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石孝友俗词的散曲化特征
2012-08-15何春环
何春环
石孝友(生卒年不详),字次仲,南昌(今属江西)人,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进士①。据张再林《石孝友生卒年考》②一文可知,石孝友大概出生于北宋末期,晚年才登进士第,卒于南宋中叶。他一生怀才不遇,仕途失意,其词《水调歌头》(男儿四方志)③曾自抒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词人原本志存高远,有心报国,自信“尺棰可鞭夷狄,寸舌可盂社稷”,可是多年“奔走红尘”,“旅食京华”,终究落得“束书匣剑”,“青云未遂”,只好“敛袂且还家”,去过“友猿鹤,宅丘壑,乐生涯”的山林生活。词末“今古万千事,洒泪向黄花”,更是悲慨万分,沉痛至极。由于终生不得志,雄才未展,石孝友不免精神沮丧。他在词中时时流露出鄙弃功名富贵的思想,认为“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鹧鸪天》),于是沉醉于“睡玉眠花愁夜短”、“引杯相属莫留残”(《临江仙》)的颓靡生活。文学是生活的反映,这样的生活经历必然影响其词的创作。楼俨《书金谷遗音后》曰:“《金谷遗音》一卷,大都迷花殢酒,弄月嘲风之作,不乏谑词、俗词,利于嘌唱者之口。”④《四库全书总目》也评石孝友词“小令以轻倩为工……小令亦间近于俚俗”⑤。的确,其词集《金谷遗音》存词一百五十多首,约超过1/5的作品是俗词。
王易先生《词曲史》指出:“自柳、黄由婉约而流为亵诨,效之者有赵长卿《惜香乐府》,石孝友之《金谷遗音》,常以俚语写男女猥冶之情,其失在伤雅。”⑥石孝友俗词与大体同时的赵长卿⑦一样,都是承继柳永、黄庭坚而来,但相比之下,石孝友俗词在题材内容上较之赵长卿更为单一,基本沿袭艳情传统,大多局限于离别相思的窠臼,但在艺术风格上却与柳永、黄庭坚、赵长卿有着明显差异。这种差异主要在于:柳永俗词富于浓郁的市民情调,黄庭坚俗词多有诙谐的民歌风味,赵长卿俗词在方言口语的运用上初露散曲化倾向;而石孝友俗词则更多地立足于创新求变,无论是语言风格、特殊体式还是表现手法等,都充分呈现出鲜明的散曲化特征。
首先,就语言风格而言,石孝友俗词大量运用日常生活俗言口语、儿化词以及虚词等,下启散曲作风。元散曲以俗为尚,贴近世俗生活,多运用俚语方言。正如凌濛初《谭曲杂札》云:散曲采用“方言常语,沓而成章,着不得一毫故实”⑧。石孝友之词早已擅长此道,比如宋元时期的常用语“冤家”就在其俗词中经常出现。“冤家”一语,最早见于唐代张鷟《朝野佥载》卷六“此子与冤家同年生”⑨,其最初含义是指仇敌。但在唐以来诗词、曲赋、戏剧以及明清小说中,“冤家”逐步演变成为对情人的昵称。如唐代无名氏《醉公子》⑩词上片:“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芳阶,冤家今夜醉。”在宋词中也有使用者,如陈亚《生查子》“拟续断朱弦,待这冤家看”;黄庭坚《昼夜乐》“其奈冤家无定据,约云朝、又还雨暮”;王之道《惜奴娇》“怎奈冤家,抵死牵肠惹肚”等。在元散曲中更是频繁出现,诸如关汉卿【仙吕·一半儿】《题情》⑪“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的人来憔悴煞”;刘庭信【双调·折桂令】《忆别》“叫一声负德冤家,送了人当甚么豪杰”;卢挚【双调·蟾宫曲】《咏别》“夜半衾空,想像冤家,梦里相逢”;马致远【双调·夜行船】“酒病花愁何日彻,劣冤家省可里随斜”;乔吉【双调·水仙子】《赠朱翠英》“折将来乌帽上插,五百年欢喜冤家”;张可久【仙吕·一半儿】《寄情》“劣冤家,一半儿真情一半儿假”;高明【商调·金络索挂梧桐】《咏别》“恨那时错认冤家,说尽了痴心话”等等,不一而足。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引宋人蒋津《苇航纪谈》云:
作者名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⑫
