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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胡风文学主体性内涵

2012-08-15吴亚南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胡风文学批评主观

吴亚南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文学活动的主体性问题在理论界一直是一个备受争议并始终绕不开的话题,可以说对文学主体性的认识和探讨一直贯穿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演进的各个阶段和各项领域,并延伸到新时期多元化趋势的文学批评格局当中。但文学的主体性问题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价值维度,对它的梳理和探讨远没有达到要终结的阶段。在今天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主体性范畴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当中的历史地位、现实价值和具体内涵,以提高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自觉意识,构建有历史根基并能面向未来的开放的中国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从这个角度讲,胡风文艺思想作为典型个案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建设的价值和意义是重大的。胡风是中国第一个真正实质意义上建立了完整的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基础的主体性现实主义理论体系的文艺思想家。他结合时代历史语境和自身艺术实践,提出了“主观战斗精神”、“主客观化合论”、“自我扩张”等一系列强调文艺主体性作用的文学主张,丰富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内涵,有效拓宽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知识视野和理论空间。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学术界多侧重探讨他的“主观战斗精神”、“自我扩张”等主体性概念家族间的横向相似联系,而疏于对胡风文艺主体性内涵的纵向历史梳理和深层概念逻辑的探讨。本文试图在这一问题视域中,阐明胡风文艺主体性内涵的知识逻辑基础,并进一步追问其在错综复杂的历史关联中所彰显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内部深刻的对话意识及其思辨的结构张力。

一、“黑格尔的鬼影”的祛魅:主体性思考的知识逻辑起点

从理论形态上讲,胡风文艺思想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知识谱系上是一个异类,从来没有一个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像胡风那样把文学的主体性问题提高到方法论、认识论甚至本体论的高度,借助实践这个主体性的活动中介,将文学实践和生活实践过程的深刻关联在唯物辩证法的视野下获得清晰阐释,他在1940年《今天,我们的中心问题是什么?》中谈到:“文学与政治的联结(矛盾与统一)实质上就是创作与生活,或者说创作实践与生活实践的联结问题。”[1]608由创作与生活在实践上的深刻关联,胡风认为作家作为实践主体要从生活中汲取力量,发挥主观能动作用,克服生活带给作家的局限,以现实主义的方法态度反映人民的现实要求与觉醒了的意识。

正是来自于对现实主义文学与生活关系的价值确认,胡风在总结现实主义发展道路上的错误倾向中把问题的根源追溯到黑格尔关于人这个主体的哲学命题。胡风在那篇充满历史使命感的长篇名文《论现实主义的路》中以史诗感的情怀回顾了从1935年到1945年这十年间中国社会所经历的深刻的历史变化,“作家如何才能和人民结合”就客观上成为现实主义所肩负的历史使命。作为历史一部分的现实主义道路,也经历了同样的复杂命运和深刻变迁,客观上也遇到了发展的危机,这种危机集中表现为“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错误。晚年胡风后来总结道:“从我开始评论工作以来,我追求的中心问题是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实践道路和发展过程。不久,我就达到了一个理解:现实主义的发展是在两种似是而非的不良倾向中进行的。一种是主观公式主义(标语口号文学是它原始的形态),一种是客观主义(自然主义是它的前身)。”[2]616在胡风看来这两种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的错误在本质逻辑上具有一致性,最终都要堕入主观唯心主义的陷阱[3],他在《关于创作发展的二三感想》中就指出:“既已失去了只有借着它才能向生活突击的战斗热情,又怎样能够获得思想力的强度或艺术力的强度呢?这就是所谓客观主义,……如果战斗热情虽然衰落了,但由于所谓理智上的不能忘怀或追随风气的打算,依据一种理念去造出内容或主题,那么,客观主义就化装成了一种主观主义了。”[2]11而这两种错误都可以从黑格尔这个唯心主义体系集大成者那里找到问题的症结,根本的错误就在于犯了黑格尔同样的错误:“思维脱离了思维者的人,成了一种独立的东西,所以,像现实的物质宇宙和现实的物质自然一样,现实的物质存在的人被当作了思维的属性和显现。”[2]514人成了自己思维理念的工具,思维的附属物,成为一个离开人的“黑格尔的鬼影”,而没有看到思维是现实活动当中的感性的人的属性,这种哲学认识论方向上的颠倒和本体论上的错误,促使胡风认为:“既然了解人、创造人对于文艺作家是‘第一位的工作’,既然人的内容是历史的所产,那么,这个问题就成了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基本的分歧点。”[2]512把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错误归结为黑格尔哲学上的对人的认识错误,进而把这种错误作为现实主义立场的基本分歧点,胡风看到了人这个主体问题对于深刻理解现实主义的重要性。

