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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考据学与清代《庄子》考证

2012-08-15罗彦民

文艺评论 2012年10期
关键词:乾嘉释文庄子

罗彦民

梁启超曾有“一代有一代之学术”的说法,把考据学作为清代学术思潮的代表。清代考据学通常又称为“乾嘉考据学”,因为它在乾嘉时期最为盛行。《四库全书》的开馆修纂直接推动了乾嘉考据学的发展,“对清代考据学派的壮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开始了考据学独领风骚的时代”①。此后,考据学取代了官方理学而占学术界的主导地位。所谓“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②,描述的正是乾嘉考据学盛行的情形。乾嘉考据学的盛行,对清代学术产生了重大影响。除了历来受学者重视的经、史之学以外,庄学在乾嘉考据学的影响下,也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考证风潮,表现出与前代庄学不同的面貌。

一、乾嘉考据学对清代庄学的影响

首先,乾嘉考据学的学术风气对清代庄学的影响特别深刻。

实际上,清代《庄子》考证源于清初。清初学术倡导实用,主张经世致用、博学考证。《庄子》因与六经、三代古史及其他诸子的时代相近,在字形、音韵、文例及所涉名物制度、所载史实上有可以与之比照的地方,故常被征引于考经证史,进入考据学者的视野。如清初学者顾炎武在考证反切法的起源时,广引经书,又引《庄子》文字为证:“《列子》:‘杨朱南之沛。’《庄子》:‘杨子居南之沛。’‘子居’正切‘朱’字。”③清初史学家马骕作《绎史》、陈耀厚作《春秋战国异辞》亦多引《庄子》寓言,以子证史。如关于“尧治天下”的传说,马骕引《庄子·天地》篇有关文字:“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④同卷中又引《逍遥游》“尧让天下与许由”一段文字证此传说。在这些引证中,《庄子》文字是以例证的身份而出现。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与《庄子》一同被引以为证的其他材料,实际则成为考证《庄子》同类问题的例证。因此,这种“引《庄》为证”其实也可以看成对《庄子》的考证。

然而,尽管清初有博学考证的学术要求,但清初士人因感于明朝覆亡的历史事实,倡导的博学考证也往往偏重于经世致用,重视与现实相关的儒经、史地考证,如阎若璩(1636-1704)《 古 文 尚 书 疏 证 》、 胡 渭(1633-1714)《易图明辨》和《禹贡锥指》等,而少有旁及诸子。清初虽有引《庄》为证的做法,但这种考证形式并不是清初庄学的主流。相比之下,清初庄学在义理阐释和文章学方面的研究更为繁荣。

而且,从学术史发展角度来看,清初庄学是明末庄学的延续,热衷于《庄子》义理学和文章学的研究。清初不少士人经历了改朝换代、社会动乱、风雨飘摇的混乱局势,在他们心中积淀了太多的人生感慨。这种境遇也使清初知识分子在《庄子》那里找到了某种程度的认同感,庄子居于乱世的遭遇唤起了他们心底的共鸣。他们很自然地借《庄子》之奇文,浇自己之块磊,把《庄子》作为自己心灵的栖所和灵魂的归宿。在阐释《庄子》的过程中,或寄托其理想和愿望,或发泄其苦闷抑郁之情。代表作如方以智《药地炮庄》、觉浪道盛《庄子提正》、王夫之《庄子解》和《庄子通》、净挺《漆园指通》等。另一方面,承明代文章评点之风而来,清初庄学的散文研究大为繁荣,出现了不少从文章结构方面分析《庄子》散文艺术的作品,如林云铭《庄子因》、吴世尚《庄子解》、宣颖《南华经解》、胡文英《庄子独见》等。可见,义理学和文章学确实构成了清初庄学的基本面貌,《庄子》考证研究尚未展开。直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库全书》开馆,⑤《庄子》考证作品仍然寥寥无几。据严灵峰先生《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载录,从1636年(国号始用“清”)至1773年的约140年间,共有庄学著作(文章)约116部。⑥其中,考据性作品仅有成书于乾隆初的王懋竑(1668-1741)《庄子存校》一部,其他皆为义理阐释和散文评点作品。