这六重含义,无不传达着男女之间那种又爱又恨、又疼又怨、缠绵悱恻的复杂情感,实际上都是指男女之间卿卿我我的情爱关系。在宋人词作中,石孝友更多使用“冤家”这一口头常用语,如《惜奴娇》“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惜奴娇》“冤家,你教我、如何割舍……冤家,休直待,教人咒骂”;《亭前柳》“被新冤家矍索后,没别底,似别底也难为”;《夜行船》“冤家你若不知人,这欢娱、自今权罢”;《柳梢青》“越样风流,恼人情意,真个冤家”等,表现情人之间十分亲昵,爱而生恨,口没遮拦。这种写法与元散曲相比,几乎别无二致。
“儿化”是汉语的一种重要语言现象,具有极强的口语色彩。王力先生认为,作为比较谨慎的说法,词尾“儿”字从唐代开始产生⑬。伍巍先生进一步指出:“汉语儿化词发展到宋代,已基本走上成熟的阶段”;“汉语儿化现象发展到元代,可以说达到了它的极盛时期”⑭。的确,在唐五代诗词中已偶见儿化词,如杜甫《水槛遣心二首》⑮“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李煜《长相思》“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在两宋词中,儿化词也时有使用,如黄庭坚《鼓笛令》“鼓儿里、且打一和,更有些儿得处啰”;李清照《行香子》“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辛弃疾《最高楼》“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等。在元散曲中,儿化词的使用更是司空见惯。诸如张养浩【中吕·红绣鞋】《赠美妓》“手掌儿血喷粉哨,指甲儿玉碾琼雕……眼睛儿冷丢溜,话头儿热剔挑”;乔吉【双调·水仙子】《怨风情》“描笔儿勾销了伤春事。闷葫芦绞断线儿……野蜂儿难寻觅,蝎虎儿干害死,蚕蛹儿毕罢了相思”;刘时中【中吕·红绣鞋】《鞋杯》“帮儿瘦弓弓地娇小,底儿尖恰恰地妖娆,便有些汗浸儿酒蒸做异香飘。潋滟得些口儿润,淋漉得拽根儿漕,更怕那口唵咱的展涴了”;张鸣善【中吕·普天乐】《愁怀》“雨儿飘,风儿扬……风雨儿怎当?雨风儿定当,风雨儿难当”;刘庭信【双调·折桂令】《忆别》“情儿分儿你心里记者,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的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赵天锡【双调·风入松】《忆旧》“自从见了心牵挂,心儿里撇他不下,梦儿里常常见他,说不的半星儿话……眼儿里见了心儿里恋,口儿里不敢胡言”等等,不胜枚举。石孝友作为宋代词人,已先期在词中大量使用儿化词,其语言更趋口语化,句式更趋散文化,由此呈现出十足的散曲风韵。如《茶瓶儿》“而今若没些儿事,却枉了、做人一世”;《行香子》“且等些时,说些子,做些儿”;《西地锦》“风儿又起,雨儿又煞,好愁人天色”;《更漏子》“雁儿声在天”,“玉儿应也愁”;《木兰花》“春愁离恨重於山,不信马儿驼得动”;《清平乐》“恰恨一番雨过,想应湿透鞋儿”;《如梦令》“秋气著人衣,斗帐玉儿生晕”;《柳梢青》“燕子泥香,鹅儿酒暖,曾见来那”;《减字木兰花》“新荷小小,比目鱼儿翻翠藻……待得圆时,簟定鸳鸯一对儿”等等。特别是《浪淘沙》(好恨这风儿)尤为突出,全词共有七次用到“儿”字,其中“风儿”三次,“船儿”三次,“眉儿”一次,写来特别富有谐趣俗味,更加接近于元人散曲格调。
石孝友俗词不仅大量使用儿化语,对虚词也特别青睐。汉语虚词是指不能单独成句,意义比较抽象,而有帮助造句作用的词,包括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象声词等六类。一般说来,诗词作品大多讲求语言的凝炼传神,虚词经常尽量省略。但石孝友却并不排斥虚词,尤其喜欢运用语气助词“也”,使词作的语言更趋散曲化。如《西地锦》“中秋过也,重阳近也,作天涯行客”;《品令》“你也自家宁耐,我也自家将息”;《夜行船》“心心念念都缘那,被相思、闷损人也”;《茶瓶儿》“刚能见也还抛弃,负了万红千翠”;《行香子》“你也娇痴,我也狂迷”;《醉落魄》“去也奴哥,千万好将息”;《声声慢》“病成也,到而今、著个甚医”;《青玉案》“春伴春游夜转夜,别后知他如何也”等等。