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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教化”范畴的现代阐释

2012-08-15白晶玉

文艺评论 2012年10期
关键词:革命文学文学理论文论

白晶玉

“教化”是中国古代文论的核心范畴。作为一个传统的范畴,它主要强调文学经邦治世的政治功用,对古代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同时,“教化”范畴所呈现的思维模式,已经成为我们民族的潜意识,对现当代文学理论的发展也产生了同样重要的影响。

“教化”范畴首次出现在古代文论中,乃始于汉代的《毛诗序》,其曰:“《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及“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第一次用“教化”范畴阐释了文学的政治功能,从而确立了“诗教”原则,为后世文论家所推崇并加以大力宣扬,成为后世文学创作的普遍准则。

虽然历代文论家对“教化”范畴阐发的重点不同,但“教化”范畴在内涵上仍有共同的特征。第一,“教化”范畴发挥经世致用作用的手段是“美刺”。作为一种理论形态,“美刺”说出现在《毛诗序》中,其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美”是歌颂,而且歌颂的内容是政治成就。《毛诗序》论“刺”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俗者也。”所谓“刺”,是用诗歌对社会伦理与政治的混乱败坏进行批评讽刺。其后,郑玄又进一步完善了“美刺”说。“美刺”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有重要影响。“美刺”说强调文学与政治的联系,要求发挥文学的教化作用,从而达到改造社会政治的作用,这使“教化”带有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第二,古代“教化”范畴的目的是“文以载道”,即希望通过文学的形式宣传儒家正道并感化人心,使人们能自觉地遵守儒家伦理规范。“文”对于“道”而言,只是手段和工具,“文”只有宣传“道”和弘扬“道”才有价值。古代“教化”范畴之“文以载道”的特征对现当代文论仍有重要影响。尽管在现代语境中,“文以载道”之“道”与古人所言之“道”迥然有别,但是其思维模式是一致的,都是要求创作主体发挥文学的教化作用。第三,“以情动人,潜移默化”是“教化”范畴的美学特征。“教化”范畴主张用审美形式、具体形象对接受者进行潜移默化的感染与教育,以达到教化的目的,反对文学作品用干瘪的言语来进行枯燥的道德教育。中国古代文论家早已注意到“教化”范畴的这一重要特征。古代儒家非常重视“乐教”。儒家认为,“乐”既是人们内心感情的艺术表现,又能对人们的思想感情产生潜移默化的感染作用。如果创作主体能将伦理道德精神融汇于人们喜闻乐见的“乐”中,那么,“乐”就能更好地为道德教化服务。

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和文化传统,“教化”范畴不仅贯穿中国古代文论,并且一直延续至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发展史上。作为一种潜在中国文人内心深处的集体记忆,文学“教化”观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对20世纪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论有着巨大的影响。

