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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养所手记

2012-08-30塞壬

读者·校园版 2012年4期
关键词:教导员托养智障

塞壬

我从残疾人托养所回来已有一个星期了,我真不愿意说出,我是以作家的身份被安排到那里体验生活的。这种感觉太糟糕了,近乎可耻。我太像是一个猎人,潜伏在孩子们之中,想捕获他们的一切,最隐秘的一切。包括为满足好奇心、猎奇,想尽办法引诱他们说出或者做出些什么。享受这种另类体验,拿着相机在他们的宿舍一阵猛拍,然后想象着这些图片发到网上将引起的震撼。孩子们毫不知情,在我面前,他们清澈如水,包括皮肤、毛发、脏器和他们的命运。

那孩子十九岁了,然而看上去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她长着一张处女的圆脸,她惊恐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她的瞳孔异常的黑,仿佛吸收了照进去的光亮。靠近她,她有很重的鼻息,濡湿的唇嘟着,上面长着清晰的黑绒须,她就那样惊恐地看着我,像个不出声的小动物。我把手伸向她,她的身体往后缩了一下,垂下眼睑,我看到一弧漂亮的黑睫毛。

“她非常害羞,怕生人。”智障部的教导员告诉我,然后她鼓励那孩子,叫她向我这个新来的老师问好。我看着她,她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随后,教导员把我领到走廊,看着智障部,三个班,五十几个孩子,年龄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走廊两端的门被锁死,孩子们一整天就待在教室里,或者游走在走廊中。我翻着花名册,男孩子们叫着振轩、嘉豪、伟康这类阳刚而响亮的名字,女孩子们的名字则一律琼瑶化,文艺得很,如可仪、紫菡、洁如,看着这样的名字,我就想着他们的父母对他们那最初的期盼多么美好,大概希望男孩子们长大了去干一番男人的事业,博取功名利禄;女孩子们则都要长成知书达理的淑女,美丽、温婉。然而他们最后却把孩子们送到了这里,因为绝望。

这里的课程类似于学前班,唱儿歌、辨认画册上的小动物、玩拼图、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虽然他们基本成年,但智商依然停留在五六岁孩子的阶段,要靠哄。他们很快就跟我熟悉了,我被获准可以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聊天。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接触过智障的孩子,他们之中仅有四到五个,一望便知是异常,体型痴肥,或口歪,或眼斜,流着口水,大部分的孩子看上去干净、体面,与常人无异。那个害羞的女孩叫洁如,读过小学,能认很多字。第三天,她就像一摊泥那样黏着我了,用她的下巴颏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唯一觉得她不对劲的是,她有时会满脸凶相,一个人说着广东脏话:“扑街(意为混蛋)!”这让我疑惑了很久。年轻的教导员李小姐笑着对我说:“塞老师,你跟洁如太亲密了,孩子们会吃醋的。”

我疑心自己对他们的热情仅源于一种新鲜感和好奇心,一时间,我甚至忘了来到这里的目的。在跟教导员们的交往中,我发现她们的耐心、关切只是出于工作职责方面的范畴,她们给出的是那样精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人人平等。我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只是短暂地待在这里,而她们是要在这里待几十年的。她们从来不跟孩子们进行内心的交流,不,她们认为这些孩子根本没有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要一下课,在食堂,在宿舍,她们的话题很少提及工作,提及某个学员,仿佛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早上阿豪对我笑了,他这应该是在问候我,”我兴奋地对教导员李小姐说,“他现在很有礼貌,有进步呢。”

“不,塞老师,您不久就会发现,他的笑只是肌肉的痉挛而已,纯物理性的,他没有意识。”听到她这样冷酷地纠正,我心里生出莫名的反感。潜意识里,也许她们是在指责我:“你这是在表现,短短几天里,你就让孩子们都喜欢上你了吗?”或者是认为我太可笑了:“难道你还指望谁可以彻底康复吗?”

但是,我如何能相信,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是没有心的?坐在色彩鲜艳的卡通木凳上,我教他们叠纸鹤,他们围着我,那么多的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都吵着要我看他们叠得对不对。他们怎么可能是没有心的呢?洁如忽然在休息间里跟我说,再过五年,她就要从这里毕业,然后去香港工作。我认真地点点头,她又跟我说,她现在很想恋爱。

这根本不像一个智障者能说出的话,她的话总会让我产生幻觉,我从未觉得她跟我们有什么不同。我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那边教室里的音乐响了起来,她跟我说,她要去跳舞了。