尤其是《卜算子》(见也如何暮)一词,寥寥四十余字,却八次用“也”,其中“见也”两次,“别也”两次,“去也”两次,“住也”两次,更使全词显得情味深长,与元散曲何其相似乃尔。“散曲的句法大都比较完整,不大省略虚词语助之类,句与句的衔接也比较连贯,一般在精炼含蓄方面不太讲究”⑯,因而元人散曲中更是广泛使用虚词“也”字,诸如关汉卿【中吕·普天乐】《崔张十六事》之《旅馆梦魂》“人去也,去时节远也,远时节几日来也”;白朴【双调·庆东原】“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张养浩【中吕·山坡羊】《北邙山怀古》“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刘庭信【双调·折桂令】《题情》“心儿疼胜似刀剜,朝也般般,暮也般般。悉在眉端,左也攒攒,右也攒攒”;汤舜民【双调·天香引】《西湖感旧》“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张鸣善【中吕·普天乐】《遇美》“知他是醒也醉也,贫也富也,有也无也”等等,俯拾即是。可见大量运用虚词,使石孝友俗词呈现出典型的散曲化特征。
其次,就特殊体式而言,石孝友俗词擅长运用独木桥体和嵌字体,也与散曲相通。任讷先生《散曲概论》曾列散曲俳体25种,其中如独木桥体、嵌字体、顶真体、迭字体等,都是散曲喜欢运用的体式。这些体式在宋代文人词中非常少见,属于特殊体式,但在石孝友词中却有好几首采用独木桥体和嵌字体。独木桥体指的是诗、词、曲等文学作品通篇基本上使用同一个字作为韵脚,这种体式最早见于北宋黄庭坚词,他创作的《阮郎归·效福唐独木桥体作茶词》隔句以实字“山”押韵;《瑞鹤仙》檃栝欧阳修《醉翁亭记》,全词以虚字“也”押韵。此后亦有个别词人创作此体,例如与石孝友大致同时的赵长卿就有一首《瑞鹤仙》(无言屈指)通首都押“也”字韵,当是效法黄山谷。比石孝友稍晚的辛弃疾也创作过《柳梢青》(莫炼丹难),通篇以实字“难”押韵;《水龙吟》(听兮清珮琼瑶兮)虽属长尾韵,但全篇韵句均用语气词“些”结尾,实为独木桥体之一种。而石孝友俗词既有押实字韵者,也有押虚字韵者。如《惜奴娇》整篇以“你”字通押成韵:
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共你。风了人、只为个你。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没前程、阿谁似你。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是你。我也没、星儿恨你。
这首词可以视为是一对情侣的相互对话,其中的“你”,时而是以男方的口吻指称女方,时而又是以女方的口吻指称男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诉衷情,颇为真挚而热烈。这种连用“你”字的词句,此前在黄庭坚《归田乐引》中也曾出现:“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毕竟教人怎生是。”但黄词中“你”所指代的是同一个人,而石孝友这首词却能随机变换,可以视为指代男女双方,较之黄词,石词可谓后来居上。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云:“宋人多以曲调为词调,如用十个‘你’之类是也。石孝友《惜奴娇》云(原词略)。通首不用韵,只以十个‘你’字成韵。元人书皆本此。”并认为这类词“开曲儿一门”⑰。元代散曲作家也喜欢创作独木桥体,如张养浩【正宫·塞鸿秋】:“春来时绰然亭香雪梨花会,夏来时绰然亭云锦荷花会,秋来时绰然亭霜露黄花会,冬来时绰然亭风月梅花会。春夏与秋冬,四季皆佳会,主人此意谁能会?”全曲六韵,均用同一个“会”字通押,写尽一年四季赏花盛会。又如周文质的【正宫·叨叨令】《自叹》,全篇以“梦”字通押;【正宫·叨叨令】《四景》,通篇用“醉”字押韵;吕济民【双调·蟾宫曲】《赠玉香》,句句隐含“玉香”,全用“香”字为韵;汤舜民【双调·天香引】《戏赠赵心心》,全以“心”字为韵,等等。两相比较可知,石孝友俗词对元散曲创作确有一定的开启作用。
