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三国时“空城计”刍议
2012-08-15孙启祥
孙启祥
(汉中市档案馆,陕西 汉中 723001)
汉末三国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政局动荡、战争频仍的时期,在群雄逐鹿过程中,各种谋略、计策和阴谋诡计应时而生,“空城计”也理所当然地被用于战场。得益于《三国志》等史籍的传述和《三国演义》等小说的敷演,这一时期的“空城计”,比之于其他计谋,比之于其他历史时期的“空城计”,具知晓率高、描写者众、真假混杂、众说不一的特点。其中,传诵最广的是《三国演义》中蜀汉第一次北伐马谡失街亭后丞相诸葛亮于西城“弹琴退司马懿”的“空城计”故事。但是,这个精彩的故事有历史的影子而非历史事实。而这一时期真正的“空城计”事例在史籍中不乏记载。
一、史家笔下的“空城计”
汉末三国时期激烈争斗的曹、刘、孙三方,都先后施展过“空城计”,且屡屡得手。史书对这些战例都做了记载。
最著名的“空城计”发生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春赵云、曹操汉水之滨遭遇战中。当时,曹操留守汉中的主将夏侯渊战死,曹操亲帅大军赶到汉中,与刘备形成对峙局面。一个偶然情况下的一出“空城计”,决定了战场格局乃至天下形势。
《三国志·蜀书·赵云传》裴松之注引《赵云别传》载:
夏侯渊败,曹公争汉中地,运米北山下,数千万囊。黄忠以为可取,(赵)云兵随忠取米。忠过期不还,云将数十骑轻行出围,迎视忠等。值曹公扬兵大进,云为公前锋所击,方战,其大众至,势逼,遂前突其阵,且斗且却。公军败,已复合,云陷敌,还趣围。……公军追至围,……而云入营,更大开门,偃旗息鼓。公军疑云有伏兵,引去。云雷鼓震天,惟以戎弩于后射公军,公军惊骇,自相蹂践,堕汉水中死者甚多。
这出“空城计”,思虑严密,有条不紊,赵云完全靠自己的勇敢、智慧,靠制造假相而战胜强敌。突遇敌兵前锋——顽强作战;大军逼迫——冲锋陷阵以不示弱,却且战且退;退入军营——大开营门,偃旗息鼓,达到“虚者虚之,疑中生疑”以迷惑敌人的“空城计”效果;敌人撤退——战鼓震天,弓箭射后,而不是追赶以暴露虚弱。自谓比别人“但多智耳”的曹操,自始至终都未识破赵云势单力薄、虚张声势的真相。战后,刘备称赵云“一身都是胆”,军中称赵云为虎威将军。[1]《赵云传》注引《赵云别传》
赵云、曹操汉水遭遇战,是古代著名的“空城计”战例,战略意义重大。当代著述如《三国史话》[2]、《三国人物评传》[3]、《〈三国演义〉中的悬案》[4]、《夜话三国》[5]等,都把这场战斗作为“空城计”的战例来论述。张作耀的《曹操传》[6]和《刘备传》[7],台湾陈文德的《诸葛亮全传》[8]等著作,都记述了这场著名的战斗。它提早结束了曹刘在汉中的军事对峙,一定意义上加快了刘备称王称帝的步伐。曹操这年三月兵临汉中,并未与刘备发生大的军事对垒,而在与赵云作战失利后不久,就因部属“亡者日多”而于五月引军还长安。刘备再无北顾之忧,于是在这年七月称汉中王,次年称帝,三国鼎立的局面实际形成。
