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黄州二赋一词创作过程初探
2012-08-15王启鹏
王启鹏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惠州516007)
元丰二年(1079),苏轼被贬往黄州后,经历了亲友不通音讯、生活困顿的痛苦,还成了种田的农夫。可是,黄州时期却是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时期,文学成就最高,并创作了影响古今的二赋一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究竟是怎样创作出如此经典的词赋来的呢?
一、创作动力:贬黄后的矛盾心态
作者要进入创作状态,必须有良好的心境。这个“良好的心境”,或是兴奋,或是愤怒。但文学史证明,“文章憎命达”,“愤怒出诗人”。一般来说,好的文章大多是由受压抑的、生活道路坎坷的人写出来的。所以,韩愈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东野序》)[1]20苏东坡在黄州能够创作出如此多的好的作品,其根本原因就是心理高度受压抑,对世事感到不平,因而要用文字来表白自己。究竟苏轼贬黄后有哪些不平的事情呢?
(一)亲友的背离,生活的困顿,使苏轼感到十分无奈
苏轼贬谪黄州之后,好些亲友怕遭受牵连,不敢与他联系与来往。他本人对因为自己而受牵连遭贬的亲友也深感内疚。所以,他在给亲友的书信中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答李端叔书》)[2]1432当他收到参寥子(道潜)的信后,非常高兴,在给他的复信中说:“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与参寥子三首》)[2]1859由此可见,当苏轼遭贬之后,世俗之人好些是怕受到牵连而很少与之联系的。
贬寓黄州后的苏轼,生活是十分困难的。他在给王定国、秦太虚等人的书信中都谈到:“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答秦太虚书》)[2]1536可是生活用度越来越少,为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在东坡垦荒种地。
说苏轼“无奈”,是指没有办法,为了使一家人能够免受饥饿,不得不暂充“农夫”。
(二)在众多的矛盾中进行反思
到了黄州之后,苏轼遇到了前所没有的矛盾:经济生活困顿,有朝夕之忧;自己身体不好,患有痔疮和眼病等;要经常提防政敌的攻击;不时还传来了亲友亡故的不幸消息,刺激更大。在思想十分痛苦的情况下,苏轼对人生进行了反思,说得比较透彻的就数《答李端叔书》。他在信中说: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颂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几死……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
乎?[2]1432
苏轼在这里提出了一个“故我”和“今我”的问题,是说到了点子上的。所谓“故我”,就是坚持原则,卓异不随的品格。他曾经说过,熙宁年间,他和王安石是好友,只要附和他,“进用可必”,“然多不随”。所谓“今我”,就是贬逐之臣。苏轼在黄州所进行的人生思考,实际上就是“今我”与“故我”思想的反复交锋,其中很多作品都是这一思想的反映。
(三)在苦难和矛盾中寻求解脱
苏东坡在苦难和矛盾中寻求解脱的方法主要有如下几种:
1.绝人事
按照苏东坡自己的说法就是:“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2]1432
2.致力于学术研究
苏轼在给亲友的信函中,多次谈到他要研读经书的愿望。他对王定国说:“某自谪居以来,可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今又下手作《书传》。迂拙之学,聊以遣日,且以为子孙藏耳。”(《与王定国四十一首》)[2]1519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说:“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意欲写数本留人间。”[2]1380实际上,学术研究也是他忘掉痛苦的方法之一。他在给李端叔的信中说:“窃恐著书讲道,驰骋百氏,而游于艺学,有以自娱,忘其穷约也。”[2]1726
3.在东坡亲自参加劳作
