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的推移——从《明天》、《祝福》谈鲁迅小说叙事的特点
2012-08-15彭明伟
彭明伟
(台湾交通大学 社会与文化研究所,台湾 台北)
悲哀的推移
——从《明天》、《祝福》谈鲁迅小说叙事的特点
彭明伟
(台湾交通大学 社会与文化研究所,台湾 台北)
鲁迅小说之所以感人,主要由于作者掌握“悲哀的推移”的原则,透过巧妙的组织布局,将小人物一生的悲欢集中浓缩于某个事件或某个象征之中,不仅让读者为之动容,更产生深刻的批判力量。细读《明天》和《祝福》这两篇小说可见,鲁迅始终聚焦在小人物莫大的悲哀上,从容而曲折地叙述人物内心在希望与幻灭之间不断起伏交错,悲哀之感推移变化终至于绝望。另外,从《明天》到《祝福》,亦可看出鲁迅小说创作由简趋繁的发展变化,鲁迅在《祝福》中将知识分子与小人物的题材综合组织起来,既刻画小人物的悲哀,也传达知识分子的困惑与无力感,更为全面而复杂地展现社会文化的困境。这变化显示了鲁迅小说从《吶喊》到《彷徨》的转变,呈现出鲁迅思想焦点转移的轨迹。
鲁迅;小说叙事;悲哀;《明天》;《祝福》
一、前言:因为寂寞而写作
读鲁迅的小说,经常会让我想起这样的问题:鲁迅的小说何以动人?何以感人又发人深省?这问题看似平常,却并不那么容易回答。这种“感人又发人深省”的质地,在五四时代似乎是为鲁迅作品所专有,恕我孤陋寡闻,我读其他作家的小说很少有这样的感受。谈到鲁迅的文学,总会先想到启蒙的目的,为人生而写作,不过促使鲁迅走上文学之途其实有更为根本的动机,姑且先称之为“寂寞”。在《吶喊》自序,鲁迅开宗明义表示:
我在年轻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吶喊》的来由。[1]415
鲁迅表明他的小说源自无法忘却的回忆,种种不堪回首的寂寞与悲哀。鲁迅诉说他的心路历程,通篇围绕的是“寂寞”,自己的寂寞,还有先驱者、革命者的寂寞。在这篇自序末尾,鲁迅呼应开头所言补充说明:“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吶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因为寂寞,终于使鲁迅个人与新文化运动产生了联结,因为自己的寂寞,鲁迅也深切感受他人的寂寞。即便多年以后,鲁迅仍这么表示:“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然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2]455”鲁迅的吶喊绝非口号式的吶喊,他亲身经历清末民初以来中国社会的变革,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徘徊,胸中郁积了愤慨与沉痛——鲁迅以“寂寞”一词来概括。[3]19-25我认为这种特质构成了鲁迅文学的内核,既是文学的本身,也承载了思想。
不过,鲁迅的小说之所以感人并非如郁达夫的小说那般一味向读者倾诉自己寂寞的悲哀,鲁迅的目光并不局限在知识分子、先驱者自身,他更关切比他自身更加弱小卑微的中国人,这正显示鲁迅胸怀的博大。鲁迅不向读者诉苦,诉苦是弱者的表现,鲁迅想替沉默无声的弱小者代言诉苦,让他的读者也能感受这些弱小者的悲哀。鲁迅感叹“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4]262。人往往不能感觉到他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的苦痛,因而变得麻木与冷漠,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遂成了鲁迅小说常见的主题。
为消弭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种种隔阂,鲁迅格外看重文学艺术的情感沟通功能。文学之于鲁迅便是透过语言文字来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共感。从留日时期起,鲁迅便深受俄国文学的启发,“那时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2]460俄国文学的典范在前,鲁迅自己的作品同样也着重描写被压迫者、弱小者的苦恼与挣扎,他刻画小人物备受侮辱折磨的灵魂,期望的是读者能同情理解他的作品与他人的痛苦,消除隔膜,达到人我一同之感,由文学而激起义愤、激发反抗的行动。