吴孙权称王之初大将朱桓为抵御曹魏的进攻而施展“空城计”,也具有重大战略意义。黄武元年(222年),裨将军、濡须督朱桓驻守濡须坞(今安徽无为县东北濡须水畔),这里是顺濡须水进入长江的必经之地。魏大司马曹仁为攻取这块战略要地,采取声东击西策略,声称将东攻羡溪(今安徽无为县东北,濡须坞东),而身帅步骑数万向濡须。朱桓既已分重兵赴羡溪,却得知曹仁大军距濡须只有七十里地,急忙遣使追赴羡溪之兵,但兵未还而曹军已至。这时,朱桓所部兵士只剩五千人,诸将皆有惧心。朱桓临危不惧,一方面安抚将士,一方面部署作战。他说:“凡两军交对,胜负在将,不在众寡。……今人(指曹仁)既非智勇,加其士卒甚怯,又千里步涉,人马罢困,桓与诸军,共据高城,南临大江,北背山陵,以逸待劳,为主制客,此百战百胜之势也。”[1]《朱桓传》遂将计就计,令军士偃旗息鼓,外示虚弱,以麻痹曹仁,引诱其贸进。曹仁果然上当,没有集中兵力攻城,而是分成三队,其一由其子曹泰攻濡须坞,其二由将军常雕督将乘油船袭朱桓部曲妻子所在地中洲,自己帅万人留守橐皋(今安徽巢县西北柘皋)。朱桓率主力击退曹泰,又遣将攻取油船,获得了斩杀常雕、生擒曹将王双、曹兵死者千余的战果。这场战斗,挫伤了曹军的信心,从一定意义上巩固了孙吴基业,朱桓因之进封嘉兴侯,迁奋武将军。
魏黄初七年(226年)八月,魏将文聘于江夏石阳城(今湖北黄陂县西)拒孙权之战,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空城计”战例。
《三国志·魏书·文聘传》裴松之注引魏鱼豢《魏略》载:
(文聘守石阳)孙权尝自将数万众卒至。时大雨,城栅崩坏,人民散在田野,未及补治。聘闻权到,不知所施,乃思惟莫若潜默可以疑之。乃敕城中人使不得见,又自卧舍中不起。权果疑之,语其部党曰:“北方以此人忠臣也,故委之以此郡,今我至而不动,此不有密图,必当有外救。”遂不敢攻而去。
这里的记载与文聘本传和《三国志·魏书·明帝纪》有出入,但仅就此记载而言,确属一出出色的“空城计”。文聘不惟示孙权以“空城”,而且竟“自卧舍中不起”。由于文聘“有威恩”,曹操尝称其为“真忠臣”[1]《文聘传》,使孙权认为他断不至于如此“不负责任”,反生疑而退去。在文聘本传中,还有孙权撤退时文聘“追击破之”的记载。文聘坚守石阳的结果改变了战场态势,使孙权图江夏的计划破产。
与上列三起“空城计”相比,嘉禾五年(236年)吴将陆逊活用“空城计”的战例,却蒙上了“不义战”的阴影。当时,孙权遣上大将军陆逊与大将军诸葛瑾率兵自夏口溯汉水进攻襄阳(今属湖北),陆逊给孙权报告军事部署的亲信在返回时被曹兵擒获,诸葛瑾十分惶恐,认为自己的虚实已被敌人掌握,应尽快撤退。但陆逊却镇静自若,他对诸葛瑾说:“且当自定以安之,施设变术,然后出耳。今便示退,贼当谓吾怖,仍来相蹙,必败之势也。”[1]《陆逊传》于是,与诸葛瑾定计,令瑾督帅舟船水师,自己带领全部人马,做出继续进攻襄阳的样子。曹兵历来惧怕陆逊,看到吴军攻势不减,急忙返回城中。此时,陆逊率军以胜利后者的姿态慢慢上船,徐徐返回。返回途中,为了证明非怯弱而退军,还托言行猎,袭击了安陆、石阳一带(今湖北应城东)的城镇和街市,斩杀、俘虏士兵和平民千余人。这次战场对峙,陆逊在前期示强藏弱、以弱胜强、化被动为主动的谋略,可谓对“空城计”战术的活用,值得称道。但他随后扩大事端,“潜遣诸将,奄袭小县,致令市人骇奔,自相伤害”[1]《陆逊传》裴注,这种殃及无辜的行为为智者所不为,因而也受到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的严厉谴责。
除以上4例外,在第一次北伐马谡失街亭后,蜀汉确实采用过“空城计”战术,不过,主人公乃裨将军王平而非丞相诸葛亮。王平是主将马谡的先锋,“谡舍水上山,举措烦扰”,王平反复规劝,马谡总不采纳,终于“大败于街亭”。兵败如山倒,在此严峻形势下,“惟平所领千人,鸣鼓自持,魏将张郃疑其伏兵,不往逼也。于是平徐徐收合诸营遗迸,率将士而还。”[1]《王平传》当时,张郃的兵力达十多万人,王平以区区千人,临危不惧,藏弱示强,迷惑敌人,既保全自己,又收拾残局的壮举,是对“空城计”心理战术的绝妙运用。
