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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哲学与艺术精神:方东美庄子美学现代阐释

2012-08-15石了英

文艺评论 2012年4期
关键词:道家天地庄子

石了英

方东美先生一生致力于阐扬光大中国哲学的“生命精神”,其生命哲学、生命美学在他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的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奠定雏形,1947年迁台执教杏坛、春风化雨30载,学术场域虽换,但命脉不息,学术历程仍是围绕“生命”这一核心继续深化拓展、耕植不辍,至形成一个旁通统贯的生命本体论哲学体系,卓尔不群,自成一家,在台港及海外地区产生深远的影响。虽然方东美并不专门研究美学,但他以深湛的哲学功力,加之哲学与美学之亲缘关系,从哲学视野透视中国美学、中国艺术,亦不无精微睿见,甚至是自有一番高格。如果说与方先生同时并同样投注了大量心力于“生命美学”建设的宗白华先生更倾向于从具体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中提炼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方东美则更多从生命哲学本体论建构的角度彰显了道家哲学的艺术精神,虽然二人致思取向有所不同,但都极重视对《周易》生命精神与《庄子》艺术精神的阐发与融通。方东美从“普遍生命”看庄子,认为道家哲学充满了艺术情调与美感,并最为用力于阐发出庄子思想之超越性的“大美”,运转不息的“生生之美”,“乘虚凌空”、“积健为雄”的刚性之美,为其生命美学的建构增添一股磅礴雄浑之气。

一、“诗人兼哲学家”:方东美与庄子

1964年,方东美参加檀香山夏威夷大学举行的“第四届东西方哲学界会议”,在会议上大放异彩,会后面对记者“属何宗派”的提问,他曾回答:“在家庭传统上我是儒家,在性情契合上我是道家,在宗教启发上我是佛教徒,但就后天训练而言,我是一个西方人。”①按方东美自己的说法,其在性情上契合道家,主要是指庄子。庄子可以说是方东美的千古知音。

庄子之语言被方东美随手点化,写情达理,皆成化境。最体现方东美个人性情的《坚白精舍诗集》,更是多处借庄子之语来抒怀畅意,寄寓幽情。如1940年秋,方东美感怀离开南京三年,心中悲凉,作“凄凉故园三年别,惆怅寥天一梦巡。秋叶春花时溅泪,移情睿哲作诗人。”(《凄凉》)1945年抗战胜利后回到南京,他曾想“研庄兼写易,茫若逐忘筌。”(《书斋冥坐》)1947年夏乘机飞往台北,感慨万千,“鲲化乘天正,泠然物外游,培风穿闲气,投影擘洪流。感客魂频抚,庄生梦博搜,炎州六月息,怡然不知愁。”(《台湾杂咏·飞机越温州渡海到台北》)1965年离家去国、邈尔一身率成绝句“坐忘年月兼生日,浃化穷神独影尊;不向人间问何世,天宗德本入玄门。”(《自题小照》)②等等。不仅诗词浸润了庄子精神,方东美性情孤傲又常怀赤子之心,无不与庄生同出一源。方东美自称自己是“诗人兼哲学家”③,这一点和他对庄子的评价遥相呼应,“庄子是兼有诗和哲学两方面造诣的伟大天才,作为一位诗人,他带有浓厚的情感,作为一位哲学家,他献身于精神生命的高扬。”④方东美用生命体验庄子,两相契合,所以也尤能钟情于庄子所开启的中国之艺术艺境。