又如《浪淘沙》:
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叵耐风儿。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船儿若念我孤恓。载取人人篷底睡,感谢风儿。
王奕清《词谱》卷十有云:石孝友此词“前后段叠用四‘儿’字韵,此乃独木桥体”⑱。可见,这是属于隔句用同字协韵的独木桥式特殊词体,全以口语自白,幽默诙谐,酷似散曲。
嵌字体也是元散曲喜用的一种体式,是指在曲中将一个或一组特定的字(或词语)分别嵌入各句的一定位置,主要是为了显示文字技巧,有时也可以强化表达效果。如贯云石【双调·清江引】《立春》:“金钗影摇春燕斜,木杪生春叶,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热,土牛儿载将春到也。”曲中将“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于每句之首,各句又都嵌入了“春”字,属于典型的嵌字体。张可久【越调·凭阑人】《江夜》:“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搊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全曲共四句,每句都嵌入“江”字,来描述江夜闻筝的情景,达到了一唱三叹的效果。其实,嵌字体并非元代才有,早在魏晋时期就已产生,如陶渊明《止酒》诗20句,每句都嵌入一个“止”字,结构灵活多变,艺术相当成熟。唐代又出现嵌字体格律诗,如吕温绝句《嘲柳州柳子厚》,在20字中嵌入6个“柳”字,将人名、地名、植物名巧妙结合在一起,赞颂柳宗元为官爱民之遗泽,可谓寓庄于谐,别出心裁。到了宋代,嵌字体又移植到词中,石孝友时有创作,元散曲也自然接受其遗传因子。如《卜算子》: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此词几乎句句嵌入“也”字,在句式结构上颇为精巧,上下两片逐句相互对仗,而且各片开头两句又自成对仗;词中4次用“如何”,5次用“难”字,8次用“也”字,无不体现出作者匠心独运。同时,强化了全词反复咏叹、声情激越的艺术效果,与散曲可谓异体同工。又如《蝶恋花》:
别后相思无限忆,欲说相思,要见终无计。拟写相思持送似。如何尽得相思意。眼底相思心里事。纵把相思,写尽凭谁寄。多少相思都做泪。一齐泪损相思字。
此词几乎句句含有“相思”二字,造语奇特,情味浓郁,亦与元散曲形神毕肖。
再次,就表现手法而言,石孝友俗词也有与散曲相通之处。散曲(尤其是前期作品)常常通过一个短小的情节,写出人物正在活动着的情绪⑲。这类散曲,大多写得生动活泼,饶有情趣。如关汉卿【双调·大德歌】《夏》:“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仙吕·一半儿】《题情》:“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这类曲子以短小的情节,把人物情态写得活灵活现。与元散曲类似,石孝友已早启先鞭,他的俗词颇善于通过情节描写来刻画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如《夜行船》刻画了思妇担心情郎负心却又毫无办法的苦闷心理:
昨日特承传诲。欲相见、奈何无计。这场烦恼捻著嚎,晓夜价、求天祝地。教俺两下不存济。你莫却、信人调戏。若还真个肯收心,厮守著、快活一世。
词作直接以无可奈何的女子的身份和口吻,先是说自己对情郎相思至极,想要相见却又无计可施,心中甚为烦恼,只好“晓夜价,求天祝地”;接着写她心中非常不安,担心对方变心,于是只有寄希望于对方不要受别人的引诱,能够收心跟她相伴一生。整首词主要通过因相见无计而“求天祝地”的情节片断,将人物内心活动的过程描写得清楚直露,丝毫不加掩饰,颇有散曲风味。又如《夜行船》一词,则是对妇女相思心理的刻画:
漏永迢迢清夜。露华浓、洞房寒乍。愁人早是不成眠,奈无端、月窥窗罅。心心念念都缘那。被相思、闷损人也。冤家你若不知人,这欢娱、自今权罢。