其次,乾嘉考据学在治学方法和路径上影响着清代庄学。乾嘉考据学信奉的学术宗旨是“由词通道”,遵循的学术原则是“无征不信”。因此,在文本研究中,乾嘉学者尤重文字、音韵、训诂的考证研究;他们左右采撷,旁征博引,搜集大量例证以成其说。而且,乾嘉学者在继承传统方法的同时,又创造和完善了不少新方法,如“因声求义”、“文同一例”、“文法一律”等。他们又能把这些方法运用到文本研究的实践中,校其文字,解其读音,训其词句,辑其佚文,考其真伪。这种治学路径和方法对清代庄学影响深刻,因为治学方法在各领域是可以互相借鉴或通用的。而且,不少涉足于《庄子》考证的学者是从考据学最先关注和应用的经史领域转身而来(如王念孙、俞樾即是著名的经学家),他们很自然地把这些治学理念和原则带到庄学研究中,把具体的治学方法移植到《庄子》考证中。如王念孙在考证《胠箧》中“钩”字时,为证明“钓”是“钩”的异名,后人无知而改“钓”为“钩”之说,引用大量古籍以证,共列16证⑦,足以服人;王引之在考证《秋水》篇之“井鼃”本为“井鱼”时,亦运用多种校勘法,共出9证⑧,使结论无可置疑。这足以说明乾嘉学术理念和方法对《庄子》考证的影响。另如“因声求义”法(声训法)等,被王念孙、俞樾、章太炎等人用于《庄子》考证,极大地完善了考证方法,增加了考证结果的准确性。

二、乾嘉考据学风下的《庄子》考证概观

梁启超在总结清代子书的整理与校勘时说:“这三部书(按:《老子》、《庄子》、《列子》),清儒没有大用过工夫。卢氏《拾补》,《老》、《庄》无,有《列》一卷;王氏《杂志》,则《老》四条,《庄》三十五条,《列》无有;俞氏《平议》则《老》、《列》各一卷,《庄》三卷。其他专释者殆不见……《庄子》除明世德堂本,别无新校本。”⑨这是针对整个道家的研究情况而言,并未完全概括清代《庄子》考证情况。实际上,清代《庄子》的考证成果远多于此前历代。尤其到乾嘉之后,《庄子》考证更是丰富多彩,涉及到包括辑佚、校勘训诂、音韵研究、篇章辨伪等各个方面。

(一)《庄子》佚文旧注辑录

清代《庄子》考证的重点之一是辑佚。源于辑录《永乐大典》佚书,《四库全书》随即开馆,清代辑佚之风遂开,涌现一批辑佚名家,辑录了大量古代散佚文献,复活了很多长期以来亡佚的子书。在辑佚风气盛行的环境中,《庄子》佚文佚注同样得到重视,并取得一定成绩。清人对《庄子》的辑佚工作主要在于收集《庄子》旧注佚文。据考察,《庄子》古本52篇近10万字,至晋代郭象删为33篇6万多字,在篇幅上比原版大大缩水。《庄子》在流传过程中散佚了三万多字,这是清代学者辑录的内容之一。较早有乾隆年间的孙志祖(1737-1801)撰《读书脞录续编》,其中收《庄子》佚文11条,疑为佚篇者1条;据查,其中有今本《庄子》所存之文2条,故实辑9条,佚篇1条。与其同时的徐廷槐作《南华简钞》后附有《逸语》36条。经查,其最后录颜之推、王充语2条实与《庄子》文字无关,而其余34则全录自宋人王应麟《困学纪闻》之《庄子逸篇》(下称《纪闻》),且另遗《纪闻》5条未录。此后孙冯翼作《司马彪庄子注》,附有载司马彪注的《逸篇》共12条,其中7条录自《纪闻》,故实得5条。翁元圻校《纪闻》时收录孙志祖的辑佚成果,并另辑3条,作《庄子逸篇辑注》。茆泮林在孙冯翼的基础上作《庄子逸语》及《补遗》辑得《庄子》佚文3条;晚清王仁俊有《庄子佚文》二卷和《〈庄子〉司马注》一卷,辑得佚文14条。然王氏疏于校检,其中或有与《纪闻》有重者,或为今本《庄子》所存之文,故实得佚文3条。另外,黄奭有《子史钩沉》,收《逸庄子》一卷15条。但细检之,乃全袭茆泮林《庄子逸语》及其《补遗》,实为茆辑本另存一副本而已。可见,清代在《庄子》佚文辑录方面成果不甚显著,所得共23条,其成就在王应麟《纪闻》之下。