二、被人误释的所谓“空城计”
除了上述“空城计”战例和具有“空城计”色彩的战术,还有被人误释为“空城计”的战事。比较典型的当属汉兴平二年(195年)曹操于定陶破吕布之战。《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曹操守定陶(今山东定陶县西北),“(吕)布复……来战,时太祖(即曹操)兵少,设伏,纵奇兵击,大破之。”曹操何至于兵少,又是如何出奇兵大破吕布的呢?裴松之注引西晋王沈《魏书》是这样记述的:
于是兵皆出取麦,在者不能千人,屯营不固。太祖乃令妇人守陴,悉兵拒之。屯西有大堤,其南树木幽深。布疑有伏,乃相谓曰:“曹瞒多谲,勿入伏中。”引军屯南十余里。明日复来,太祖隐兵堤里,出半兵堤外。布益进,乃令轻兵挑战,既合,伏兵乃悉乘堤,步骑并进,大破之,获其鼓车,追至其营而还。[1]《武帝纪》引
这场战斗,被扬曹贬刘倾向明显的厦门大学易中天教授在中央电视台2006年《百家讲坛》节目中诠释为曹操施“空城计”,并以此认为“诸葛亮抢夺了曹操‘空城计’的发明权”。其实,曹操与吕布争夺定陶的战斗在《三国演义》第12回“曹孟德大战吕布”中已有描述,它与第95回“武侯弹琴退仲达”中描写的诸葛亮“空城计”一样成为小说中的精彩故事,不存在“抢夺”的问题。再者,定陶之战也不宜视为“空城计”。夺取定陶是曹操北定兖州(今山东金乡县西北)战略的一部分,因战线过长,为能长期作战,必须筹集军粮。从《三国志》和王沈《魏书》中的记载可知,因为大军外出收麦,所以曹营空虚;吕布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第一天多疑,第二天冒进;曹操不论从主观上,还是在实际上,都未设“空城计”。第一天尽管士兵不足千人,但曹操令妇女守城,自己“悉兵拒之”;第二天“半兵堤外”、“轻兵挑战”,更非“空城”。故曹操夺取定陶属于伏击战,不能视为“空城计”的战果,亦未见史家称其为“空城计”者,或曰“曹操用设伏兵的办法,将他们(指吕布)打败”[2]33,或称“曹操兵少,设埋伏用奇兵,挫败吕布,进而攻占定陶……”[3]63,或谓“曹操因地设伏,大破吕布”[6]60,都未称“空城计”。
三、文学作品中的“空城计”
两晋南北朝时期,三国时的“空城计”故事就在士大夫和民间艺人口中传诵。宋元之际三国题材平话小说《三国志平话》,从文学作品角度描写了一个诸葛亮“空城计”故事。是书卷下载:
曹操令人体探,前至紫乌城。曹操曰:“紫乌城,西川拒险之地。”曹公引军至关,望见百姓尚作营生,又见军人街市作戏。曹公曰:“咱门(原文如此)急之。”张辽告曰:“此诸葛计也。你见紫乌城百姓带酒与军人作乐,名曰偃旗息鼓。倘入城中,不能出。”东北而走,后有军赶,有名将魏延杀曹军大败。左有刘封,右有赵云,赶到来日天晓,张飞拦住杀一阵,至阳平关,军师复夺了。又引黄忠杀一阵。曹操走至剑关,正撞马超,又杀一阵。曹操落冠没甲,走下剑关得脱。[9]
这个故事虽然情节不够复杂,叙述亦显粗糙,计策脉络不清晰,但它却价值独具。“百姓尚作营生”、“军人街市作戏”、“偃旗息鼓”等场景,是“空城计”的元素;“咱门急之”、“百姓带酒与军人作乐”等叙述,体现了评话的语言特点。这些描写,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影响。