苏轼为了解决经济生活的困难,元丰四年(1081)二月,通过老友马正卿(字梦得)向黄州府求得黄州城东门外“故营地”50亩,用来耕种。由于这个地方名叫东坡,苏轼有感于白居易的正直为人和为民众做好事的思想和行为,且白居易在忠州任太守时曾在一个叫“东坡”的地方种树,故他就取号“东坡”。他在给章子厚的信中曾风趣地说:“仆居东城,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2]1639可见这时的苏东坡是地地道道的“村舍翁”了。
4.“随缘自娱”,进行心理调节
贬黄后的苏东坡,经常用“随缘自娱”的方法调节自己的心态。用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说,就是用审美的心态来看待万物,看待世界。表现得最为突出的是他在《与子明兄一首》中说的:“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2]1832可见他的“自娱”是属于高层次的审美活动。
苏东坡在黄州虽然十分困顿,但作为一个诗人来说,要他不写诗作文是不可能的。他刚踏出御史台监狱的大门时就禁不住要写诗了:“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可见其创作热情是很高的,只不过他写的诗文再也不敢随便给不熟悉的人看罢了。
二、苏东坡在黄州创作的现状分析
用文学作品来抒怀咏志,是我国文学的优良传统,苏东坡也不例外。只要我们依照苏东坡在黄州的创作活动,对其文学作品作一梳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思想发展的轨迹和二赋一词的写作过程。
苏东坡是在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到达黄州的。一到黄州,苏东坡就以调侃的口气写了《初到黄州》诗:“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3]1031语气还是比较轻快活泼的,说明这时的苏东坡还是不把贬谪当回事的。在《次韵前篇》中还认为现在的生活比较安定,“饥寒未至且安居”,还可以“穿花踏月饮村酒”。
可是,在《安国寺浴》中的表现就有所不同了。他在诗中说:“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3]1034这里面就谈到了要洗掉荣辱的问题了。
三月,苏东坡在《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中将自己比作海棠,说当地人还没有认识自己。“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3]1036
四月,杜沂(杜道源)来访,苏轼在其诗中写道:“嗟我本何有,虚名空自缠。不见子柳子,余愚污溪山。”(《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3]1045把自己比作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政治改革家柳宗元。柳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谪到永州后,充满愤懑,说是因为自己愚蠢而获罪,故将他住地的冉溪改为“愚溪”。而苏东坡亦效此法,说是“余愚污溪山”,可见他对贬谪是不服的。
五月,在《迁居临皋亭》诗中说:“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3]1053说明世事与愿违,身不由己。
最能够表现苏轼此时思想的,乃是在这一段时间所写下的词《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4]242这是苏轼贬寓黄州后不被一般人所理解而感到“孤独”的高洁形象的反映。
到了八月中秋,苏轼在《西江月·黄州中秋作》写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4]252深感贬黄后的孤独、无奈,也感受到人生的短促,是一场梦。这是《卜算子》词思想的深化,其基调就是孤独。
元丰四年(1081),苏东坡和家人在东坡耕种了,可能是因为忙于耕种,全年的文学作品不多,而表露思想和心态的作品很少。值得探讨的是《哨遍》词,丁永淮等人编撰的《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把它放入元丰五年三月[5]173,而薛瑞生在《东坡词编年笺证》中把它放在元丰四年八九月间[4]288,我认为放入元丰四年较为合理,因为它写的是有关在东坡劳作的事情。东坡在词中写道:“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4]286由“人生是一场梦”的感悟发展到“忘我兼忘世”,这显然是对现实不满的发愤之作,激愤之情显而易见。
元丰五年(1082)可就不同了,这一年是苏东坡在黄州文学创作的高峰年,写出了大量影响后世的不朽之作,二赋一词就写于这一年。其中有关探讨人生的作品大致有:
二月写有《江城子》:“梦中了了酔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4]328苏东坡明确地说自己是“梦中了了酔中醒”,“吾老矣,寄余龄”。这显然是在东坡的劳作过程中有感而发的,其所表达的思想显然比《哨遍》深了一层,表明了苏东坡此时要效法陶渊明“躬耕”归田。
三月七日,苏东坡在沙湖道上遇雨,雨具不在身边,同行觉得很狼狈,而苏东坡却有自己的独特感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4]332这首词已为世人熟识,其中“一蓑烟雨任平生”和“也无风雨也无晴”,已成为人们对待困难和挫折的名言,这是苏东坡性格的自然袒露。
同是三月,苏东坡游蕲水清泉寺,有感于溪水西流(因为我国的大河流多是向东流的)而写下了《浣溪沙》词,其下阕:“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4]333亦早已成为人们抒发不服老,老有所为的豪言壮语。苏东坡是用它来自况的。
七月,在游黄州赤壁时写有《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全词抒发了自己空有大志,报国无门的旷达情怀。
同是七月,苏东坡写出了著名的《赤壁赋》,文中用庄老的朴素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提出了他对人生价值的看法,还表达了要游世的思想。
九月,写有《临江仙·夜归临皋》:“夜饮东坡醒复酔,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4]376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可还得为生计而忙碌奔波,多么可悲啊!这是苏东坡对人生发出的十分无奈的感慨。
十月,写作《后赤壁赋》,表达了自己要遁世的思想。
可以说,元丰五年是苏东坡思想最为矛盾的一年。他想效法陶渊明归田以了此一生,可又不甘心,只能在痛苦中挣扎,二赋一词就是这一思想的诗化表现。
三、二赋一词是苏东坡对贬谪人生思考的结果
从上面的梳理和分析可以看到,贬谪到黄州后的苏东坡思想是极其矛盾的:既对现实不满,想效法陶渊明归耕;可又不甘心这样无所作为。所以,元丰四年在东坡垦荒种地之后,思想更是矛盾,对人生的思考就更多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贬黄前,苏轼在文坛和朝中都是享有盛名的,且仁宗皇帝和太皇太后对他又非常器重。而现在却被贬谪到偏僻的黄州,过着农夫的生活,落差太大。因此,感触多,作品也多。所以,元丰五年是苏东坡黄州创作高峰年,而二赋一词则是高峰年的产品。
为什么苏东坡会在元丰五年写出探讨贬谪人生的二赋一词来呢?因为苏东坡是在儒家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生活在政治较为开明的宋代。当时的知识分子都有一颗强烈的报国之心,大家都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不把个人的得失记在心上,苏东坡也一样。他虽然被贬谪到偏僻的黄州,但报国的雄心壮志仍未泯灭,仍想做一番事业。所以写下了“一蓑烟雨任平生”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词句,抒写了自己不怕困难挫折的豪言壮语;接着又写下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词句,表达了自己不服老、还要“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更遑论施展才华了。这时的苏东坡处于十分矛盾之中。于是,报国无门,只能把自己的美好愿望寄托到大自然中去的思想产生了。当他在游览黄州赤壁(赤鼻矶)时,立即想到了三国时赤壁大战中三十多岁就建立了不朽功业的周瑜;想到了叱咤风云的曹操竟然也会在赤壁之战中失败;再联想到自己虽然名满天下却落得遭贬的下场,心情就像打翻了一瓶五味子糖浆一样,甜酸苦辣样样滋味都有。于是,抒写自我情怀的二赋一词就应运而生,二赋一词则是苏东坡此时思想的真实反映。
四、对赤壁词写作时间的探讨
关于二赋一词写作的时间问题,无容置疑的是,《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后赤壁赋》则写于十月十五日,这是苏东坡在文中写明的。而赤壁词的写作时间由于没有标明,所以说法不一,存在分歧。如《苏文忠公诗编年注集成总案》说它写于“编四年辛酉十月”[4]360而丁永怀和饶学刚则认为是“八月,作《念奴娇·赤壁怀古》”[5]418、[6]18多数人则认为赤壁词写于七月,且在赋之后。如孔凡礼先生在《苏轼年谱》中就采用了《东坡纪年录》的说法:“谓为七月作,次《赤壁赋》之后。”[7]545