庄子之思想智慧还启发方东美做学问的方法和写作风格。方先生把学人的研究态度分为三种:蚯蚓恳园、骊龙戏珠、老鹫抟云。蚯蚓恳园是一种沉潜濡染的深功夫,骊龙戏珠是探索玄理奥义的把玩姿态,老鹫抟云是一种高处旷观、整体俯察的视野。哲学涉及范围广、流派多、问题盘根错节,只有站得高才能望得远,老鹫抟云的方法就显得尤其重要。“廓落长空,浩荡云气,老鹫振翼乘风,回旋绝世,上凌飘渺烟雾,下掠碧海沧波,自在流眄,去来都无拘束,有时摩闪双眼,俯瞰荒峰隐隐,废港悠悠,嘹唳数声而已。此种‘自提起神于太虚而俯之’的精神亦是学人不可或缺的要素。”⑤老鹫显然化用自《逍遥游》篇中的大鹏鸟,大鹏鸟抟扶摇而上,直探云霄、入于太虚之境,继而临空俯视,人间世百态尽在眼底,隔着距离更看得完整真切。方东美自己的文章正是如此,他不热衷于蚯蚓恳园的细密工作,而是辅以采取骊龙戏珠的赏玩心态,遍索中西印、儒道释诸家哲学,化作“形而上”的哲学“旷观”,厘清中西哲学的大纲大条,直透精神。在《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一书的献辞中他交待自己“旨在以形上学为主直探中国哲学之精神”⑥。方东美在授课中反复以通俗一点的“坐飞机”一说来形容这种方法,不管是老鹫还是飞机,都是大鹏之喻。大鹏在《庄子》中是逍遥游的象征,而在方东美这里显然是取其词不取其意,变作一种研究方法论。

方东美的哲学文章,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写成(不包括全集中其学生根据上课笔记所整理的部分),都深得庄子汪洋恣肆,浪漫超逸的文风,化而出之为方氏特有的优美典雅、瑰丽奇特,哲学睿见赋之以诗意表达,具其祖方苞所代表的桐城派所称道的义理与辞章之兼美的特色。方东美尤能欣赏怀特海所谓的“哲学与诗境相接”一说,即“哲学的高度发展总是与艺术上的高度精神配合,……中国人总以文学为媒介来表现哲学,以优美的诗歌或造形艺术或绘画,把真理世界用艺术手腕点化,所以思想体系成立的同时又是艺术精神的结晶。”⑦也就是庄子所谓的“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以艺术的情操发展哲学的智慧,成就哲学思想体系。所以方东美极重视“点化”这一说法,庄子就常以艺术的才情,把有限的质的宇宙点化成无穷的美的境界。庄子对于寻常的图像语言之“正名指实”功能的怀疑,“言者不知,知者不言”,强调一种无言之美,“寓言、重言、巵言”是庄子借以达意的不得已之手段,以一种“诗”的、“美”的语言行文,故其气象瑰玮奇丽,文风深闳而肆、大气磅礴。方先生深得其要,他的哲学著作,能把严谨的逻辑掩映在大量的诗词、戏剧、寓言、故事之中,才思奔放、淋漓酣畅又超脱空灵,戛戛高致。牟宗三曾不点名的批评方东美是“用审美的兴会来讲儒家,……其实这是很差劲的。”⑧牟宗三由于自身的学术立场虽不能认同方东美“以诗达思”的方法,但极精要的点出了方东美的学问特色,却是事实。方先生妙喻宇宙乾坤为戏场,将生命比为戏情,生命情调展开在演戏的神韵与美感中,读方东美的哲学文章,也如欣赏戏剧一般,满溢乐趣与美感。