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近代文论凸显出鲜明的社会政治倾向和功利色彩。蔡镇楚先生指出,中国近代文学批评的总体特征首先是文学观念与文学批评宗旨的政治功利化,文学蜕变成为中华民族从事民族解放与政治斗争的有力工具。①以梁启超的小说理论为例,“教化”是其小说理论中的重要范畴。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梁启超引康有为的话宣扬吹小说的政治功效:“凡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不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②梁启超充分肯定了小说的“教化”作用,认为小说对人心、对社会变革、对改良群治有重要作用,并由此肯定了小说的重要地位和价值。梁启超的此种小说理论与古代“教化”观如出一辙,他所提倡的小说“开民智”的观点,其实与古代儒家提倡的文艺具有教化作用的观念一脉相承。正如朱栋霖先生所说:“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革命家都不约而同地操起文艺作为政治改良、社会革命的武器,要以文艺来给‘新民’洗礼。这较之儒家文艺观则是进一步强化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把小说提到这么高的地位—发挥社会政治功能作用。显而易见,近代小说史上第一篇宜传新观念的论文,其美学思想源出于本土传统,而非西方。”③此所谓“本土传统”即是儒家的文艺教化传统。梁启超认为,小说的目的是“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小说的意义是思想启蒙,即改造愚昧落后的国民精神,培养一代新人。这些观点虽然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但其文化底蕴依然是文学“教化”观,即追求文艺的功利性,强调文艺的道德教化和政教功能。在《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一文中,梁启超进一步深入阐明了其小说观。他以审美主体的心理活动分析为切入点,详细分析了小说的“熏”、“浸”、“刺”、“提”四种神力。此所谓四种神力与古代“教化”范畴的“以情动人,潜移默化”美学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梁启超先生认为,小说教化作用的实现不能全凭枯燥的说教,只能采取一种熏陶、浸渍、感染、影响的办法,通过文学作品的生动形象来实现,而这恰好是“教化”范畴中所强调的“化”之作用。由此可见,梁启超的小说理论与“教化”观的思路有一致性。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们,胡适、陈独秀、刘半农、郑振铎等人曾猛烈批判古代“教化”范畴的重要内容——“文以载道”。如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曰:“文学本非为载道而设,而自昌黎以迄曾国藩所谓载道之文,不过抄袭孔孟以来极肤浅极空泛之门之风而已。”④尽管“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对文学“教化”观进行了猛烈的批判,认为其文学主张与古代“教化”观截然不同。但仔细观之,他们的文学主张依然延续着古代“教化观”的思路:即都认识到文学是改造社会和人的思想观念的重要手段,将文学视为改良国民性的武器。虽然陈独秀、胡适等人所提倡文学革命的目标是强调解放人性,张扬个性,使人获得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使国家获得自由和独立,这与古代“教化”观有所不同,但无疑都是围绕着文学的功利性而展开的。宋剑华先生指出:“包括胡适、鲁迅、沈雁冰在内的五四作家,他们在倡导‘为人生而艺术’、热心于思想启蒙之际,恐怕都没有意识到‘启蒙’的本义就是‘教化’,‘为人生’的内涵则是强调‘功用’,这些口号虽然都被涂抹上了浓厚的‘西化’色彩,其实质仍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基本属性。”⑤

兴起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更加强调文艺的政治功能。“革命文学”的作家们主张文学为阶级、政党的利益目标而奋斗,体现出鲜明的时代色彩。如蒋光慈说:“革命文学是要认识现代的生活,而指出一条改造社会的新途径。”⑥钱杏邨也认为,“从事实际工作的革命党人和革命文学作家的特性是没有分别的。”⑦李初梨认为:“文学,与其说它是社会生活的表现,毋宁说它是反映阶级的实践。”⑧李初梨还发出了如下宣言:“我们的作家,是‘为革命而文学’,不是‘为文学而革命’,我们的作品,是‘由艺术的武器到武器的艺术’。”⑨李初梨最早揭示了“革命文学”的阶级性,他认为:“一切文学都是宣传”,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功能,把阶级性凸显到至关重要的地位,使文学批评标准完全倾斜在阶级性方面。“革命文学”的理论的共同特点是:“自觉地将文学理论建设与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以及革命斗争的联系起来;极大地注重革命文学的社会效果—对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事业的宣传、组织作用,使革命文学作为阶级的武器、斗争的工具。”⑩“革命文学”理论鼓吹文艺的功利性,将文学与革命斗争联系起来,文学的政治工具性被极端强化,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古代“教化”论的继承和发展,体现的是文学“教化”范畴的潜在影响,只不过,革命文学理论片面地夸大了“革命文学”社会功能,而忽视了文学艺术的审美属性。

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把文艺的功利性强调到空前的高度。在《讲话》的《引言》中,毛泽东就明确地阐明了此次开会目的“就是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⑪《讲话》还提出了“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与古代“教化”范畴要求文艺宣传儒家的政治理想具有相同之处,即都强调文艺的的教化功能。可见,“文以载道”作为一种文学价值观念并没有消亡,只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道”的表述有所不同而已。