胡风把黑格尔所抽空的虚幻的“鬼影”人进行了实践唯物主义基础的填充,使主观能动作用的人获得了坚实的现实基础,恢复了感性的活动的实践人,所以胡风说:“现实主义者呢?和主观公式主义者和客观主义者一样,是历史的人,具体的人,但从对于客观现实或历史要求的关系上说,他更强地是阶级的人,实践的人。他的存在一样是‘现实的生活过程’。”[2]523不是限定的、被动的、直观意义上的“具体的人”、“历史的人”,而是能动的处于实践过程中的活的人,这是胡风在文艺美学领域深入贯彻了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性精神,丰富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内涵,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如果说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哲学和美学的借鉴和批判显示了无产阶级思想家开阔的胸襟和理论气度,那么,胡风从黑格尔哲学和美学中汲取理论养料,就不仅不是什么反动的‘离经叛道’,而应该看作是中国现代文艺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个创举。”[4]

周扬、邵荃麟等人则是更多地直接从苏联马克思主义那里接受了相对左倾的反映论的唯物主义思想,机械地强调现实基础的首要性,主要从本体论层次上力求科学解释认识来源是什么、主体认识哪里来的问题。这种刨根究底式的追问,在上世纪40年代邵荃麟发表在香港《华商报》上的一篇批评胡风“人格力量”观点的文章颇具有典型性,他说:“但是我们却必须追问:这样一种革命人格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从怎样一种条件下锻炼出来的?而则同时它所完成的是什么?它对历史与社会的作用是什么?——换句话说,就是这种力量的物质基础是什么?必须从现实上认识这些问题,才不致把这种抽象名词神秘化起来。”[5]这种追问方式的线性思维逻辑成为后来左倾化思潮当中的一种典型的思维范式,存在着理论先验预设的困局,造成理解上本体论与认识论层次上的错位,盲目排斥对主体的辩证思考。胡风认为一切从实际出发这是不言自明的问题,毋庸赘论,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认识论的中介环节,即要正确反映现实主体如何可能的问题,这就要发挥作家主体的主观能动作用,所以胡风讲:“作家是一个‘感性的活动’,不能是让客观对象自流式地装进来的‘一个工具’,一个‘唯物’的死的容器。”[2]522而在周扬、邵荃麟等人看来,胡风对世界观的科学性问题存而不论,是修正主义错误。周扬等人重在立场方法上的科学性,胡风则重在为抽象的鬼影主体祛魅,一个在本体论层次上说明,一个在认识论领域里解释,胡风的执拗与坚守注定了其是继卢卡奇之后又一个孤独探索者的悲怆演绎。