二、道家哲学的艺术情调与美感

原始儒家与原始道家是方东美最看重的中国思想之两大流派,中国人对美的看法,孕育在道家和儒家中。在方东美看来,庄子是融贯《周易》与《老子》的哲学家,对中国艺术精神最能曲为表达。方东美多次提及庄子的学说综合了孔子和老子,“庄子立言,上合老、孔,所以说得最妙。”⑨“庄子之所以能有如许成就,乃是因为他不仅仅是个道家,而且受过孔孟之相当影响。”⑩“庄子把老子和孔子的智慧推展到极点,同时也为一千年以后的大乘佛学融入中国哲学而铺路。”⑪庄子被方东美当成儒道两家系统的集大成者来看待,是方东美心中最理想的哲学家。同时由于他论原始儒家不重《论语》,而是以《尚书》和《周易》作为孔子所代表的儒家经典,尤钟情于《周易》,所以说庄子综兼老、孔,实际上是融合发展了《周易》和《老子》。老子庄子学说一脉相承已是通识,《周易》与《庄子》之间血缘关系也论者众多,如朱伯昆先生认为:“《彖》文多韵语,同老庄著作为一类,作者为南方人。”⑫持中国哲学“道家主干说”的陈鼓应先生,更是详细论证了“《易传》主体思想乃属老庄哲学发展之系脉。”⑬所以,胡军教授认为方东美以《周易》来阐述儒家思想,范了“张冠李戴”的错误,“他所谓的儒家哲学却也成了道家的哲学”,并认为“方东美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新道家”⑭。而把方东美划归为“现代新儒家”的余秉颐也强调“将学者和诗人的方东美视为一位富于道家气质的现代‘雅儒’”⑮。目前内地学界对于方东美的学派归趋问题争论不息,某种程度上与方东美不太重视各学派之间的差异性,而是全力求各学派之通性以发掘中国哲学“一以贯之”的精神义相关,他把庄子定位为“道家兼儒家的雅儒”⑯,通过对《庄子》文本阐释来打通儒道,阐扬最能与西方哲学抗衡的中国哲学精神、艺术精神。方东美的哲学、美学体系建构与他对《庄子》一书的阐释极为关系密切。

庄子哲学在方东美看来满溢艺术的情调与美感。首先,道家的“诗哲”型人格。方东美借用剑桥大学康佛教授的提法,把中国哲人分为诗人、圣贤、先知三种类型,最理想的人格是三者合一的复合型人格,但现实中的哲学家毕竟是人,而人之才情必定有所偏重,如果说佛学家倾向先知、宗教家,儒家倾向圣贤,道家则倾向诗人、艺术家。所以,“就中国哲学家的艺术才能看起来,我们可以说,道家远超过墨家,甚至于超过儒家。”⑰“道家之诗人灵感或气质,可说是得天独厚。”⑱显然,从老子、庄子哲学来看,“诗人、艺术家”更多指的是庄子,方东美多次称庄子为“雅儒”,“雅儒”在方东美的理解中一是“儒家兼道家”,二是透过“诗情了解宇宙人生”,同时被方东美称为“雅儒”是以文学家身份名世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等。⑲显然庄子之所以被方先生称作“雅儒”无不因由于庄子的诗人气质和《庄子》文本的文学特质。其次,道家宇宙观之诗意化境。庄子不仅认为时间无限,也认为空间无穷,在这无限无穷的时空中,即宇宙中,庄子“以其诗人之慧眼,发为形上学睿见,巧运神思,将那窒息碍人之数理空间,点化之,成为画家之艺术空间,作为精神纵横驰骋、灵性自由翱翔之空灵领域。”⑳经诗人之眼、艺术家的心灵点化,播艺术之神思以经纶宇宙,宇宙之景象顿显芳菲蓊勃之意境,这是一种艺术之意境,区别于希腊人与近代西洋人宇宙之科学之理境,独具中国特色。再次,道家的生命情调表现为一种美感。同时,方东美认为“透过中国人共同的才情来点化宇宙,这个共同的才情是什么呢?就是艺术的才能,以艺术的才情,把有限的宇宙点化成无穷的境界。……尤其是道家,特别富有这一种精神。他处在有限的境界里面,能够破除有限,而通达到无穷的前头。”[21]在道家看来,人、宇宙、艺术三者如神之于影、影之于形,交相感应,统摄于“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中。道家生命情调表现为一种观宇宙的姿态,美感涵摄在这种姿态之中。

