箴、铭文体辨析
2012-08-15金贝翎
金贝翎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箴、铭文体辨析
金贝翎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箴、铭两种文体因都具有劝戒的性质,故人们在论述文体时,往往将两者归为一类,而作为两种不同的文体,其差异自然也不容忽视。从箴、铭二者的源起、用途、所施之物、体制和风格、发展趋向等五个方面加以比较,具有一定意义。
箴;铭;辨析
箴、铭是两种规诫性质的文体。最早将铭作为一类文体论述的是曹丕,他说“铭诔尚实”,①将铭、诔同列,因为二者都有“尚实”的特点。而最早将箴作为一类文体论述的则是稍后于曹丕的陆机。他在《文赋》中将铭、箴对举:“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1]171说明二者风格上的差异。此后,人们论述文体时多将箴、铭归为一类,从南朝的刘勰以至清代的姚鼐,莫不如是。归为一类,盖因两者都有劝戒的性质,而作为两种文体,其差异当然也不能忽视。分析二种文体的差异性,从二者的源起、用途、所施之物、体制和风格、发展趋向等五个方面加以比较,具有一定意义。
一、不同的源起
(一)箴文源起
箴是一种规劝、告诫性质的文体。“箴”的本意有二:一为缝纫的工具,一为医疗用具。刘勰《文心雕龙·铭箴》解释箴为:“箴,针也,所以攻急防患,喻针石也。”[2]117
其一,“箴”的本意是缀衣用的工具,即今天所说的“针”。 《说文解字·竹部》解释“箴”字曰:“箴,缀衣箴也。 ”段玉裁注:“缀衣,联缀之也,谓签之使不散;若用以缝,则从金之针也。 ”[3]98《广雅疏证》卷第二下:“茦,刺,郭璞注云:‘草刺针也’针并与箴同。”[4]68《荀子·大略》:“谨夫亡箴者,终日求之而不得。其得之,非目益明也,眸见之也。”[5]86此处箴即用其本意,可换成“针”。“箴”既为缀衣用的工具,便自然具有插、刺之类的功能,所以《广雅·释诂二》有“箴,插也”的注解,王念孙疏云:“箴,或作针。 ……针,刺也”。[4]68《说文》:“插,刺入也。是箴与插同义。”[3]98
其二,箴是古代用以治病的针石。《韩非子·喻老》:“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6]91针即针刺。早期的针是竹制的,故古针为“箴”,用金属制后又写作“针”。 徐炬《事物原始》中说:“箴者,诫也。 ”吴讷《文章辨体》中说:“盖箴者,规诫之辞,若针之疗疾,故以为名。”[7]46徐师曾《文体明辨》进一步论述曰:“按说文云,箴者,诫也。盖医者以箴石刺病故有所讽刺,而救其失者谓之箴。”[8]140
可见,后来“箴”成为一种文体,具有规劝、告诫的性质,是与字的本意分不开的。“箴”作为一种文体之名,也是取其纠正人的缺点、错误之义。
(二)铭文源起
《释名·释典艺》云:“铭,名也。述其功美,使可称名也。”可见铭最初是正名之用的,故刘勰说:“铭者,名也,观器必焉正名,审用贵乎慎德。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2]116故铭是用来正名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于是,每临天子,必用铭文来颂扬他的功德;对诸侯,则记录他的功劳;对大夫则称说他的劳迹。铭由此演变成用于赞颂的文体了。
铭也有自我警戒的意思。刘勰述及铭文的来历时说:“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戒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2]116可见铭文原是天子、圣人自戒的文辞,目的是求得道德、人格的更为完善。
二、箴、铭用途不尽相同
箴的用途,孙梅认为,“箴之为道,一以自励,一以尽规”,②箴有用于自励的私箴和用于尽规的官箴。“自励”指揭示自我过失,已达到自警自戒目的的私箴,“尽规”则指用于臣属对君王或其他上层官员劝谏的官箴。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中谈及箴这种文体的功能:“箴其品有二:一曰官箴,二曰私箴。大抵皆用韵语,而反覆古今兴衰理乱之变,以垂警戒,使读者惕然有不自宁之心。”[8]140意思和孙梅的相同。
铭的用途,孙梅认为亦有二:“一以勒勋,一以垂戒”②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其体不过有二:一曰警戒,二曰祝颂”。[8]141可见铭文有两种用途,一种是用来记功德,一种是要防止缺点,引起警戒。用于警戒的铭也有两种,一种是用于警戒他人的,如晋人张载《剑阁铭》,还有一种是用于自我警戒的,即座右铭。
可见,劝戒是二者共有的用途,故刘勰说:“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二警戒实同。”;[2]117姚鼐亦说:“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警戒之义”,[9]16都是侧重于二者的警戒功能,实际上,铭的用途比箴更为广泛。
值得一提的是,箴文从诞生至发展到中古时期,尚未出现用于自警自励的“私箴”。早期的箴都是官箴,所谓“箴兴于补阙”。[10]2看来,在中古这段漫长的时期,自警自励的职能是由座右铭来承担了。