罗贯中脍炙人口的小说《三国演义》,以刘蜀和诸葛亮为主线,根据情节需要,没有记述“文聘守石阳”、“陆逊攻襄阳”等战事,而对“赵云战汉水”、“朱桓保濡须”等“空城计”战例,分别在第71回、第85回中做了浓墨重彩的描述。当然,描写最精彩的、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则是第95回“武侯弹琴退仲达”的“空城计”故事。为显示诸葛亮的大智大勇、“神鬼莫测”,作者不惜用1500多字的篇幅,描写了只有两千五百军士守西城的诸葛亮,面对意料之外的司马懿的十五万大军压境,如何镇定自若,“将旌旗尽皆隐匿”、“大开四门”、令二十余军士扮作百姓“低头洒扫,傍若无人”、自己于城上“焚香操琴”,使司马懿误以为有重兵埋伏,仓皇退却,最后发出“吾不如孔明也”[10]的哀叹,使一个不可战胜的诸葛亮栩栩如生。
四、诸葛亮“空城计”的滥觞及衍变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于西城“弹琴退司马懿”的故事,经过了一个士人讲述、民间传播、小说演绎、艺人说唱、百姓接受的过程,有王隐《蜀记》为滥觞,“赵云战汉水”史事为基础,王平收聚散卒的事迹和《三国志平话》的描写为借鉴。
诸葛亮“空城计”故事最早源于东晋王隐《蜀记》所载郭冲“条亮五事”之三(史称“郭冲三事”)。郭冲是西晋金城(今甘肃兰州市西北黄河南岸)人,大概是诸葛亮的早期崇拜者之一。他不满意时人关于诸葛亮不自量力、以弱扰强、劳民伤财的议论,于是讲了5个故事说明诸葛亮的非凡才能和高风亮节,其中第三个就是“空城计”。大意是说:诸葛亮屯于阳平关(今陕西勉县西老城),遣魏延率大军东下,只留万余人守城,孰料魏大将司马懿率二十万大军猝至,诸葛亮虽知寡难敌众,仍“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埽地却洒”,司马懿疑有伏兵,于是引军退去。在这里,诸葛亮充满智慧、临危不惧的形象跃然纸上。但是,注《三国志》的裴松之在援引“郭冲三事”后,却从司马懿未与诸葛亮在阳平“相抗御”;若司马懿有二十万众,“正可设防持重,何至便走”;诸葛亮一生谨慎,不会使“重兵在前,而以轻弱自守”;“对子毁父,理所不容”(郭冲的故事原本是讲给司马懿之子司马骏的)4个方面予以驳难,认为“举引皆虚”。[1]《诸葛亮传》引
裴松之的驳难固然有理有据,但《蜀记》所讲的故事确实精彩,因而在唐宋民间,就隐约传诵着诸葛亮“空城计”故事。裴松之注《三国志》时对“郭冲三事”的援引,无意中也扩大了诸葛亮“空城计”的传播,否则,《蜀记》中郭冲口述的故事有可能湮没无闻。到了《三国演义》中,大概罗贯中一方面认为裴松之的4点反驳甚为有力;况阳平关时属沔阳县(今陕西勉县东旧州铺),在汉中腹地,不光离魏蜀交战地很远,且“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1]《杨洪传》,诸葛亮出兵伊始,就招此家门之祸、亡国之虞,不单有违史实,也太神奇。但另一方面又感到“空城计”的故事吸引力大,作为小说素材难以割舍。于是,罗贯中对“空城计”的地点、人物、情节等作了“合理地”调整,首先把发生地从原故事中的阳平改在离祁山前线很近的西城县;其次把司马懿“提前”从宛(今河南南阳)“调”到长安,参与祁山作战;其三,把原故事中因魏延带兵东下而内部空虚改为大军赴祁山前线、因马谡误失街亭(今甘肃天水市东南)而造成强敌压境;其四,增加了诸葛亮于城楼上“焚香操琴”等情节,使故事更富悬念,更加精彩,高潮迭起,引人入胜。随着《三国演义》的形成和流传,诸葛亮“空城计”家喻户晓。