三、“天地之大美”的道家渊源

方东美称中国艺术之“美的本质”即是一种“天地之大美”。“天地之大美”化自《庄子·知北游》中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以“无言”讲“天地之大美”讲的是美的特性,而不是美的本质,何谓“天地之大美”?待方东美进一步引发之,“天地之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变化,创造不息。我们若要原天地之美,则直透之道,也就在协和宇宙,参赞化育,深体天人合一之道,相与浃而俱化,以显露同样的创造,宣曳同样的生香活意,换句话说,天地之美寄于生命,在于盎然生意与璨然活力,而生命之美形于创造,在于浩然生气与酣然创意。”[22]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天地之大美”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涵:

首先,天地之大美是一种生生之美。“生命精神”是方东美哲学的枢纽,也是他美学的核心。其“生命精神”化自中国哲学的“万物有生论”,不仅指人之生命,更旁涉宇宙一切万物之生命,所以他又在多处称之为“普遍生命”。普遍生命大化流衍,灌注于世界上万事万物之中。科学、哲学、艺术、道德、宗教因为普遍生命的流灌其中而息息相通,中国哲学之宇宙论、本体论、生命论、艺术论、价值论都无法不从“普遍生命”说起。万物含生,流衍互润,生命精神得以弥漫天地、周行无穷,中国艺术作品之职志在尽情宣畅此种生命劲气。方东美反问“宇宙假使没有丰富的生命充塞其间,则宇宙即将断灭,哪里还有美之可言。而生命,假使没有玄德,敝则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弗居,则生命本身及将‘裂、歇、竭、蹶’,哪里更还有美可见。”[23]“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弗居”来自《老子》第十章,指“道”孕育万物,推动万物繁殖、成长、发育、结果、成熟,但又不据为己有,不恃为己功,不主宰他们生命。“普遍生命”发而为用,体现在中国艺术作品中为一种“生命精神”。天地之美寄于生命,生命之美形于创造,如中国音乐最能表现生命的雄姿、生命的旋律;殷商周代以降到汉代的青铜、陶器上的雕刻、雕纹尤能宣畅雄伟无尽的生命威力;汉代的浮雕、北魏的壁画、唐代的佛像雕刻都寄寓着循环不息生命的元气;而中国诗词作品也在于表现宇宙人生之“生香活意”,创作者发之、欣赏者体之,在生命的相遇与碰撞中,璨然一笑,欲辨已忘言。借方东美释《周易》之“生生之德”,我们可以说中国艺术之大美为“生生之美”,“普遍生命”是其核心,“创进不息”是其运动形态,“气韵生动”则是其艺术形态。

其次,天地之大美也是一种超越之美。此种超越呈“双回向”,一方面提神太虚、游于玄境,从相对的“有”进入绝对的“无”,另一方面俯瞰人间、和光同尘,从绝对的“无”返回相对的“有”,这种上下双向、并轨发展的超越精神,方东美借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之喻来说明。大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负云气,背青天,达“寥天一”处以契会真宰、冥合大道,顿觉一种弥沦宇宙生命的“天地之大美”,将这种天地之大美向下流注,投放回人间世,顿觉“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庄子·逍遥游》),将人世间点化为艺术天地。天地宇宙之大美与人间世之艺术美一体俱化,既“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又“与世俗处”,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抓住了庄子超越意识的真正本质。但是方东美真正看重的却是向上的超越精神,而不是向下的回流精神。大鹏挟其天地生命之大美将人间世点化为艺术天地,说“点化”,不如说“美化”。方东美从“美善合一”的美的理想出发,赋予大鹏逍遥游之美的象征同时,也赋予其美化人间的职责,“透过诗意的创造的幻想来看人性的缺陷,使之美化了,从而宽恕欣赏,这是道家精神特别的地方。”[24]方先生虽然从情感上偏爱庄子之遗世独立、超凡脱俗,但也曾批评道家“超脱之后会有看不起世界的危险”[25]。由此看来,为从哲学上建立一个统摄形而上学与价值论,融贯美与善的理想,方东美并未能照顾到庄子之思想事实本身,而是化为我用,他对庄子超越之美的价值属性的阐发带有明显的“六经注我”的特质。