到了魏晋时期,箴才被赋予用以规劝友人和规劝世人的职能。前者如挚虞的《新婚箴》和潘岳的《答新婚箴》,后者如李充的《学箴》。这也可算是私箴的一种。用于自警的“私箴”直到唐宋才得以出现,著名的如韩愈的《五箴》。因为私箴是针对个人的,所以又可以和座右铭互补。到了宋代,司马光的《我箴》、《他箴》几与座右铭无别。
三、所施之物不同
刘勰说:“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2]117箴、铭的共同点在于都有警戒的作用。不同点之一是两者适用的地方不同,箴“诵于官”,铭“题于器”。
箴是书于竹简、布帛上呈给他人看的,一般不题于器物上。中古时期的箴唯有王朗的《杂箴》是个例外,刘勰因此批评他说:“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 ”[2]117
而铭是勒金刻石或刻于器物上的,但这器物可以是泛言,不限于金属铸器,所谓“凡山川、宫室、门井之类,皆有铭词,盖不但施之器物而已。”[2]116
四、不同的体制和风格
箴、铭都是“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擒文也必简而深”的文章,贵在小中见大,故讲求“文约而事丰”,③即涵义深刻,语言简练富有思致。箴全是劝戒,故而写作要求事理准确切实,其实“铭诔尚实”,①铭也要尊重事实。两者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体制和风格上。
刘勰论说:“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擒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2]117意为箴完全是用来抵制过失的,故文词依靠准确切实;铭兼具褒奖赞美,故形式“辞高而识远”、“文简而句泽”。④
箴由于要起着劝诫的作用,作者在铺陈与用典的同时,还须发表议论。陆机云:“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1]171清,“植义必明,结言唯正”;壮,“纵气凌人,扬声骇物”,[11]331刘熙载《艺概·赋概》认为箴文“以精神代色相,以议论当铺排,赋之别格也”。[12]103
铭的情况要复杂一些。由于铭文可用来颂德,也可用来垂戒,所以这两类铭文的创作风格有异。主于祝颂的铭文,其风格特征如刘勰所言,“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弘法大师论铭曰:“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箴陈戒约,故义资感动,言重切至;铭题器物,限以四言,言不沉遁,故声必清;体不诡杂,故辞必典也。”。[11]333可见,铭文要求记事广博,文辞简约,文风敦厚温润。而用于警小的铭文,以宣扬道理,劝诫世人为目的,其语言要富于析理而又含蓄深远、耐人寻味。下面试以温峤《侍臣箴》与张载《剑阁铭》为例作简略的比较。
温峤作太子侍从时,献《侍臣箴》,箴云:
勿谓其微,覆篑成高;勿谓其细,巨由纤毫。故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话言如丝而万里来享,无以处极而利在永贞。是以太子之在东宫,均士抗礼,以卑厥情,入学齐齿,言称先生。不以贤自臧,不以贵为荣;思有虞之蒸蒸,尊周王之翼翼。晨昏靡违,夙兴晏息;师傅是瞻,正人在侧;屏彼佞谀,纳此亮直。故傅敬德义,臣思尽忠。或稽古训导,惟道之不融;或造膝诡辞,惧咎之蕴崇;惴惴竞竞,思二雅之遗风;鉴乎九三,天禄永终。近臣思规,敢告常从。[13]854
此箴的对象明确——太子。写箴的目的也很明显:劝谏太子要修德从善,谨慎言行。全文分三层,首先以两个“勿”字句开头,态度严肃,以引起读者(太子)的注意,劝戒太子为善要从小处做起,言行举止都要慎重;其次劝戒太子要谦恭下士,近正人,远佞臣。最后以“近臣思规,敢告常从”表示自己遵职守提出规谏,希望太子纳言听从。全文站在太子侍从的立场上劝谏,语调严谨而不失谦恭,言辞诚恳而不失气势。
再看张载的《剑阁铭》:
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过彭竭,高窬嵩华。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盛之地,匪亲勿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灭,刘氏衔璧,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益。[9]659
剑阁,在四川剑阁县北七里,为大剑山和小剑山中间的一座雄关,因其两岸峻拔,靠阁道通行,故谓之剑阁。《晋书·张载传》载,张载之父收为蜀郡太守,载入蜀省亲,途经剑阁,想到历史上常有凭恃山川之险,割据称王的事实,因作《剑阁铭》以示警戒。此铭的对象一开始并不鲜明,直到收尾“勒铭山阿,敢告梁益”才明确起来:恃险作乱的蜀人。从内容上看,也是警戒性的,和箴相近。此铭先对剑阁周围的山势地形作一番描绘,类似于后代的山水游记。再写剑阁“一人荷戟,万夫趑趄”的险要;继而举出历史上的例证,说明凡恃险作乱者,无不败绩。结尾点出特撰此铭,以示告诫之意。