二、“主观战斗精神”的中国命运:实践主体性视野下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

胡风文艺理论发展的曲折历程与其个人的复杂命运都是和“主观战斗精神”理论这个争议性命名联系在一起的。对于主观战斗精神学理性上的探讨和阐释,学界已有相当多的论述。但是在今天看来我们仍有两个根本问题需要进一步追问和阐明:一是胡风如何将主观战斗精神理论纳入到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视野的,为什么又不被同时代人所接受;二是回顾历史总结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我们又是从何种角度重新去为胡风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独特贡献进行合理定位的。作为长期处于左翼身份的胡风不会不知道谈论主观、主体能动作用问题的政治敏感性,他自己劫后余生在1984年4月的《胡风评论集·后记》中谈到:“我在编辑工作上所犯的一个大错误是发表了舒芜的论文(1945)。……他那篇《论主观》,在我抽屉里放了半年之久,我很踌躇,因为我对它无能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断。”[2]613“踌躇”的心态很能说明当事人在复杂的历史语境下政治的拿捏与理论的考量,到底是什么促使胡风后来下决心发表了这篇文章呢?胡风有一个简单的引述:“舒芜说明,为了反对主观主义(唯心论),所以得研究‘主观’这个‘范畴’。”[2]613事实是怎么样呢?考察舒芜《论主观》原文远没有标题在特定语境下所带来的耸人听闻的误导效果,其中有谈到:“所谓‘主观’,是一种物质性的作用,而只为人类所具有。它的性质,是能动的而非被动的,是变革的而非保守的,是创造的而非因循的,是役物的而非役于物的,是为了自己和同类的生存而非为了灭亡的;……这就是我们对于‘主观’这一范畴的概括的说明。”[6]我相信这些论述对当时深感于现实主义发展道路上受到主观主义、客观主义问题困扰,而充满忧虑的胡风来说不会无动于衷的。所以我们看到他在1945年冬《希望·编后记》中认为:“《论主观》是再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使中华民族求新生的斗争会受到影响的问题。”[2]292作为诗人兼理论家的胡风敏锐地觉察到主观、主体性的问题在文艺领域、社会政治领域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重大理论问题,胡风的可贵就在于没有因为集体的沉默就息声,而是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把他纳入到辩证唯物主义视野来阐述。

胡风喜欢把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称为“战斗的唯物论”,包括后来广为人知的“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争”,强调实践主体要有与生活现实搏斗的勇气。生活是由人组成的,始终处于动态的、感性的存在,但同时也可能预示着一种杂乱的状态,一个对生活缺少战斗勇气、同大众一样经受着“精神奴役创伤”的作家很容易被生活感性的海洋所淹没。对于从那段历史走来、曾经经历过一段人生精神困苦体验的诗人胡风来说,这些理论完全是自己的切身体会,他创造一系列“主观战斗精神”、“自我扩张”、“主观突入生活”等概念群落,无不是在说明主体自身在生活过程中的能动作用。生活本身充满着变动、复杂性,它不是客观主义所采取的被动接受的态度,他需要作家突入生活、组织生活。胡风在《粉饰,歪曲,铁一般的事实》中指出:“我们要求作家对于现实再正确的把握,动的把握,是事实。因为只有这样,作家所得到的‘现实’,才不会是一个乱杂的偶然的现象,而是真实的本质的东西。”[7]胡风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发展的突出功绩就是用辩证唯物论思想洞穿了文学创作过程的神秘黑箱,科学清晰地勾划出了文学实践过程与生活实践的复杂的非线性的关联。在胡风看来,文学实践的主客观的相生相克过程就是波澜壮阔的生活过程在文学领域里的延伸,所以胡风讲:“在现实主义者,创作过程是一个生活过程,而且是把他从实际生活得来的(即从观察它和熟悉它得来的)东西经过最后的血肉考验的、最紧张的生活过程。”[2]523反映到具体文艺批评上,胡风赞赏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作品,原因就在于他描写了人在面对历史的深刻巨变时所经历的心灵的巨大震撼,充满着史诗感和人在历史中何处去的使命感。而对于自然主义、客观主义倾向作品,正如王富仁在胡风研究中所指出的:“脱离开主体意识的不断深化发展,外部的客观现实将永远是一种色调、一种面貌。这种现实主义缺乏对人的精神震撼力,更多地着眼于对现实的描述。”[8]

胡风实质上自成一体地创立了在实践主体性视野下的现实主义理论体系,无论是主观主义还是客观主义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理解处于实践活动中的人这个中介环节问题。胡风的文学主体性思想真正贯彻了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时所指出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9]胡风这种主体意识的超前觉醒[10],是与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思想一次穿越时空的对话,根本上拓宽了人们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解路径,但是在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立场问题”、“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问题成为首要问题之后,胡风的这种坚持在救亡的背景下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这就是胡风理论的尴尬的中国命运,历史还需要迈出新的一页。