细究“郭冲三事”中对“空城计”的叙述和《赵云别传》中的记述,战场都在汉中,也是曹刘双方交战,只不过一个是诸葛亮对司马懿,一个是赵云对曹操,策略都是“大开城(营)门,偃旗息鼓”,结局都是曹兵溃退。而赵云“空城计”于史有征,符合逻辑,与战前战后的背景相衔接,应属信史。说不定郭冲所讲“空城计”就是赵云“空城计”流传过程中的误植。庙堂和民间对诸葛亮的崇敬,诸葛亮在世时已经出现,这在《三国志》中有清楚记载。随着蜀汉的亡国和时间的推移,诸葛亮的形象愈来愈完美高大,这为郭冲讲述或王隐编造①从裴松之驳“郭冲三事”曰“对子毁父,理所不容”判断,他似乎认为“郭冲三事”非郭冲所述而是王隐编造。“空城计”故事提供了环境,他们完全有可能有意无意用赵云的事迹装点诸葛亮的光环。
《三国志平话》中的“空城计”描写,也有可能为《三国演义》所借鉴。《平话》首开夺取汉中为诸葛亮功劳之先河。前引《平话》情节,尽管时间语焉不详,地名虚实混用,但前后对照,仍可认定所述为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不过这场战斗却由诸葛亮指挥,刘备和法正都未出现。刘备夺取汉中,是蜀郡太守法正的谋略,亦由法正随行,本不关诸葛亮的事,但《三国演义》却写成“诸葛亮智取汉中”,这与《平话》的处理手法一致。《平话》把“郭冲三事”的故事与赵云“空城计”揉合在一起,“郭冲三事”中的人物(诸葛亮、魏延)、地点(阳平关),赵云“空城计”中的人物(赵云、黄忠、曹操)、地点(汉中②从“西川拒险之地”之语可视“紫乌城”指汉中或沔阳。)都出现了;而“偃旗息鼓”的“诸葛计”,把数百里外的剑关(剑阁,剑门关)拉入战场等,已具《三国演义》诸葛亮“空城计”的雏型。同时,《平话》中曹刘双方特别是刘备方的许多重要人物都登场,为后世小说、戏剧等的创作拓宽了虚构的空间。
《三国演义》在“改编”“空城计”时,还因地名之变给这个故事增加了趣味性。罗氏既知把“空城计”放在汉中阳平关不妥,于是搬到了祁山前线的西城县。本来,两汉时有西城县,但它并不在祁山(今甘肃礼县东北)附近,而在今天的陕西安康,汉时属汉中郡。不过,在“空城计”故事时间之前,曹操已把它与汉中分离,隶属于新设立的西城郡。那么,祁山附近的西城是否为凭空臆造呢?不是。两汉时在今甘肃礼县东北、天水市西南设有西县,西县距祁山和街亭确实都不远。西县不同于西城县,但西县县城可以称为西城。①《水经注》卷二〇《漾水》:“隗嚣将妻子奔西城”,熊会贞疏:“西城谓西县城也,非西城县。”见[民国]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水经注疏》卷二七,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687页。“西城”在民间是一个模糊概念,可以指西城县,也可以指西县城,于是,小说中虚构的地名与当时的行政建置产生了联系。凑巧的是,两汉的西县在西晋时被废,而隋唐时又设立了一个西县,并且延续了600多年,偏偏这个西县的治所就在郭冲所讲的“空城计”的发生地汉阳平关。这样,晋人所述的“空城计”和元明文人笔下的“空城计”在地名上又有了关系,罗贯中“辛辛苦苦”“搬”到天水的“空城计”过了几百年似乎又“回到”了汉中勉县,给“空城计”平添了扑朔迷离,也为民间文学的创作拓展了想象空间。今天在陕西勉县武侯祠(祠址在汉阳平关附近)旅游宣传中,人们仍津津乐道于这里上演过“空城计”,这不能不说与地名的巧合有关。
