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差类寓名小解

周晓燕

现代汉语中，常用“张三李四”来称呼平凡普通的人，这种用法最早见于《祖堂集》，宋代以降的禅宗文献、语录体文献和笔记小说等口语语料中大量使用，被称之为“寓名”。①先秦时期最早的寓名是“某”，也常见以天干名“甲”“乙”来称呼失传、虚构或不欲明言的人，秦汉以后沿用。汉魏以来出现了“姓+天干”的形式，如“王甲李乙”之类。寓名常出现在口语性较强的文体中，虽然有时不能或不必将寓名与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具体人物直接对应，但是读者或受话人仍能由此而联想起相关人物，并迅速捕捉说话人要表达的焦点信息。寓名的存在价值在于，读者或受话者既不至于将其误认为真名，拘泥于单个个体，又能给人足够的真实感和可信度。根据格赖斯提出的合作原则，寓名既有益于方式原则和质量原则的贯彻，又符合数量原则的要求且不违背质量原则，是言语交际和思想表达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指别词语。

近代通俗文学作品中，“张龙、赵虎、董超、薛霸”这类寓名的出现频率颇高，相对此前的寓名而言，他们的所指相对固定。这些人常常以官府公职人员的身份出现，或阴险狡诈、阴奉阳违，或秉公执法、行侠仗义。我们姑且称之为“公差类寓名”，其中以《水浒全传》中押送林冲刺配沧州、监押卢俊义至沙门岛的防送公人董超、薛霸，《包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中的辅弼包公的侍卫张龙、赵虎最为人们所熟知。再如：

小子是郑州衙门里有名的公人，叫做董超，这个兄弟叫做薛霸。

包阎罗……吩咐张龙、赵虎，取出照妖镜来作一照，原来是一个金丝鲤鱼。

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九十四回》

张龙、赵虎非但可以为侍卫，亦可为押解公人，《水浒全传》中押解杨志回北京的公人便是张龙、赵虎。同样，董超、薛霸，不但可以为公人，也可为侍卫，如：

这夜包公夜膳毕，不骑马，不乘轿，不鸣锣喝道，青衣小帽，只带了张龙、赵虎、董超、薛霸四健汉，于通衢大道上，暗地查访。

西湖居士《狄青演义·第五十五回》

通过对语料的归纳分析，我们发现这类寓名除了常用于称呼公差，还频繁出现于另外两类人物中。其一，将“勇力”发扬光大者；其二，将“服务”体现得淋漓尽致者。这大概是由于在这类中下层公差的身上并存着“勇猛善战”和“提供服务”两种要素。

作为重要将领或英勇武士，他们战场杀敌冲锋陷阵英勇善战，不论是所向披靡，还是为人所制，都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如：

又有五个养子，叫做张龙、张虎、张彪、张豹、张虬，……人因号做“姑苏五俊”。

《英烈传》

张龙披挂上马，领兵出城，布开阵势。石敬瑭匹马当先，喝曰：“来将何人？”

罗贯中《五代秘史》

存孝曰：“听儿说来。儿自过黄河，扭死耿彪，摔死崔受，逼死张龙，打死李虎，破长蛇阵，杀死张权，诛巢将四十三员，得了魏南三县。”

罗贯中《五代秘史》

历史上却有张龙其人，据记载：张龙，安徽濠州(今凤阳东)人。随太祖渡江，定常州、宁国、婺州，皆有功。后又经战数十，作战勇猛，擢威武卫指挥佥事。北进中原后,任潼关副留守。洪武三年(1370年)调守凤翔，改凤翔卫指挥。北宋史书《册府元龟》有“且委薛霸充都巡捡”的记载。②无独有偶，山东德州时至今日仍有为纪念英雄赵虎而命名的赵虎镇。

在这类张龙赵虎中，也不乏反面人物：

黄得功裨将林报国，被贼赵虎诱杀，得功直入其阵斩虎。

赵翼《陔余丛考》

革贼设伏以待报国，贼有赵虎者，佯北。

三余氏笔记《南明野史》

即便不是叱咤风云的勇士，不在政治浪潮中翻云覆雨，占山为王，唯我独尊也是张龙李虎们常见的命运选择：

说着将于亮绳索亲自解去，让在上面坐下，一面叫人将船户放了，一面说道：“于贤弟既系自家人，你我可同心协力，共守此寨，不可稍存异心。”又叫人将二大王赵虎、三大王孙龙、总管张才请来相见。《施公案·第二八四回》