再次,天地之大美是一种和谐之美。方东美把“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看作道家的一贯之道。宇宙广大悉备,旁通统贯,天地含生、万物含情,人置身于天地万物之“生命场”,畅游无碍、相与浃化,方东美正是从此意义上来阐释“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不同于西方哲学从二元和多端对立思维出发,把我与物、人与天“剖为两橛”,从而导致了人与宇宙自然的疏离,相对之下,中国哲学之思维是一种“彼是相因”的交感和谐,“一方面,在任何空间、时间、与时空的透视之下,每一个体都能两两相待,彼是相需,故能冥齐物我,更而物物均调,互摄交融,形成一体周匝,了无障碍;另一方面,一切万有又都契入大化之流行,深悟天地同根万物一体,故能以大道为枢纽,而怡然与化同体。要之,一切大化流行,莫非妙道之行,足以包举万有,涵概一切,广大悉备,了无遗韵。因此大道乃能曲成万物,无所不在,自物观之,一切万有皆沐浴大道之中各适其性,各得其所,所以在本质及尊严上皆系一往平等,而自道枢观之,则一切万物并作,乃因其各依本性,相待而有,大道自身只是致虚极、守静笃,从而无为观复而已,所以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宇宙与人,乃至与一切万物万有,都是广大和谐的关系。”[26]方东美通过对庄子之“齐物”思想之阐释,解释了天地之大美的“和谐”要义。

四、“乘虚凌空”与“积健为雄”的庄子艺术精神

在《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一书开篇阐述“中国哲学之根本意涵”时,方东美就一语道明,“道家在中国精神中,乃是太空人,无法局限在宇宙狭小的角落里,而必须超升在广大虚空中纵横驰骋,独往独来。乘虚凌空是道家的精神,但同时也要‘积健为雄’,如大鹏在抟扶摇升空前,要先修养,先培风,积聚精神力量到一定程度才能起飞。”[27]方东美称道家为“太空人”,用“乘虚凌空”形容老庄艺术精神恰到好处。而“积健为雄”容易被理解为儒家精神,方东美独辟蹊径,认为“就‘积健为雄’方面看,原始儒家与道家是一致的”[28]。这极其呼应方先生对于庄子的定位,前文已述,他把庄子看成融合《周易》、《老子》的“诗人哲学家”。根据方东美的逻辑,由于《庄子》与《周易》文本存在着互相涵摄、秘响旁通之处,作为一种艺术精神的“积健为雄”不仅出自《周易》,也通于《庄子》。他从“普遍生命”看庄子,尤其倾心于庄子之“乘虚凌空”、“积健为雄”的刚性之美,这种美学建构以可看成他“生命哲学”建构中的一环。

1.“乘虚凌空”。方东美以“时空观”论儒道两家哲学之对比与融通,独具特色,他以为儒家是一种“时际人”(time-man),尚“时”;道家是典型的“太空人”(space-man),尚“虚”,“无”[29]。“乘虚凌空”可以说是“太空人”的基本品格。这里的太空,“并不是几何学、物理学上有形的空间,而是像德国艺术史家Wolfflin所谓的诗的空间,因为如果是物理的空间,则在一层层的空间上仍受障碍,而诗的空间则可一直在上界腾云驾雾,超升而了无障碍。……所以道家事实上是艺术幻想中的太空人,因此精神能如此超升,到达高超的境界,再回看世界,对于世间的许多愚蠢、愚昧、错误的地方才可以原谅。”[30]显然,“回看世界”之说是方东美念念不忘美之价值善性而给予“太空人”的修饰之词,“太空人”真正强调的是道家之超入“无”境的绝对自由之美。庄子笔下的大鹏御气培风而行,“与造物者游”还不是最高境界,最高的境界在于直造乎“廖天一”处,洒脱太清,洗尽尘凡,作“无待”之游。庄子醉心于“独”,“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遗世独立,乘虚凌空,飘飘然有几分“仙气”,方东美沉潜道家,与之周旋,深悟此中奥妙,不禁自叹,“吾人一旦论及道家,便觉兀自进入另一崭新天地,如历神奇梦幻之境。”[31]“太空”之境为一“梦幻之境”,老子之“玄”,庄子之“太虚”,是“太空”的另一说法。

