仍然明晃晃地刺人的眼睛,这就使得祥子那双极度困顿的眼睛难以睁开。
菊儿说过,在等刘哥的时候,让祥子抽空眯一会儿。可是,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见到刘哥的影子。眼看太阳越升越高,菊儿也困得眼皮直打架。菊儿有些灰心,说:“不来算了。看看到他那副臭德性,爱理不理的,好像咱真的一辈子要巴结他……”
女人都一样,心眼比针尖还小。祥子知道,菊儿对当时请刘哥结运单二八开一直耿耿于怀。祥子虽然眼睛半睁着,但对菊儿的内心世界却非常清楚。要过年了,家家都在准备年货,菊儿早就盼着结了运单,痛痛快快地到街上逛一逛。祥子把钱包摸出来,递给菊儿,说:
“去去去,你先到街上去,省得在这里戳眼睛!看看有合适的先买着,等会儿我结了运单来找你!”
菊儿接过钱包,抿了抿头发,说:“你催催他!饿了不?要不我先给你买几个包子过来?”
祥子摇摇头,无力地向菊儿挥挥手,再一次拨通了刘哥的电话。
祥子又点起支烟,随着那明明灭灭的烟火,外面的世界渐渐混沌起来。钱包里还有一千来块钱,那都是平时留着以备急用的。结婚这么些年,平时都在跑车,很难得陪菊儿逛逛街。祥子早就在车上和菊儿盘算过,结了运费,和她一起到城里逛逛,给她买两件过年穿的衣服,给孩子买点过年的玩具,给老人添点新衣。家里两个老人也不容易,地里的活是老人干,家务事是老人做,两个孩子也是丢给老人带。两个老人忙了屋里忙屋外,成天还要替他们的安全担忧。一想起这些,祥子就觉得十分内疚。
祥子是让一阵咚咚咚拍打车窗的声音弄醒的。
是刘哥。
看得出来,刘哥刚刚起床,胡子虽然刮得光光的,但乱蓬蓬的头发上用水抹过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刘哥胖乎乎的脖子上戴着条拴狗样粗的金项链,肥厚的手掌正在用力拍着车窗,粗短的手指上那几个黄灿灿的大戒指也卖力地叩击着窗门。
祥子打开车门,外面的风像刀子一样涌过来,让他连打了几个哆嗦。祥子把那只火腿提给刘哥,接过刘哥递过来的烟,拿上那只装着运单的包就往结运费的窗口走。
南国冬天的太阳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那阳光就显得无比的阴柔,也无比的慈祥。
结运单的窗口前面,人已经排起一长串了。
祥子脑子里晕乎乎的,觉得眼前这一张张脸都似曾相识。祥子木然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无力地咧着嘴,傻傻地笑着。今天大家都一样,马上就可能领到那嘎嘎响的票子,心情都无比的舒畅。祥子拖着沉重的双腿,自觉地排在了这群人的后面。
这两年结账都是菊儿去的,祥子只是在旁边呆着,更准确地说祥子都在车上睡觉,因此他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可是,今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前面的人半天挪动不了一下,很快后面又有人接着排上了。祥子感到无比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主要来自于极度的困乏,祥子只觉得眼睛难以睁开,耳朵里嗡嗡嗡地响过不停,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茫然,似乎多站一分钟都有睡过去或者倒下来的可能。
这个时候祥子想着最多的是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哪怕就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可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后面又陆陆续续跟着排上了人,很多人都在往前面探头探脑,还有人在抱怨在骂娘,都巴不得前面的人早一点脱离这支队伍。祥子嘴巴里早已让香烟熏得索然无味,还是只有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努力睁着眼睛,变换着姿势不让自己睡过去。
等待。等待难耐的幸福时刻的到来。
就在祥子觉得已经无法支撑的时候,他终于移到了队伍的前面,幸福的结账窗口终于展现在祥子的眼前。祥子把那扎运单从窗口递进去,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道软绵绵的声音:
“身份证!”
身份证?祥子连忙在身上摸了半天,愣了一下,他才想起来刚才把钱包拿给了菊儿,身份证就在钱包里面。祥子赶紧矮下身子,把脑袋贴在那个窄窄的窗口上,说:
“身份证没在身上,刚才让我爱人拿走了……”
祥子说得很真切。里面的小姑娘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道:
“驾驶证!”
祥子赶紧摸身上,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也没有摸到那发硬的东西。
糟糕!祥子一下反应过来,驾驶证行车证一类宝贝东西,都放在驾驶室里。祥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结结巴巴地向里面的小姑娘做着解释:“对不起对不起,那些东西都在车上。为结这鬼运费,我都等了一年了,请你们帮帮忙,下次一定……”
小姑娘停下手里的活,把那匝运单推过来,冷冷地说:
“不行,按规定必须得有有效证件!”
祥子急了。要是今天结不到运费,就意味着那一大把运单还要一年才能变成钱,他所有的希望都有可能成为泡影。祥子脑袋牢牢地贴在窗口上,身子铁塔一样堵在外面,那双早已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口气已经由哀求变成了质问:
“我天天都在跑车,怎么会没有证件?我一年苦到头,专门给你们配矿站拉矿,还会有假?!到这个时候不给结账,你什么意思?!”