三、历史棱镜下的复合主体性:个体与大众的复杂纠结

胡风没有亲身参与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当时他不在论争的中心上海,但从后来的历史影响来看革命文学论争遗留下的后果和问题,还是深层地影响了胡风的理论轨迹。按照郭沫若1930年一篇关于创造社十年的回顾说:“不久之间到了1928年,中国的社会里出了一个‘剧变’,创造社也就来了一个‘剧变’。新锐的斗士朱,李,彭,冯由日本回来,以清醒的唯物辩证法的意识,划分出一个《文化批判》的时期。”[11]郭沫若、冯乃超、钱杏邨等人在1928年纷纷撰写《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死去了的阿Q时代》等文章批判鲁迅等五四作家,要与五四划清时代界限,把文学革命推进到了革命文学阶段,这标志着文学批评范式从五四的个性价值观到大众立场的转型。革命文学的论争是当时大革命处于低潮时期重要的文化事件,但历史后来对这次事件的价值重估,似乎有意在淡化其意义。按上册脱稿于1950年的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说:“一般说,‘革命文学’并不表示什么新的意义,因为从‘五四’以来,新文学就表现革命文学的传统,或者说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文学。”而这样的论断实际上毛泽东在1940年的《新民主主义论》中就已经指出:“旧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文化,在帝国主义时代,已经腐化,已经无力了,它的失败是必然的。‘五四’以后则不然。在‘五四’以后,中国产生了完全崭新的文化生力军,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共产主义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的宇宙观和社会革命论。”[12]按照毛泽东的理解,五四以后就已经标志一个革命文学传统的开始,而不是等到后来革命文学的到来。可见早期左翼文学阵营对五四的阐释出现了微妙偏差,不过这些在建国后逐步得到有效整合。但从胡风后来的立场来看,他与双方的观点都有差异。

在对五四的基本评价上,胡风与毛泽东的立场相似,他认为新文学的革命传统从五四就开始,而不是在1928年革命文学之后,他在《文学上的五四》中说:“我们把五四的新文学叫做‘革命文学’,我们骄傲这个革命传统,正是因为它代言了一个伟大的精神。”[1]622但胡风对五四的革命传统内涵理解与毛泽东、周扬等人的理解大不相同。换一种视点来看,我们似乎可以大胆推测1928革命文学论争留下了一个如何评价五四的理论黑洞。至少这场论争让胡风感受到所谓五四的革命传统是个差异性的想像,它有待于理论主体与历史权力的复杂互动再阐释和再确认,这从后来胡风参与两个口号论争的情况即可证明。可以说胡风正是基于对鲁迅为代表的五四精神的革命价值确认,构建了他独具特色的文学主体观、个体观、大众观。

在胡风的精神世界里,五四实际上代表着两个传统:一是中国的启蒙运动或“文艺复兴”的传统[1]636;一是反帝反封建的传统。所以胡风在《民族战争与新文艺传统》中讲:“就这样地爆发了五四运动,这整合了个性解放的要求和民族解放的要求,中国人民的意志的升华。”[1]637。胡风所塑造的五四革命精神的圣殿体现了个性解放和民族解放的要求,但在一定程度上这是胡风基于鲁迅情结而高度抽象化建构出来的“精神五四”。实际上经过革命文学倡导者对五四的另类解读以及随着社会政治形势的变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出炉,五四的革命光环也是需要主流权威重新评估确认的,所以周扬在《关于“五四”文学革命的二三零感》中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有它脆弱的一面。当时的领导人物在新文化历史舞台上大都还没有演完他们的角色就很快地宣告退场。……青年时期的‘暴躁凌厉之气’让位给了老年式的恬淡幽闲。但是文化革命必须继续下去的,于是角色就必须有另外的人来接替。文化上涌出了新的力量,工农大众的力量。”[13]318-319胡风从鲁迅为代表的“五四”那里得到了一个“精神五四”,一个以个性主体价值为本位寻求民族解放的五四精神。而毛泽东、周扬等人看到的则是一个“革命五四”,一个大众力量开始崛起的五四。“精神五四”和“革命五四”都共同高举五四的革命价值,但他们对这个革命价值的内涵理解是很不一样的。胡风是在吸取五四的世界性因素基础上,为中国革命的现代性进程注入了具有现代内涵的个性价值观。