方东美对于道家之“虚”、“空”、“无”尤为看重,他认为“在哲学中‘无’比本体论上的‘有’更重要,它是超本体论。”[32]儒、道两家哲学的根本差异在于儒家只讲本体论,滞留在“有”的世界里面,而道家能在空间上开拓出“虚”、“空”、“无”之领域,讲“本体论”的同时还讲“超本体论”,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11章》),有无相生,虚实相涵即是此意。对道家来说,最能化有为无、以无达有,实者虚之、以虚显实。而这,正是中国艺术之妙谛。方先生以诗人之慧眼,发现“中国人之空间,意绪之化境也,心情之灵府也,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相,形有尽而意无穷,故论中国人之空间,须于诗意词心中求之,始极其妙”[33]。“诗词的语句,犹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而驰情入幻,遨流太虚而臻于完美;中国的绘画在精神上就如‘太空人’,能够提神入虚,俯视万物。”[34]庄子与中国绘画的精神渊源绵密深远,可惜方东美并未展开论述,而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详细疏释出中国山水画论史里的庄子艺术精神,使其昭明朗现。相对于“实”、“有”来说,“虚”、“无”更能传达空间之“冲虚绵渺”之意,空灵飘渺、美感丰赡,是艺术的、审美的、意境的空间。

2.“积健为雄”。“积健为雄”来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雄浑”一品,“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方东美以“雄浑”来形容道家之生命艺术精神,谓为“道家之大合唱”[35]。这首诗本身汲取了大量的道家元素,“大用”、“真体”、“虚”、“浑”、“太空”、“环中”等等都是来自老庄。何谓雄浑?须扣住“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来解答。杨廷之《诗品浅解》释为“大力无敌为雄,元气未分曰浑”[36]。而方东美运用“雄浑”一诗来说明道家之“生命精神”,并不求确解“雄浑”之义,而是取此诗所彰显出来的“力”、“气势”而用之。从他对《逍遥游》的义旨的解说可以看出。他说“我们若要了解逍遥游,千万不能只透过向秀、郭象的注来了解!……‘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这种看法只是近代‘小市民的心声’!”[37]郭注以为万物各适其性、并无高下优劣之分,方东美为了张扬一种不断超升、至刚至大的创生不已的生命精神,自然不会认同郭注把大鹏之“抟风九万”与小鸟之“决起榆枋”看做“逍遥一也”。大鹏鸟培风而行,直上云霄,正是“积健为雄”的最佳说明,此等境界不是燕雀的“小市民”心态所能理解。方东美以“劲健”一品来形容儒家周易精神,“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可以和“积健为雄”互相阐发。郭绍虞先生《诗品集解》则释“健”为“强健之气”;“雄”为“刚也,大也,至大至刚之谓。”[38]“积健”方能“为雄”,只有蓄积强劲充周之力,以“横绝太空”之势,才能达至“至刚至大”之境。