在辑录历代《庄子》旧注方面,晋代《司马彪〈庄子〉注》是辑佚的重点。据唐代陆德明记载,《司马彪〈庄子〉注》共二十一卷,五十二篇,但司马注未得以完整保存,只有陆德明《经典释文》之《庄子音义》(下称《释文》)中保存了部分注解共749条10,其余皆散见于类书及集部等文献。清代学者中最早辑录《庄子》司马彪注的是孙冯翼,他辑出《司马彪〈庄子〉注》一卷,得司马彪佚注116条,收入《问经堂丛书》。其中,与《释文》同或稍同者44条,余72条为《释文》所未载。其后有茆泮林在孙氏和《释文》的基础上更加广益,对《司马彪〈庄子〉注》又重新加以整理,作《司马彪〈庄子〉注考逸》,后又有《补遗》和《又补遗》,共得司马彪佚注756条,收入《十种古逸书》。除录自《释文》的条目外,茆氏比孙氏另多辑得佚注21条。晚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在《释文》的基础上,力图辑录“《释文》阙(漏)”、“与《释文》异”的佚注。经统计,庆藩检得《释文》外的司马佚注共得113条。其中,“《释文》阙(漏)”者 69条,与《释文》异者44条。与茆氏相比,郭氏另辑出“《释文》漏”收的9条,但漏收茆氏曾辑录的5条。此外,黄奭撰《子史钩沉》,内有《〈庄子〉司马彪注》。但是,黄氏所辑,基本上出于茆泮林之书,皆未加重检,茆错即错。可见,清人辑录《庄子》旧注比佚文辑录成就高出些许。

(二)《庄子》文本校勘训诂

清人对《庄子》的考证,成果最为突出的当在对其文本的校勘和训诂方面。乾嘉时期这方面成果逐渐增多。较早的是王懋竑《读书记疑》之《庄子存校》⑪一卷,其今存的文稿止于《缮性》篇。从内容上看,《存校》对《庄子》的考证较为全面,主要在文字校勘和训诂方面,也有正音及句意通释。王氏在考证中最为常见的是从《庄子》文义出发校订、训诂,主要从文义入物,基本不引他证,其方法也比较单一,未如乾嘉学者科学多样。这说明清初考据之风未盛,集证考证原则还未普遍运用。此外,有王太岳《庄子口义考证》、《南华义海纂微考证》、《庄子翼考证》三部;卢文弨《庄子音义考证》三卷;黎简《手校庄子》(未见)。王太岳对宋、明时三部庄学著作进行考证,主要考证其中讹字,文字简单,依上述顺序分别存“十余条”、“一百零三条”、“四条”⑫;卢文弨则对《释文》中的《庄子音义》文字校勘和正音,亦较简洁。

道咸以降是《庄子》考证的高峰期,校勘、训诂成果迭出,把《庄子》考证推向高潮。此时产生了很多考证《庄子》的重要著作,如王念孙《庄子杂志》35条、俞樾《庄子平议》三卷196条、郭庆藩《庄子集释》的考证成果80条⑬、孙诒让《庄子札迻》一卷53条、章太炎《庄子解故》一部248条、于鬯《庄子校书》三卷170条。这几部著作专从校勘、训诂入手研究《庄子》。除清末于鬯外,王念孙等人在传统考证方法的基础上又创造了多种方法,如用“对文法”、“文同一例法”、“韵校法”等订正《庄子》文字的错、脱、衍等讹误,用“因声求义法”、“对文法”等训释《庄子》字、词、句,使考证方法更为完善和科学。除了考证方法上的多样和创新,他们在举证上较前人更为严谨丰富,为证一字,博及群书。如前引王念孙考证“钩”字与“钓”异名时,共列16证,涉及《广雅》、《淮南子》、《鬼谷子》、《经典释文》、《文选》、《太平御览》、《列子》、《韵府群玉》、《战国策》、《七谏》、《庄子》等11部典籍。⑭这种考证充分体现了乾嘉考据学者“无征不信”的治学原则和严谨务实的为学精神。而清末于鬯的校勘、训诂则异于王念孙等人,却同于清初的王懋竑,方法上多以文义为据进行校释,不举他证。这与乾嘉学者采用多种方法和广征博引的考证大为不同,“无征不信”的考据原则已不复多见。其考证功力显然远不如乾嘉考据学者,反映出乾嘉考据学走向衰落的趋势。校勘和训诂是考据学两项重要内容,是研究文献的基础性工作。清人在这方面的工作非常扎实,为《庄子》其他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文字、训诂依据。