此词写一位妇女独守空闺,月夜难眠,“心心念念”都是怀思情郎。然而对方却毫不理会,实难两情相通,于是她“被相思闷损”,心生怨愤,打算与对方索性分手:既然“冤家”如此不解人意,那么过去的欢爱就从此作罢。通篇正是借助月夜相思难眠的简短情节,将女主人公痴心怀人、由爱而恨的心理活动展露无余,从而表现其敢爱敢恨的刚烈个性,也近似散曲风格。
在元散曲中,大量采用人物自述或是对白的表现手法,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马致远【般涉调·耍孩儿】《借马》、姚守中【中吕·粉蝶儿】《牛诉冤》、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贯云石【双调·清江引】《惜别》、张可久【中吕·山坡羊】《闺思》、吕止庵【仙吕·醉扶归】(瘦后因他瘦)等等,都是以说话人自己的口吻来写,既多自述,也有对白。与之相似,石孝友俗词常常摹拟说话人口吻,采用自白或对白的方式,让词中主人公直抒胸臆,使其情感得以肆意宣泄,无疑也开启了散曲创作门径。如《惜奴娇》就是被弃歌妓的自述:
合下相逢,算鬼病、须沾惹。闲深里、做场话霸。负我看承,枉駞我、许多时价。冤家。你教我、如何割舍。苦苦孜孜,独自个、空嗟呀。使心肠、捉他不下。你试思量,亮从前、说风话。冤家。休直待,教人咒骂。
整首词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直接倾诉其对负心男子的怨恨,既指控了男子以前的薄情寡义,又表白了自我如今痴情难舍的痛苦心理。又如《长相思》(你又痴)、《行香子》(你也娇痴)二词也多次出现第一人称“我”,均是主人公内心的自我告白,充分表达了别后相思,迫切希望能早日重聚,共度良辰。这种格调在其他一些词中表现得也很明显,如《好事近》:
幸自得人情,只是有些脾鳖。引杀俺时直甚,损我儿阴德。情知守定没干休,干休冤俺急。今夜这回除是,有翅儿飞得。
又如《亭前柳》:
有件伡遮,算好事、大家都知。被新冤家矍索后,没别底,似别底也难为。识尽千千并万万,那得恁、海底猴儿。这百十钱,一个泼性命,不分付、待分付与谁。
这些词或使用“我”、“俺”等第一人称代词,或借以“我”的口吻来明言直叙,诉说心事,表明心迹。此外,在石孝友俗词中还有一些采用对白方式来刻画人物形象的作品。如前文所引《惜奴娇》(我已多情)就是以男女对话的方式来互表情意,颇有戏剧色彩。再如《品令》:
困无力。几度偎人,翠颦红湿。低低问、几时么,道不远、三五日。你也自家宁耐,我也自家将息。蓦然地、烦恼一个病,教一个、怎知得。
全词也采用男女对话的方式,似乎两人促膝谈心。词中既有女子形象的刻画:“困无力。几度偎人,翠颦红湿。”又有二人的对话,先是女子“低低问:‘几时么?’”接着是男子回答:“道不远、三五日。”然后男子见情人十分伤感便又劝慰她,大家都要好好保重:“你也自家宁耐,我也自家将息。”这种写法与注重表演性的元曲颇有相通之处,足见此词曲化特点极为突出。在词中摹拟人物口气,采用自述或对白的表现形式在石孝友之前较为少见。尽管柳永(如《锦堂春·坠髻慵梳》)、黄庭坚(如《归田乐引·对景还销瘦》)俗词也摹拟歌妓声口语气,运用第一人称的代言形式,但是相对而言,石孝友俗词中常常直接出现“我”、“俺”、“你”等字眼,其自述性更强,完全就是词中主人公自己站在读者面前进行诉说。这种表现形式消除了由第三者转述而产生的平板性和隔膜性,直接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真实心声向读者倾诉,使其所要表现的生活、情感显得更加真切生动,而生活本身跳动的旋律在词中更显清晰。同时,让词中人物似乎直接与读者对话,使读者更容易被词中表达的情事所深深感动。石孝友俗词的如此写法,实与后来的散曲一脉相通。
综上所述,在语言风格、特殊体式以及表现手法等方面,石孝友俗词均与元散曲有诸多相似与相通之处,这正是其词显散曲化特征以至开启元散曲的具体表现。由此,我们可以论定:石孝友俗词对元散曲确有明显影响,它在词向散曲的演变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