新的社会形势,大众成为时代的关键词,我们仔细探究会发现胡风对大众的理解完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整齐划一的集体大众,而是保持了主体意识的个性组合,它类似于现代社会学意义上的“社群”概念,但又具有必要的整体力量的群体主体,可以说它是一个复合性的主体。从这种角度出发我们再来看30年代胡风与周扬关于典型的论争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文学事件。过去学界主要从文学范围本身就事论事地认为周扬的典型论更科学,胡风理解有偏颇之处,但从更大的文化政治的视野来看意义决不仅于此。周扬击中了胡风典型论的一个要害就是胡风认为典型的共性与个性不能够同时并存于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研究者普遍疑惑的是深谙辩证法之道的胡风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理论失误呢,而联系到胡风本人对精神五四的理解,就不难领会胡风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参看两人论争的原文,他们关于典型内涵的理解其实没有外界想像的差异那么大,首先被批评的胡风本人也认为他们的共识是:“一个典型,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然而却又是本质上具有某一群体的特征,代表了那个群体的”。[1]366问题就在于胡风对典型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理解。胡风认为这个看起来矛盾的一对范畴其实并不矛盾,原因在于普遍是对人物所属群体的各个个体所说的,而特殊是对别一群里的各个个体所说的,在周扬看来这显然是割裂了事物自身的普遍与特殊性的统一,没有看到典型自身的辩证关系。但从胡风后来的进一步修正和解释,胡风发现他的典型观与周扬主要差异点在于对典型普遍性的理解。胡风认为典型本身就是一个偏重表达普遍性的文学范畴,解决典型的核心在于如何解读典型的普遍性含义,而这在逻辑上只能从个性、个体的角度去阐释普遍群体,否则就是逻辑上的同义反复,所以他说:“典型和他所代表的各个个体是有些相像的。因为作为典型的,作品里的个性,是代表了许多个体的个性,是包含了某一社会群的普遍性的个性。”胡风认为典型是代表了多数的个体,他是作品里有代表性的个性人物,概括了众多个体的个性,是群众共同特征的个性显现。群体由众多个体组成,群体里每个个体都具有不同的性格侧面,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能看到一个群体会诞生出许多典型的个性。不难看出胡风对典型普遍性的解读重理论的抽象演绎,有他的现实缺陷,所以周扬说他的典型观有:“‘个性消解在原则里面’去的危险。”[13]166但胡风以个性价值为本位去解读典型,从更宽广的文化学视野中看,我们也可以从中读出一个深受现代“精神五四”洗礼的胡风,个体本位、个性特质等具有现代性内涵的主体性文化价值观深刻地影响到了他,同时使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有了世界性的因素,这是胡风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现代内涵特质的丰富和推进。正如学者钱理群在《胡风与五四文学传统》中所指出的:“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于五四传统的自觉坚持,对于自身历史包袱的自觉摆脱,在自我克服、否定过程中,逐渐实现马克思主义原理与中国文艺运动实践的结合。在这种努力过程中,胡风理论与实践上的‘得’与‘失’,对于后来者都具有启示意义。”[14]

学界有一个普遍的共识就是,胡风通过自己的理论实践建立了自成一体的现实主义文艺体系,但对这种体系的现代核心内涵如何建构他的理论体系及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建设究竟意味着什么,并没有太多认真的考虑。某种意义上讲,一部胡风理论的接受史就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迈向现代的成长史。成长经历的痛苦需要在历史的尺度中来衡量它的意义,胡风的魅力不仅来自于他的理论,也来自于他在本土语境中的复杂命运。胡风以自己的执着信念表现了一个理论探索者无畏的勇气,他对文学活动的主体性价值的现代阐释,使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真正做到了在现代世界图景下与之深刻对话,这是胡风的突出贡献。

[1]胡风.胡风全集(二)[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2]胡风.胡风全集(三)[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3]陈思和.胡风对现实主义理论建设的贡献[J].海南师院学报,1997(2):9.

[4]红苇,周斌.胡风文艺理论中的黑格尔因素[J].齐鲁学刊,2001(1):124.

[5]邵荃麟.邵荃麟评论选集(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87.

[6]舒芜.论主观[C]//北京大学等.文学运动史料选(五).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356.

[7]胡风.胡风全集(五)[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129.

[8]王富仁.胡风的深刻性和独创性[J].文学评论,1988(5):19.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99.

[10]徐文玉.胡风文艺思想论稿[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15.

[11]北京大学等.文学运动史料选一[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227.

[12]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C]//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97.

[13]周扬.周扬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4]钱理群.胡风与五四文学传统[J].文学评论,1988(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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