(三)《庄子》文本音韵研究

在《庄子》音韵研究方面,清人在各自的考证著述中皆有所关注,而较早当始于清初学者顾炎武,他曾引《庄子》文字证成其对古音的判断(如前),但这还不是从正面研究《庄子》音韵。乾嘉时期,音韵学特别发达,古音研究相当深入。江永、段玉裁、桂馥、戴震、孔广森、王念孙等人皆为此时期的音韵学大家。受其影响,这一时期对《庄子》的考证中也尤其注重音韵研究,出现了几部重要著作:王懋竑《庄子存校》、卢文弨《庄子音义考证》、黎简《注庄韵学》(未见)、姚文田《庄子古韵》、江有诰《庄子韵读》。王懋竑最早从正面对《庄子》音韵进行研究,其《庄子存校》有时为《庄子》疑难文字注音,或纠正前人的读音。还特别注意到《庄子》文句协韵的现象,如《天运》“以物为量”句,王按:“(量字)平声,此数句协韵。”⑮这表明王懋竑对《庄子》文字的音韵考证已深入到文字之声调、用韵方面,为清代《庄子》音韵研究开了良好风气;卢文弨则对前人注音多有订正;黎简《注庄韵学》未存,据顺德县志著录,略称“居恒讲求韵学,尝取《庄子》语,有均可寻者叶之”,别录为书;⑯姚文田摘录《庄子》有韵之文,圈出协韵之字,下注篇名或章名,依韵别类辑;⑰此法为稍后的江有诰所采用并加以细分。江有诰著有《江氏音学十书》,其中有《庄子韵读》。他以自己的韵类为标准,把《庄子》文中凡有用韵的章节摘下,以圈字的形式把押韵的字标示出来,并注明其所用韵部。其中有一韵到底的,也有一段文字中几次换韵的。《庄子韵读》摘出这种用韵文句共67节,涉及了除《骈拇》、《天道》、《缮性》、《让王》、《说剑》和《渔父》以外的其他所有篇目。甚至连王应麟《困学纪闻》所录《庄子逸文》也有考察,摘出了其中二节用韵文句,可见他对《庄子》音韵研究用心之专。江氏对《庄子》文字的声调和用韵考察之全、定韵之细,实乃前所未有。道光年间的茆泮林有《庄子司马音》及其《补遗》,主要辑录《司马彪庄子注》中所散佚的注音,未及具体音韵考证;光绪年间有席树声《庄子审音》、陈寿昌《庄子古韵考》,成就皆未及《庄子韵读》。

全诗描写了温馨的场景:华堂绮窗,佳人对月弦歌,友人酬唱,贵族宴乐,诗人被歌声和美酒所陶醉,意气相投,一掷千金而不惜,尾句正是全诗寓意所在。

对《庄子》文字音韵的研究,不仅可以揭示其文章的艺术特性,对其文字校勘和训诂也有启示意义,清人使用的“韵校法”,即以文字的韵脚为考察标准校勘讹误。

四、《庄子》篇章真伪辨析

辨伪是乾嘉考据学的一项重要内容,但清代《庄子》辨伪受乾嘉考据学的影响似乎并不多。其辨伪资料多散见于《庄子》散文研究之中,而无专门辨伪著作。从方法和路径上看,清代的《庄子》辨伪不是严格按照考据学的治学路径进行,而主要从其思想、语言、文体、结构等方面进行辨析,有时还直接以个人阅读感受为依据加以判断,不象乾嘉考据学那样广证博引、穷尽例证,把观点建立在坚实的材料基础之上。因此,其结论不如重实证的考辨来得可靠。但是,作为古籍辨伪的一种方法,以语言、文体风格为主的辨伪法也有其他方法所不及处,其辨析结论同样具有一定的可信度,有助于认识《庄子》文本的真实面目,属于清代《庄子》考证的内容之一。而且,从文学角度进行的辨析还有助于深入理解《庄子》思想义理、认识《庄子》的文体风格和艺术特色。要之,清代《庄子》辨伪往往带有文学研究色彩,与乾嘉考据学关系甚远,故不在本文论述之列。