智障部有十几个孩子对音乐有着天然的敏感,只要音乐声起,他们就会各自起舞,节奏感很好,拍子也合得准,因为父母早就发现了他们这一点,他们小时候都进行过舞蹈训练。我看着跳舞的洁如,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胸不大,但明显地隆起,腰腹有柔软的弧度,手臂像摆动的枝条,俯仰间,舞态有如仙姿。她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快速地旋转,我怎么能相信,这样的一具充满灵性的身体是没有心的呢?这样的身体,只要触碰它,它都会有隐秘的回应。我想起教导员跟我说过,切不可在洁如面前提起她的父亲。具体的情况,她让我去找洁如的心理辅导老师梁生。

这位梁生不到三十岁,理着精干的平头,说话慢条斯理,有很重的鼻音,有点傲慢,他摊开手,一副你随便问的样子,仿佛这里所有的孩子他都了如指掌。我看着他的办公室,三面靠墙都摆放着资料柜,隔着玻璃,我看见排得整齐的黑色文件夹,一层层地竖在那里,白色的标签纸上写着孩子们的名字,赫然醒目,一个文件夹里装着一个孩子的资料,那里面封存着他们的灵魂。我怎么看,都觉得有一股阴森森的气味。申洁如,找到了,他迅速地抽出它,把它递到我面前。

我一下子幻灭了。骨子里,我是那样热切地期盼他们正一步一步走向康复,或者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且,我将见证着,我将陪着他们走过一段走向康复的时光。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正如我不断质疑的:这些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心呢?申洁如,一级智障,二级精神分裂,伴有自闭、癫痫……我明白了,教导员们是真正地在嘲笑我,我徒劳的热情,我种种无效的试探、引导,我带来的开发他们兴趣的各种有意思的小课件,这一切都将是无效的。我根本就没有理由去指责谁没有对他们倾注足够的爱—我说不出来。

“她是不是跟你说,她想恋爱啊?”梁生的话忽然从我头顶飘下来,我猛一抬头,他继而用全知全能的口气说道:“她这种症状叫做‘钟情妄想,现在是五月,三四月份春天的时候比现在严重多了,她陷入这样的幻觉中,总是认为某个男子喜欢她。她的病发作的时候,看到帅一点的男生就跑过去,要人家跟她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喜欢梁生,不喜欢他跟我说的这一切。还有他的表情,有一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相,然后享受独家发布权的得意,有点奸奸的。我知道,我的情绪让我偏离了客观判断,所以我忍着没有对他发火,我这是怎么啦?

用梁生的话说,这里的孩子都是重度残疾,除了智障,还伴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症。他们全都坏掉了,而且坏得万劫不复。我慢慢走到篮球场,此時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隔着距离,我开始打量这座八层的大楼,这里关着两百多个活着的死人—他们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他们只是活着。家属资源部的工作人员曾告诉我,申请来托养所的家庭排着长长的队,还有太多的孩子源源不断地要送到这里。他们全都是回不去的,他们的父母把他们送到这里就意味着放弃了他们。

洁如依然是一如既往地黏着我,说她跟妈咪通过电话了,药物控制着她。她看上去没有异常,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那样,我寻思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她痴痴地跟一个男子说,她想要跟他恋爱,谁能抗拒呢?她这么反复地说着,梦幻般地痴痴絮语,凑近那个男人的脸,把她的少女气息喷到那个男人的身上,这不正是她贞洁品格的裸露吗?人们太笃信科学的那一套了,那么冷酷,说她失心,说她处在妄想症中,说她又发病了。

每个周五,托养所门口就停满了车,很多家长过来接孩子回家去过周末。周五下午的气氛很活跃,孩子们双手抓着窗子,焦急地望着窗外,刚刚与爸妈通了电话的,说是在路上。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他们的父母没能来接他们回家,说是忙。看着同伴被接走,这些孩子就闹别扭,哭着不肯吃晚饭,拿东西砸老师。有个男孩子一着急,就尿裤子了,他哭着喊:“妈咪爹地不爱我啦,不要我啦……”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哄到宿舍。洁如的母亲每周都过来接她,开着宝马,我看到这位阔太太熟门熟路地进得门来,跟工作人员打着招呼,在登记簿上潇洒签名,然后领走孩子。洁如扭过脸来跟我说“再见”,她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刻,整个下午,她的心都飞了,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他们全都没有忘记星期五,智障也没让他们忘记这一天和这唯一的念想—回家。他们并不知道,亲爱的妈咪爹地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我看着智障部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不是石头,是一种无法唤醒的活,如果说爱,我说到爱,如果去对这样的生命保有爱,我看见自己身上,丝毫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意愿。我听见心里有一种紧绷的东西倏地折断了,很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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