五、诸葛亮“空城计”诞生的艺术原因和社会因素
“空城计”只是古代所谓“三十六计”之一。一出虚构的诸葛亮的“空城计”,经过坊间传说、艺人传播到文人创作的长期过滤、加工,能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既有文学创作的艺术需求,更有深刻的社会原因。
诸葛亮是罗贯中笔下的第一主角,明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用24卷写了自汉灵帝建宁元年(168年)至晋武帝太康元年(280年)113年的故事,诸葛亮活动的28年就用了14卷的篇幅;现在通行本120回《三国演义》,有53回描写诸葛亮,有36回回目中用了诸葛亮、诸葛、孔明、卧龙、军师、(汉)丞相、武乡侯、武侯等称谓。但是,这样一个重要角色,却在第一次北伐时因错用马谡为主帅而导致全线溃败,事实上已经注定此后历时8年苦心经营的北伐曹魏的失败。但是,如何在不违背历史大背景的前提下为诸葛亮减轻责任,使其亦神亦仙的形象不坍塌,莫过于使其妥为善后,化险为夷。于是,将赵云、王平“空城计”的胆略赋予诸葛亮,并弱化王平在街亭之战中“收合诸营遗迸”的作用,让诸葛亮在危急关头摆设“空城计”,吓退敌人。所以,“罗贯中设计这段故事,意在为街亭之战的失败,从诸葛亮方面回护其责任。”[4]335从小说创造艺术出发,“空城计”的桂冠必须戴在诸葛亮头上。
诸葛亮“空城计”的形成和流传顺应了社会需要。诸葛亮生前的崇高地位和不朽业绩,在其死后得到了时人和后人的怀念及肯定。他死后,“百姓巷祭,戎夷野祀”[1]裴注引《襄阳记》,蜀人甚至推恩至其后人②《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蜀人追思亮,咸爱其才敏。每朝廷有一善政佳事,虽非瞻(亮子)所建倡,百姓皆传相告曰:‘葛侯之所为也’。”。至西晋时,“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犹在耳,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也”[1]《诸葛亮传》,这也是郭冲讲述或王隐编造诸葛亮“空城计”的社会背景。到了“武侯死殆五百载”的唐代,“梁、汉之民,歌道遗烈,庙而祀者如在”[11]。直到陆游在南郑从戎的南宋,看到的依然是:“汉中之民,当春月,男女行哭,首戴白楮币,上诸葛公墓,其哭皆甚哀。”[12]从隋唐至元明,诗词、散曲、笔记、平话、杂剧都有歌赞刘蜀、颂扬诸葛亮的,在这种社会惯性下产生的《三国演义》,将有历史影子的“空城计”记在诸葛亮名下,既顺理成章,也顺应了民众意愿。
将“空城计”加于诸葛亮之身,强化了他智慧化身的形象。追求善良仁厚和忠诚坚韧,是社会的普遍愿望,而三国时的蜀汉君臣,恰恰具有这方面的某些特点。像“途巷中小儿……听说古语,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13]一样,只有将“空城计”这种大智大勇的故事记在诸葛亮名下,社会才能接受,故事也才能流传。今天,京剧、晋剧、徽剧、秦腔等剧种都还有关于诸葛亮“空城计”的剧目,而这个“空城计”故事的广为流传,几乎使其他“空城计”湮没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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