三、乾嘉考据学与《庄子》考证的进程关系分析

考据学在乾嘉时期最为兴盛,此时期《庄子》考证著作共有11部;道光以降,考据学逐渐走向衰微,而《庄子》考证作品则增加到28部。可见,尽管乾嘉考据学影响着清代《庄子》考证研究,但《庄子》考证的发展进度明显滞后于乾嘉考据学的繁荣,二者表现出不同步的形态。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这是由考据学作为研究方法最先所应用的领域决定的。清代考据学兴起于经学领域,如早期的考据大师阎若璩、胡渭皆用功于经学,分别作《古文尚书疏证》、《易图明辨》。乾嘉考据学者最为关注的也是与时代精神相关的经、史典籍,如考据大师惠栋作《九经古义》、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等,皆着力于儒家传统经典的开掘;史学家钱大昕作《廿二史考异》、王鸣盛作《十七史商榷》、崔述作《考信录》等,他们考据的对象则集中在史学领域。因此,当考据之法在学者阵营中刚刚兴盛之时,最先成为其研究对象的当然是与社会政治相关的经、史典籍。只是在研究方法上,他们跳出了传统的以义理阐释为主的框架,创造并运用新的考据之法。虽然清初及乾嘉时期学者也偶尔会涉足子学,但往往是出于以子证经、史的需要。只有当乾嘉考据学经过一定时期的发展,几部主要的经学、史学经典得到了充分的开掘之后,学者们才可能把学术视野转移到子学领域,对子书进行了如经、史般的全方位整理研究。因此,乾嘉时期那些主要经、史典籍的考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后,到道光以降,道家基本文献《庄子》才完全进入学者的考察视野。

其次,这是由考据学盛行的时代背景决定的。乾嘉考据学兴盛之时,正处于康、乾盛世后期,盛世之威的余风未衰,整个国家和社会的集体亢奋还未停歇。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士人们更多的精力会集中于经世致用的学问,如研究儒家经典和地理、历史文献,而很难把高唱逍遥齐物的《庄子》引为同调,更不可能潜心于其琐碎考证。因此,当乾嘉学者偶有把学术触角伸向子书时,最先也是涉足于与孔孟思想关系密切的《荀子》、《墨子》等。乾隆间,汪中有《荀卿子通论》、《荀卿子年表》,其后卢文弨和谢墉合校《荀子》最为善本,又有王念孙《读荀子杂志》八卷精辟无伦;乾嘉年间,治《墨子》的有汪中校本及《表微》一卷(不传),另有卢文弨、孙渊如、毕秋帆同时治之,王念孙《读墨子杂志》六卷。当时虽有涉《庄》著作,如卢文弨、王念孙等人对《庄子》的考证,但必须认识到,卢文弨的《庄子音义考证》乃其重刻《经典释文》时附带考证的成果:《庄子音义》是《经典释文》的一部分,卢氏不可能在重刻时摘而弃之,故顺带予以考证;而王念孙父子在《读书杂志》等书中虽多涉《庄子》文字,但多作为例证使用的,正面的考证只有《庄子杂志》35条,且以补遗的形式被置于《读书杂志》之末(余编)。可见,盛世余风下的学术依然偏于功利致用,这也是《庄子》考证滞后于乾嘉考据学的原因。

再次,晚清社会发展形势引发了对《庄子》等子书考证的热情。晚清之时,西学随着洋人的枪炮涌入中国,对中国社会和士人传统观念有巨大冲击。为寻求心理平衡和自我安慰,士人们习惯地从中国传统典籍中寻求学统上的依据。于是,除了依靠传统的经史典籍,学者们更从子书宝库中寻找到相应的资源,或谓西学中源,或谓中体西用。《庄子》一书顺理成章地成为学者考察的对象,从中考证出西学的渊源资料。如清末外交官薛福成(1838-1894)就说,《淮南子》的“众智所为”是西方现代议院、治邦的意思,而《庄子》中的“木与木相摩则热”(《外物》)、“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齐物论》)、“四海之在天地之间”(《秋水》) 等言,则是“天算之学、舆地之学之滥觞”;又说《天运》“启西洋谈天之士之先声,夫庄子当时著书,不过汪洋自恣以适己意而已,岂知实验其事在后世,在异域也,然则,读《庄子》者,安得盖谓荒唐之辞而忽之?”⑱这似乎给大举入侵国人思想的西学在中国传统典籍中找到了与之对应的资源,一定程度地缓解了国内学者当时惶恐不安的紧张情绪。士人们在诸子中寻找与西学对应资源的行为,导致了晚清子学的复兴,客观上也推动了学界对《庄子》考证的繁荣;而此时的乾嘉考据学已因各种原因走向了衰微。可见,特殊的社会形势也影响着《庄子》考证热潮的出现,使其滞后于乾嘉考据学的繁荣。

由此可知,清代《庄子》考证一方面在治学路径上受乾嘉考据学的影响,但另一方面又受到传统学风和时代精神的制约,有着自己的发展进程,与乾嘉考据学的发展并不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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