究竟赤壁词是否写在《赤壁赋》的后面?经过对二赋一词的反复研读,我觉得词的写作应该先于赋的写作。理由如下:
其一,苏东坡游览黄州赤壁绝不仅是“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两次,而是多次。他在《记赤壁》中说到:“岸多细石,往往有温莹如玉者,深浅红黄之色,或细纹如人手指螺纹也。既数游,得二百七十枚。”[3]2255这就说得很清楚了,既然是“数游”,那在七月十六日之前游过,并写出了赤壁词,也是很有可能的,况且第一次游览时有新鲜感,更容易产生创作激情。
其二,从苏东坡当时的创作状态来说。他是因为写诗才被逮捕入狱的,所以写诗就怕再遭政敌攻击,而填词就不怕。他在《与陈大夫八首》中就说到:“比虽不作诗,小词不碍,辄作一首。”[3]1698况且,他在写作赤壁词前已经写了好些词作了,写起来自然顺手,这也会促使他先填词。
其三,更主要的是要从内容上来分析。三篇作品都是通过记游赤壁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的。赤壁词在末尾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比较达观的,只是发出了“人生如梦”的不平慨叹,而所表达的处世方法也是世俗的做法:“一尊还酹江月”,意思是用酒来祭奠英雄。这是二赋一词写作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可能是苏东坡认为,仅仅这样写仍不足于表述他此时的思想,于是就把这一思想展开。所以,就写了前赋。而前赋的“游世”思想就非常明确:“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就是“一尊还酹江月”思想的深化和具体化。第三阶段,更进一步深化。苏东坡在后赋中,则由“游世”思想发展为“遁世”思想了。以后的事实更证实了苏东坡的这一思想存在的真实性:元丰六年(1083)九月,妾王朝云生子,苏东坡取名为“遁”,就明确表明了“遁世”的思想。元丰七年(1084)一月,苏东坡接到量移汝州的诏令之后,不是马上到汝州履职,而是改道到江西筠州去看望他的弟弟子由。不久,在友人的撮合下,在常州购置了田产,安下了家,成了一个短暂的、名副其实的“村舍翁”。可见他当时的思想就是要走陶渊明的归隐田园的道路的,这和后赋中表露出来的出世思想是一致的。所以,这样的写作顺序,既符合苏东坡当时思想的发展,又体现了文章主题层层深入的写作方法。
其四,再从创作规律来说,任何作者都是先写概括性的文章,然后在此基础上再逐步展开,写出内容更为具体充实的作品来,不可能倒过来写。
基于这四点,我认为赤壁词的写作时间要比《赤壁赋》稍为早些,但同在七月。
五、二赋一词的文本分析
文本,是作者表达思想感情的载体,也是读者获取创作思想和表达思想感情的重要依据。通过分析二赋一词,我们也可以得知其写作过程。
先看一词《念奴娇·赤壁怀古》[4]357。词一开头,就用“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道出了人类与时间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古代的英雄人物也湮灭无存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但,美好的江山又吸引了世世代代英雄豪杰为之献身。接着,苏东坡在词的下阕着重写“三国周郎”在赤壁之战的丰功伟绩,盛赞周瑜年轻有为,儒雅淡定,胸有成竹,在“谈笑间”,就把20多万曹军的船只烧得“灰飞烟灭”。据史料记载,此时的周瑜年方34岁,而苏东坡已是47岁。相比之下,苏东坡感到自己太无作为了,因而发出了“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的感叹。
为什么苏东坡会写出如此气势磅礴的赤壁词来呢?我以为,苏东坡刚接触赤壁,就被那磅礴的气势折服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诗情马上就涌来了。可是,当他想到自己虽然名满天下却是个贬官时,激荡澎湃的诗情马上又被压了下去,所以就出现了与全词不合拍的情调:旷达。这也证明了在二赋一词中,赤壁词是最早写作的合理性。因为它完全是即兴之作,没有经过作者冷静的思考。而二赋就不同了,它们都是经过作者深思熟虑后才写出来的。
《赤壁赋》是抒写作者月夜泛舟赤壁的感受的。文章的结构层次是,从泛舟而游到枕舟而卧而思,针对人生价值观这个主旨,通过主客对话的形式进行逐层的阐释,最后归结到追求“永恒”的人生价值上来。