在《二十四诗品》,“雄浑”、“劲健”属“阳刚之美”,与“冲淡”、“含蓄”之阴柔美相对。前者偏于壮美,后者偏于优美,都受到《庄子》的深刻影响。从老子的“柔弱胜刚强”、庄子的“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来看,后之深受庄子精神孳乳的论者偏爱中国艺术之“冲淡”、“自然”、“空灵”之美。如王国维以中国艺术“优美”高于“壮美”,因为表现“优美”的“无我之境”更能神会庄子“冥齐物我”之说;宗白华从中国各门类艺术提炼艺术精神契会庄子,言“虚静”,尚“空灵”;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认为表现在中国山水画论史里谢赫之“韵”、顾恺之之“神”、张彦远之“自然”、黄休复之“逸”、郭熙之“远”、董其昌之“淡”,都是受庄子之“道”的启发,一脉相承。庄子的“雄浑”、“壮阔”之美,在某种程度上受到遮蔽,方东美却不同,他从“生命精神”出发,认为“从个体来看,艺术家一直在追求壮美,从宇宙来看,则其内心深感与宇宙生命脉动相连,所以合而言之,他才能酣然饱餐生命的喜乐,怡然体悟万物与我合一,盎然与生命生机同流,进而奋然振作人心,迈向壮美,凡此种种,正是中国艺术绵延不尽之大用!”[39]在《二十四诗品》中,他舍“冲淡”一品而取“雄浑”一品来形容道家,否定几成权威之论的郭象释庄子《逍遥游》之说,把《周易》精神注入对《庄子》的阐发中,以“积健为雄”表达了对庄子艺术精神的理解。《东美纪念亭碑铭》中概括方东美一生“于道家则赞明其诗艺化境,宣扬高瞻远瞩之生命气魄”[40],极其切要。

不管是1937年他应抗战之需演讲的《中国人生哲学概要》,还是1956年初次回应西方学者挑战而用英文写的《中国人的人生观》,亦或其晚年呕心沥血所著的英文巨著《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三书的见解呈纵深式不断成熟,但著述体例、纲维几近一致,都是以阐释哲学史上的代表流派,以哲学通史的写作方式来提炼精神、建构体系。“生命精神”是方东美建构哲学体系的根基与支柱,也是贯通中国哲学史的命脉。为“生命精神”寻找源头活水,方东美通过对集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之大成的,融合了《周易》《老子》思想智慧的《庄子》的创造性阐释,搭建其生命美学的哲学基础。更重要的是,从把庄子定义为融贯老、孔的哲学家,到庄子“乘虚凌空”与“积健为雄”之艺术精神阐发,一方面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深热爱,另一方面也离不了他直面时局,以一个文化人特有的方式呼吁国人生命精神的觉醒。对于疲弱之民族命运的种种忧虑无不激荡着方东美立志构筑“人与世界在理想文化中的蓝图”,也导致方东美从比较哲学视野出发,以生命哲学为依归,阐发老庄“大气磅礴的精神气魄”[41],宣畅中国美学之酣畅淋漓、饱满健康的“生命精神”。

①方东美《方东美先生演讲集》,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99-100页。

②方东美《东方诗哲方东美论著辑要》,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7页。

③④⑤⑩⑪⑱⑳[29][31][33][35]方东美《生生之德》,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1979 年版,第 394、272-273、32、299、273、286、300、287、295、131、397 页。

⑥方东美《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22页。

⑦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10页。

⑧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学生书局1983年版,第77页。

⑨[22][23][26][39]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1980 年版,第 44、212、214、179-180、222、231 页。

⑫朱伯昆《易学哲学史》(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页。

⑬陈鼓应《易传与道家思想·修订重排版序》,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页。

⑭胡军《方东美的道儒会通及其庄学精神》,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二十辑——“道家思想在当代”专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71-172页。

⑮余秉颐《方东美哲学思想的理论归趣——与胡军先生商榷》,《学术月刊》,2001年第12期。

⑯⑰⑲[21][25][27][28][30][32][37][41]方东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学》,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134、185、134、184、41、12、12、43、30、246、248 页。

[24]方东美《新儒家哲学十八讲》,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28页。

[36][38]郭绍虞《诗品集解·续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 3、4 页。

[40]冯沪祥《方东美先生的哲学典型》,学生书局,2007年版,第2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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