从体制上看,《侍臣箴》是以四言为主的杂言体式,《剑阁铭》全是四言韵语;从风格特点上看,《侍臣箴》气势凌厉,语重心长;而《剑阁铭》省净简约,意义深远。正对应了陆机的“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⑤
五、发展趋向不同
孙梅认为箴是“昔盛而今甚少”的文体,②尤其是官箴,随着封建专制的日益强化,后代所作渐少。因为官箴的对象都是君主或上司官员,箴的批判性,决定了作者命运的不测。尤其对高官显宦加以讽谏,需要作者的勇气,也存在很大风险,一旦劝谏不成,反而性命不保,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如崔琦因作《外戚箴》劝谏梁冀而被诛,嵇康因《太师箴》劝谏司马昭而殒命。故而敢作官箴的人愈来愈少,以至殆乎绝迹。反而是用于自励的私箴还有一定的发展。其内容包括个人的为人处世、言行举止、喜怒哀乐等方面。三国王朗的《杂箴》是较早的私箴。唐代以后,文章家们大都要作几篇私箴以自诫,如韩愈有《五箴》(《游箴》、《言箴》、《行箴》、《好恶箴》、《知名箴》);柳宗元有《惧箴》、《忧箴》、《师友箴》等;皮日休有 《自箴》、《口箴》、《耳箴》、《目箴》、《手箴》、《足箴》和《动箴》、《静箴》、《酒箴》、《食箴》 等十箴; 宋代程颐有 《视箴》、《听箴》、《言箴》、《动箴》四箴。 总之,以社会生活中的个人作为“箴”的规诫对象尽管出现得最晚,但私箴给“箴”这种文体扩大了舞台、增添了色彩,使“箴”的内容更加丰富、表现力更强,对“箴”这一文体的发展功不可没。
铭因其有警戒和颂德两种职能,其在发展过程中垂衍出多种类型德铭文。如刻在高山大石上的山川铭,其警戒的功能逐渐演化为对山川的礼赞,如庾信《至仁山铭》:
山横鹤岭,水学龙津。瑞云一片,仙童两人。三秋云薄,九日寒新。真花暂落,画树长春。横石临砌,飞檐枕岭。壁绕藤苗,窗衔竹影。菊落秋潭,桐疏寒井。仁者可乐,将由爱静。[14]160
此类铭文内容为状景拟物,类似于后来的山水游记,具有很强的文学色彩。
铭的自我警戒功能使铭文扩衍有居室铭和座右铭。居室铭题写于居室的墙壁,以刘禹锡《陋室铭》最为代表。座右铭题写于身旁座右,其源起为东汉崔瑗的《座右铭》,至今仍深有影响。
注释:
①《典论·论文》。
②《四六丛话》卷二十三。
③刘知几《史通·叙事》。
④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四》。
⑤《文赋》。
[1]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王念孙.广雅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荀子,著.杨京,注.荀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6]韩非子,著,顾广圻,校注.韩非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8]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9]姚鼐.古文辞类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弘法大师,著,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12]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3]严可均.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4]许梿,评选,黎经诰,笺注.六朝文絜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Comparison of Two Styles of Writing"Zhen"and"Ming"
Jin Beil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245041,China)
"Zhen"and"Ming"are two writing styles for counseling purpose,so they tend to be classified into one category.However,as two different styles,their differences are also to not be ignored.This paper tries to compare the two styles from five aspects such as origin,usage,object,system and style as well as development trend.
Zhen;Ming;comparison
I206.2
A
1672-447X(2012)02-0078-003
2011-03-28
金贝翎(1982-),安徽宣城人,黄山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曲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