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革命之根—— 论章太炎《革命之道德》中的革命道德想象
2012-08-15周慧明
周慧明
(江苏教育学院,江苏苏州 215008)
现代意义的“革命”涉及那种旨在实现政治和社会变革的群众运动,它与之前朝代更替中的宫廷革命和军事政变有本质上的区别。正如章太炎所说,古之所谓革命,“改正朔、易服色、易官号、变旗帜,足以尽革命之能事”[1]。但现代革命,不仅是政治形式象征的变化,它会造成整个政治体制、观念与精神层面的改变。或者进一步说,革命往往与道德反叛联系在一起。
在戊戌变法失败、各地涌现各种革命团体的社会状况下,1906年,章太炎写了《革命之道德》一文。在此文中,他在历史经验的佐证下,针对当时革命形势,详细探讨他对革命道德的理解,以及这种道德对于革命的意义。然而,在其论述的范畴内,需要我们仔细思考的是,章太炎此刻所指的革命与我们现代意义的革命是否相同?他所使用的道德概念具体内涵是什么?与传统儒家道德有何联系?又与之后孙中山和毛泽东提倡的革命道德有何异同?再深一步,章太炎、孙中山、毛泽东主张的革命道德使得中国革命与世界其他国家的革命呈现怎样不同的状态?
章太炎谈论的“革命”绝不是架空了的臆想出的理论词汇,他对“革命”的理解基于其对当时社会状况、中国首先面临和要解决的问题的深入细致的观察。1906年,章太炎远走日本,加入同盟会,主编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与保皇派论战。这样的经历与处境,使得他始终关注现实的、当下的问题,也使得他所论述的“革命”有独特的内涵。
吾所谓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复也,光复中国之种族也,光复中国之州郡也,光复中国之政权也。以此光复之实,而披以革命之名[2]。
在1906年的章太炎的思想中,革命的首要意义绝不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而是“光复”,推翻满族的统治,重建汉族的政权。他追求的是民族主义的诉求,“人民”、“制度”等等这些本来与革命紧紧相关的东西,却不在他的视野之内。章太炎考察了历史上汉族和异族的强弱关系,明之前汉族从未被外族长久统治过,汉族一直是处于强势的地位,而清朝满族却统治了汉族三百余年,这其中原因何在?章太炎认为并不是学者们普遍认为的是宋以后理学和汉学的影响,而是“道德衰亡,亡国灭种之根基”。这样,就将道德、原本属于精神伦理领域的概念提升到民族国家的政治范畴。
根据章太炎的逻辑,我们知道,要推翻满清,必须革命;要存国存种,必须重视道德。于是,道德与革命在实现民族复兴的目的上摆在了同样重要的地位。不过,在章太炎看来,道德和革命并不是平行的两个问题,而是交织在一起的。
文章主体部分就是论述在当时革命的实践中存在的几个道德方面的问题。
一、公德与私德的关系问题。当时言说道德的人流行这样的看法,“公德不逾闲,私德出入可也”。但章太炎认为,道德根本没有大小公私的区分;如果在个人的事情上有些小的不检点,而在大事及国事能够遵循道德规范,那么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靠国家制度和法律的约束。在一个政治稳定、法律完备的国家,这样的状况还可能实现。如果在动乱或者国家制度、机构尚未确立的情况下,个人事情上越出了道德规范,不会有刑罚加身;国家大事上不顾道德约束,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刑罚。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形,那么结果必然是“恣其情性,顺其意欲,一切破坏而毁弃之”。而当时正处于革命的时代,人们无所外在的约束,此时,革命者必须提倡和看重道德,无论小事还是大事,形成一种道德习惯。这样人们有了内在的道德动力,革命才可能成功,不然空有呐喊,无人行动,谈何革命。这种重视小节、私德的观点,与孙中山、毛泽东强调的“无我牺牲”精神有很大不同,它的思想源泉更多来自儒家思想中对自我道德的化用。
二、贞信在辛亥革命前的重要性。章太炎以为,在汉代,陈平、贾翊能够显贵,并不意味着在任何斗争中都要讲究权术、计谋。因为陈平们的成功源于当时民风淳朴,道德者多,所以偶有几个不道德之徒,反而能出其制胜;而在当下事实是,奸诈自私者多,公廉者少,如果在革命党中人人猜疑,那么不出多久,必然成为乌合之众,作鸟兽散。