有些张赵董薛干脆充当了泼皮恶棍无赖，他们横行乡里，为非作歹令人深恶痛绝。如：

通政张龙以占民妇章氏事发，投钱宁门下，因假宁名挟骗财物，至坐法论斩。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二一》

薛霸最为可恶，所有勒索规费，诱骗妇女等情，皆出薛霸一人之手。

《施公案·第二八三回》

这类人物个性鲜明，形象突出，或刚直不阿，英勇善战，或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是人群中的两个极端。此类寓名是如何产生的呢？

龙是伟大的象征，是中华名族的象征，所以古人常用来相容杰出的人物。它的形象和神性，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人们几乎找不到它的缺点,因此由它产生的故事和语言大多数都是美好积极的。虎也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崇拜物之一，在我国许多民族的故事传说、语言文化、生活习俗等方面都留下一些崇拜虎的遗迹，人们畏虎、敬虎、爱虎，虎文化在中化民族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秦始皇以后，龙渐渐成为帝王的标志，虎从此降格为龙的部属，成为大将、武士的象征。由于先民们对原始龙和虎的图腾崇拜，到现在，汉语中还有不少龙虎对举的词语,用来形容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如龙腾虎跃等。

随着时代的发展，龙和虎所指的事物发生了变化，但其深刻内涵并未完全改变。一些文学影视作品中的黑社会或帮派的老大经常被称为龙哥、龙叔，他们聚集的场所常被称为“龙虎堂”，这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说明作者们理解龙的内涵意义，希望通过名字暗示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近代文学作品中，《五代秘史》中有大将张龙、李虎，《呼家将》中有猛将赵龙臣和庞龙虎，《小五义》中有侍卫邢如龙、刑如虎，《施公案》中有恶霸毛如虎、孙龙、朱龙。

由于对虎的青睐，表示虎皮花纹的“彪”在构造寓名的过程中，发挥了与“虎”有着相似的作用。《说文》：“彪，虎文也。”“彪”在金文和小篆中,类型虽有差异，造字意图却无二致：均为从“虎”“彡”会意，“彡”为毛饰画文，表光彩美观义。彪炳千古、彪炳史册、彪炳春秋中的光彩意义，即来源于先民对于虎皮的视觉感受。可能“彪”字的光彩过于绚丽，进而就给人一种高大的感觉，于是“彪”字又可以比喻人健壮魁梧，《北史·斛律光传》“光，字明月，马面彪身。”又可作表数目较多的量词，《三国演义》第九十二回：“一彪军从外呐喊杀入。”③《五代秘史》有耿彪，〈英烈传〉有张彪，《说唐全传》有贾彪，皆为不可多得的将才。

《说文》：“超，跳也。”《孟子·梁惠王上》：“挟泰山以超北海。”引申为提拔、擢升，超过、胜过。《管子·法禁》：“故莫敢超等逾官。”《韩非子·五蠹》：“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霸，既有称雄、称霸之意，又有名词霸主、首领之意。超和霸都含有超出一般，独树一帜的含义，所以在公差类寓名构造中他们与龙虎之类有相同用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公差类寓名”除了常用来称呼公职人员、武士将领、反贼恶霸之外，还用来称呼循规蹈矩看家守院的家丁，即上文所说的将“服务”体现得淋漓尽致者，这与公差应具备的“提供服务”的素质是一致的，只是服务对象公私有别。如：

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

我这两个小的，是我心腹人，一个叫做张龙，一个叫做赵虎。我心间的事，不曾说出来，他先知道了。这两个小的，好生的聪明。

《全元曲·包待制智赚生金阁》

近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包含特殊含义的寓名，除本文所述“公差类”外，还有专门用来称呼婢女、丫环的寓名，专门用来称呼插科打诨类角色寓名，等等。今天的人能够很好地理解并熟练地使用“张三”“李四”一类的“寓名”，但学术界对不同时代“寓名”的面貌及其沿革情况还应进一步做全面深入的研究。

①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50页。

②施善玉《中国军事人物辞典》，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

③胡伟、曹小林《从若干以虎形象构形的汉字看先民的虎崇拜》，《安徽文学（下半月）》，2010年 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