在建国十七年的文学理论中,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这一时期文学与所有外部关系问题中最重要的问题。文学“教化”观同样影响巨大。1950至1951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揭开了文艺斗争的序幕,“这是对作家、知识分子发出的‘信号’,要求他们进行思想改造,以与国家确立的政治方向保持一致。”⑫而1951年起对肖也牧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1954至1955年对《红楼梦研究》及“资产阶级唯心论”进行批判,1953至1955年对胡风“集团”的批判等等“十七年文学中连续不断的批判、斗争,就是不断强化文学为时代政治服务的集中体现。同时,经过一次次的政治运动,被强化了的文学为时代政治服务的要求,很快成为文学思潮的主流观点,也成为中国文艺界的共识。”⑬“十七”年文学理论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强调文学为时代政治服务,这与古代“教化”观强调“文以载道”的思想一致,只是“道”的含义不同罢了。周扬先生曾说:“我们提倡文和道的结合,文和道的统一,而且这个道也不要搞得太狭隘了,有的人把政治看得也很狭隘,似乎只有直接配合当前革命任务才算政治。”⑭古代的文学“教化”观已经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深深地积淀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积淀在中国文学的深层结构之中,成为中国文学理论的深层思维方式。

20世纪80年代曾被人们认为是新启蒙时代,如汪晖先生就认为“在整个八十年代,整个思想界最富活力的是中国‘新启蒙主义’思潮。”⑮这种“新启蒙运动”,就其实质而言,其实是”五四“启蒙运动的一种延伸。而追求“现代化”正是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主义”最鲜明的特点。我们“不难看出,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批评的启蒙话语整个是笼罩在“现代化”这一意识形态下的,它积极地参与了这一意识形态批判传统社会主义和追求现代化的历史使命,但是这种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具有功利性质的“当下性”价值立场也制约了其文化批判的力度,并使其在诸多地方显露了不无偏激的思维方式。”⑯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阐释、传播“新启蒙”思潮的历史使命的作用,并对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一种方向性的指导作用。这一时期的文学理论仍然注重文学的社会功能,强调文学对现实社会的作用。虽然这一时期对于文学价值的理解已有所不同,但其思维模式仍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我们仍然能从中看出古代文学“教化论”的重要影响。

不仅“教化”范畴的思维方式在现当代文论中发挥着重要影响,而且“教化”作为一个文论范畴也依然存在于当代文论之中,只要大致地统计一下,我们便可以发现许多以“教化”范畴为题名的论文。这些论文涉及到现当代文学研究、西方文论研究、古代文论研究、以及文化研究等各个领域。由此可见,“教化”范畴不仅依旧存活,而且在当代文论的建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也充分说明了古代文论的现代价值。

文学与伦理道德以及政治的关系,一直是中国历代文论所关注的重要问题。文学是与道德政治密切联系着的。亚里士多德指出“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甚至将诗学看成广义的政治学。⑰伊格尔顿指出:“现代文学理论的历史是我们时代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从雪莱到霍兰德,文学理论一直是同政治信仰与意识形态价值密切联系在一起”,“文学理论不应其政治性而遭到谴责,而应该谴责的是它对自己的政治性和掩盖或无知”⑱将文学与政治道德割裂开来的说法是片面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知道,文学有其自律的一面。我们不能忽视文学艺术的情感和审美作用,仅将文学艺术作品当做枯燥的说教工具。著名美学家詹明信曾说:“我历来主张从政治、社会、历史的角度阅读艺术作品,但我绝不认为这是着手点。相反,人们应从审美开始,关注纯粹美学的、形式的问题,然后在这些分析的终点与政治相遇。人们说在布莱希特的作品里,无论何处,要是你一开始碰到的是政治,那么在结尾所面对的一定是审美;而如果你一开始看到是审美,那么你后面遇到一定是政治。我想这种分析的韵律更令人满意。”⑲优秀文学作品应将作者的政治理想和审美意识完美结合起来,用作品所创造的艺术世界来表现作者的政治理想。中国古代的“教化”范畴虽然强调文学的社会价值和政治功能,但也强调“以情动人,潜移默化”,要求作品用感性形象和审美形式来感染与教育读者,借此达到教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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