三、英雄(指挥者或领导者)的道德对于革命成功的重要性。当时有一种观点认为,“所谓英雄,在指麾而定尔。世有材桀敢死之士,吾能任之,使为己死,则大业可成,逆胡可攘。若必亲蒞行陈,以身殉事,此无异于斗鸡狗者,亦天下之大愚也。”但在章太炎看来,在历史上,夺取政权、发生战争、反抗一方的领导者都曾随士卒经历过生死一线。而现在,大家革命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整个民族和国家,就算英雄战死,但道德的感召力会很大,会有千百个英雄效仿而诞生。到那时,人才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灭亡殆尽。如果领导者畏死,珍惜性命,那么其余革命党人会人人畏死,革命定然不会成功。
四、谁来领导革命?章太炎认为,戊戌变法等改良运动失败的原因,不是反对派的力量强大,而是改良派官员追求私利,不能尽职尽责。那么现在革命党大都是无妻子的青年,道德是否会高些呢?章太炎的答案是未必。他认为道德修养的高低不是与教育水平联系在一起,而与社会职业相关。“今之道德,大率从于职业而变”。大致划分,社会上存在16种职业,而其中农人道德最高,“知识愈进,权位愈申,则离于道德也愈远”。在革命党人中16种职业都有。但是章太炎看来最适合提倡革命的是“通人”,然而通人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率多无行”。所以欲使革命成功,必须提倡道德。
对革命道德的误解一一驳斥后,章太炎提出自己对革命道德内涵的理解,其一知耻,其二重厚,其三耿介,其四必信。从章太炎对这四个道德规范的解释可以看出,他对革命道德的理解来自于儒家传统的思想资源。孔子讲“知耻近乎勇”,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还讲“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一一对应章太炎的革命道德内涵。为什么章太炎主张革命,却并没有像十年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那样,将传统道德作为批判对象,而反过来似乎有意加强对儒家道德的宣传?这首先与章太炎批判的目标有关,他在1906年的政治理想是推翻满族的统治,重建汉族的统治,那么为了唤起汉人的革命热情,作为汉人共同的精神源流的儒家的道德伦理自然不属于他所拒绝的内容;其次晚清末年,内忧外患,吏治腐败,各种势力丛生,人人为私利而钻营,道德秩序崩坏殆尽,从晚清出现的四大谴责小说就可窥一斑。所以重提儒家道德也是建立民众精神秩序之需求,精神秩序建立,才能求众人一心,推翻异族统治。
革命,特别是暴力的政治革命,往往会强调军事、战略等要素,而章太炎却独独视道德这一精神层面的东西为革命成败之源头。按梁漱溟的解释,这恰是中国革命不同于其他国家革命的所在,中国近现代革命讲求“从心革命”。比如在晚清时,很多知识分子和佛教人士鼓吹佛法和革命的关系,就连之后的孙中山与毛泽东也很重视革命精神和道德的培养和建设,虽然他们主张的革命道德有了新的内容与品质。而西方革命传统,往往重视理论的准备和论证。这看似是政治领域的问题,却恰恰是东西方文化的异同造成的。中国自儒道诞生,就重视人精神世界的问题,佛教传入后,更是使得内倾的哲学思维兴盛,到宋代王阳明创造的心学达到顶峰。而西方自苏格拉底起,就形成一种探究的爱智的思维方式,他们讲究推理、逻辑以及对外在世界的研究。东西方的文化从思想层面来讲,走的是背向而行的两条路。
章太炎首先不是革命家,而是学问家和思想家,所以他在论述革命时,也总是尝试着用自己的文化思想去解释当下的革命问题。他不仅“善于从传统的儒家道德中汲取力量”[3],同一时期发表的《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长达六千余言,公开亮出佛学思想的牌子,提出要“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这里所说的宗教当然指的是佛教。在章太炎看来,“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也就是要求每一个革命者都有坚定的革命立场和勇敢的战斗精神。甚至他还自觉地将阳明心学与其革命思想的宣传结合起来,要求革命党人不受传统的限制,为了革命的需要,勇往直前,将个人的心力变成众人的心力,去争取革命的成功。所以章太炎所论述的革命道德是一个混杂体,不仅仅像这篇《革命之道德》中阐明的儒家道德思想这样单一,但无论是儒、是佛、还是心学,归根到底,还是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和伦理范围之内。
[1]章太炎.太炎文录·别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
[2]朱维铮.章太炎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李佳.浅论章太炎的革命道德观[J].辽宁行政学院学报,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