祥子让烟熏得略有几分沙哑的嗓音异常严厉,把里面几个忙碌的工作人员都吓了一跳。里面的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地看着祥子。
窗口上的祥子一身油腻腻的,满脸倦容,一副没睡醒的架势。所有这一切,和外面那一排司机没什么两样。一个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小姑娘说:“你从电脑里面调出他的车牌号信息记录,问一问再说。”
小姑娘麻利地敲了敲键盘,警觉地问:
“你叫啥名字?”
人一紧张,神经就容易短路。祥子一下懵了,缩回脑袋,伸手挠挠头皮,喃喃地嘀咕道:
咦,我叫什么来着?
祥子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确实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他只觉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直往头上涌。世界在这一瞬间似乎全凝固了,就连周围那些窗口梁柱都在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地看着他。
“怎么?连自己叫啥名儿都忘了?!”小姑娘扑哧一声笑了,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窗里坐着的几个人没有笑,都在小声地嘀咕着,警惕地用怪怪的眼睛盯着祥子。
外面的人也没有笑。那一张张写满倦意的脸上毫无表情,那一双双死鱼样的眼睛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似乎里里外外这些事跟他们毫无关联。当然,排在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的离奇事,他们或蹲或站,伸长脖子不耐烦地在那儿瞎嚷嚷:
“搞个卵哟,半天弄不出一个!”
“快点快点,老子脚都麻了!”
小姑娘的笑声停下来,声音比先前高了八度:
“你到底叫啥名儿?!”
让小姑娘刚才这一笑,祥子觉得更加窘迫。祥子只觉得浑身燥热,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这一急,他更是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来。
祥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小姑娘的嘲笑已经变成了冷笑: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这运单是你的吗?”
那一刻,祥子觉得周围的楼房上的门和窗户都咧着嘴,朝他笑个不停。在这样的笑声中,祥子身上的汗冒了出来,心咚咚就像要蹦出来一样。
后面的不知道前面闹的笑话,仍然冲着祥子直嚷嚷:“快点快点,啰嗦个卵!”
窗子里面的人都紧张地盯着祥子,那一道道严肃的目光刺得他浑身不自在。小姑娘把祥子的运单推出来,冲后面喊道:
“下一个!”
“凭啥?!”
“你想干啥?再不走我报警了!”小姑娘的口气异常严厉。
“你叫警察来吧,老子又没偷人抢人!老子辛辛苦苦挣了一年,为啥不结账?!”祥子只觉得全身的血直往上涌,头都快炸开了。祥子是有血性的汉子,他膀子一使劲,后面那几个准备趁机挤上前来的师兄就不动了,只是不高兴地瞪着他。
祥子摸出手机,他要打电话给菊儿。
祥子脑子里就是一盆糨糊,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菊儿。
菊儿的电话一直没人接。祥子知道,全世界就数女人的手机最难接通,特别是在关键的时候。祥子憋着一肚子的火,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菊儿:你个死婆娘,真他娘的不懂事,这是啥时候,还有闲心去逛他娘的什么街嘛!
菊儿的电话好不容易通了,祥子冲着手机就吼起来:
“哎呀,老子那个那个证件呀!”
和所有男人一样,一生气就会冲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发脾气。祥子也不例外,要是菊儿在面前,他肯定会吹胡子瞪眼睛把气撒在菊儿身上。
“喂,你说啥?账结啦……”菊儿哪里知道这边的情况,在电话里大声地说。
“证件!老子的那个……那个那个名字啊!”祥子都快急疯了,大声地吼着。祥子一着急,舌头就不听使唤,说话也就有些语无伦次。
菊儿大概在商场里,话筒里尽是闹哄哄的声音。菊儿说:
“这边吵死了,我找个安静的地方给你打……”
菊儿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这个狗日的婆娘,在这要命的时候,你他娘的挂那电话干啥?!祥子气得差点把手机给砸了。里面的小姑娘早不耐烦了,冲着祥子直瞪眼睛。后面的师兄弟也想挤上前来,但看到祥子那铁塔般的身体一对铁钵大的拳头和气鼓鼓的样子,也非常配合,不再有非分之想。
三十秒钟后,菊儿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祥子一肚子的火全发出来,他像狮子一样冲手机咆哮着:
“老子身份证呀!杂种婆娘!”
“哦,对对对,在我这儿,你瞧我这该死的记性!你等着,我马上拿过来。”菊儿已经觉察到祥子话中的火药味,话题一转,连珠炮一般地质问道:“嗳,这大过年的,你发啥火,你凶哪个吼哪个,老娘是你的出气筒?!……”
菊儿贤惠,但嘴巴不饶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菊儿的话让祥子涌起无限的酸楚。祥子嗓子发酸,声音软下来,却早已经变了调:
“菊儿,我叫啥名字来着?”
“啥?你说啥……”
菊儿那边听清了,声音高起来,急急地说:
“祥子,你怎么啦?你怎么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你要那名字干啥?”
“我叫啥名儿呀?”祥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那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祥子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太阳依旧白亮白亮的。祥子的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他长叹一口气,说:“菊儿,我到底叫啥名字?不说人家不结账呀!”
菊儿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
沉默也就是一瞬间工夫,菊儿在电话那头哇地一声哭了,菊儿呜呜的哭声清脆地传过来。菊儿边哭边说:“祥子,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祥子,看把你累成啥了!祥子,咱不挣那要命钱了,吃糠咽菜咱想其它法子去……”
这一刻,祥子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