《赤壁赋》是分三层意思来展开的。开头至“泣孤舟之嫠妇”为第一层,写夜游之乐,其中“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道出了他们游玩时的良好感觉和心态。从“苏子愀然”至“托遗响于悲风”为第二层,乐极生悲。当他们在饮酒放歌甚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如怨如幕,如泣如诉”的歌声后,于是“苏子愀然”,大家顿时感到悲凉。从“苏子曰”至尾为第三层,因悲而生悟,这是全文的重点。究竟他们悟到了什么?就是对人生价值的看法。苏东坡通过层层深入的写作方法把它展示出来。主客对话的第一层“悟”,是由赤壁一带的江山触发他们想到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曹操和周瑜。曹操生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但败给了周瑜。现在,英雄和失败者都哪里去了呢?何况自己还是“渔樵于江渚之上”的贬官呢?第二层“悟”,由江水与月亮的无穷想到作为个体的人生的“须臾”,因而感到人生短暂,顿生悲凉。可是,从庄老思想和佛家思想来说,人类和世间的万物一样,都是“无穷无尽”的,又有什么可悲的呢?第三层“悟”,由人生之短暂、江月之无穷而悟出要到大自然中去寻求精神寄托:“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3]6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游世”思想,也就是苏东坡自己所说的:“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意思的具体化。
需要强调的是,苏东坡认为:江月之无穷固然是“永恒”,而“曹孟德”和“周郎”的肉身虽然没有了,但他们的名字与精神却与无穷的长江一样,也是“永恒”的。所以,苏东坡实际上是在渴望得到像“曹孟德”和“周郎”一样的人生永恒,只不过他是在谪籍中不便说出这一层意思罢了。显然,这一思想是“人生如梦”的深化。
《后赤壁赋》[3]8写于同年的十月,写的都是夜游赤壁。与前赋相比,《赤壁赋》意在借景抒怀,阐发哲理。而《后赤壁赋》则侧重在记游和状物写景,但他把自己的思想深藏在景和物中。由于后赋文中的“鹤”和“道士”的意象带有神秘色彩,所以历来存在争议,对文章主旨的理解也有一些分歧。
这篇赋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来理解。第一层,从开头到“以待子不时之须”。写夜游赤壁前的准备工作。第二层,从“于是携酒与鱼”到“听其所止而休焉”。具体写夜游赤壁的经过。这里要特别提出来的是,苏东坡为什么要把赤壁山上的景物写得那么阴森恐怖?他是与客人一起去游赤壁的,为什么又只写他一个人去爬山呢?这恐怕是在暗喻他当时的险恶处境和独立无援的境况。第三层,从“时夜将半”至尾。这是全文的重点,也是难点。写作者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苦闷。文中有一“孤鹤”“横江东来”;“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这些意象对于表现苏东坡遭贬后的思想有什么作用呢?
“鹤”,在传说中为仙人所乘骑,且具有超群脱俗的外貌,因此它是山林隐居之士或具有隐逸之志的名人们爱养的宠物。诗人往往通过鹤的形象,来营造田园乡居的意境氛围,表现悠然闲适的情感基调。苏东坡在徐州任太守时还写过一篇《放鹤亭记》,赞颂云龙山人张天骥的隐逸生活。而“孤鹤”,则意味更为深长:这只鹤虽然高洁、超凡脱俗,但不合群,被世人所抛弃。实际上,苏东坡是以“孤鹤”自况。而“道士”,则是世外之人,遁世者。把“予”(作者)、“孤鹤”、“道士”三者联系起来,则明显地暗示着苏东坡在精神上已倾向于高蹈于世外的隐逸者,已经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全部寄托到大自然中去了。为什么苏东坡又要用“梦”来表述这一思想呢?梦是人类的一种正常心理活动,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人们思想的一种反映。文章的结尾非常巧妙,梦“孤鹤”化为“道士”之意象,再加上“不见其处”的结句,更是意味深长,写出了作者面对前途、理想、抱负等人生根本问题,茫然不知所措的矛盾心态。苏东坡这样写,恐怕是他思想极其矛盾的反映,是他隐逸思想的表露。显然,这又是“游世”思想的深化。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二赋一词非常形象地写出了苏东坡贬黄后对人生思考的历程,作品虽然在不同的三个时间写作的,表面看去是偶然为之,实则是苏东坡的精心安排,三篇作品是按照他对贬谪人生思考的发展阶段来写的。在表达主题方面,也是按照层层递进的方法来写的。所以,词的写作先于前赋的写作,这个结论应该是符合苏东坡当年的写作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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