寂寞的悲哀是鲁迅文学创作的原由,也成为鲁迅小说叙事的核心与特点。关于鲁迅小说叙事,先前研究者已有一些深入探讨,早先如欧美学者普实克、帕特里克·哈南,稍后如严家炎、王富仁、汪晖、吴晓东等。①如普实克《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收录在李欧梵编《抒情与史诗》,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帕特里克·哈南《鲁迅小说的技巧》,收录在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293-333页;汪晖《反抗绝望》之第三编《鲁迅小说的叙事原则与叙事方法》,《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5-272页;王富仁《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145-226页。在这些前辈专家的研究基础上,我在本文将以小说人物的悲哀为焦点,谈论鲁迅的小说叙事的特殊之处。在此,我将藉由《明天》和《祝福》这两篇小说具体分析鲁迅如何刻画人物的寂寞的悲哀,更明确说应是:鲁迅如何从容而曲折地叙述人物内心悲哀的变化推移过程。另外,我认为从《明天》到《祝福》,可看出鲁迅小说创作的连续性与发展变化:由简趋繁,将知识分子与小人物的题材综合组织起来,既刻画小人物的悲哀,同时也传达知识分子的无力感,将更全面而复杂的社会样态展现出来。这变化显示了鲁迅小说从《吶喊》到《彷徨》的转变,呈现鲁迅思想的关注焦点转移的轨迹。
二、悲哀的推移
鲁迅《吶喊》、《彷徨》中的小说一般可分为风格截然不同的两大类,一是抒情的,另一是讽刺的。我想着重分析鲁迅抒情成分较浓厚的小说如《明天》、《祝福》,讽刺辛辣的如《肥皂》、《高老夫子》等则不在此列。小说家通常对刻画的对象怀有极度厌恶才进行讽刺或揶揄,透过讽刺间接表示批判或反对的意思,这种手法通常诉诸于机智而不是情感,高明的讽刺与批判多半也成了知性的游戏。从《风波》、《肥皂》、《离婚》等讽刺意味浓厚的几篇可以发现,光是揭露众人之麻木愚昧,嘲讽传统士绅的伪善,并不足以让人感动——我指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同情,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又如影响鲁迅不小的《儒林外史》,虽讽刺热衷功名的儒生辛辣无比,在技巧上又较鲁迅更为圆熟高明,但其中刻薄寡恩笔调让人反倒感到一种无名的冷酷与恐怖。鲁迅本擅长抒情,若再添上讽刺的成分后,不仅使作品的风格更有变化,也使作品的内涵更为丰富,既能使抒情的情感更为深厚,又使讽刺的批判更为强烈。但能同时兼具抒情与讽刺之长的作品实在罕见,我以为《明天》、《祝福》便是这样的杰作。
鲁迅抒情小说的人物类型通常较讽刺小说复杂,这些抒情小说多半包含三种人物类型:知识分子、悲苦的小人物、看客庸众或道学家,而讽刺小说则以看客庸众或道学家为主要人物,新知识分子不在其中,悲苦的小人物也少见。鲁迅最早期几篇小说中从《狂人日记》到《头发的故事》诸篇都具有其中两种人物类型,但要到《故乡》才可说初次将这三种人物类型整合起来,由新知识分子“我”、悲苦的农民闰土和豆腐西施杨二嫂构成鲁迅的小说世界最完整图像。一般评论家谈论鲁迅小说时,更多地知识分子人物为分析焦点。我在此便有意着眼于单四嫂子和祥林嫂来讨论《明天》和《祝福》,藉此深入探讨鲁迅小说叙事的问题。
在鲁迅小说当中,《明天》(1920.6)是较少被谈论的一篇,我个人长久以来多次翻阅《吶喊》也未曾对这篇稍加留意,但有一回竟然发觉这篇小说写得十分动人。凭我个人的私见,《明天》和著名的《狂人日记》、《孔乙己》或《药》相较并不逊色,若就诗意而论,这篇充分展现鲁迅抒情的艺术,更是其他小说所不及。循此,我发觉《明天》和后来的《祝福》(1924.3)之间有着密切的相似性,这两篇都是叙述寡妇的故事,鲁迅刻画两个弱小者的希望与绝望时特别下了功夫。单四嫂子一生莫大的悲哀仿佛就凝结在那个期盼儿子复活的梦里,这是读完《明天》后自己所久久不能忘怀的。而祥林嫂历经了半生的波折,最后因为绝望而疯狂,读完《祝福》后不禁让人感到恐怖与惶惑。说来凑巧,这两篇同样是描写两位失婚丧子的妇女如何承受莫大的悲哀,两位中国社会最弱小卑微的人如何陷入孤独的绝境。
对于《明天》和《祝福》这两篇小说,评论家大多关注鲁迅批判中国群众的冷漠与麻木或礼教迷信之误人的议题,反倒忽略了两位传统社会中的弱小者所承受的悲哀折磨。钱理群认为,鲁迅小说之所以关注下层人民的“不幸”,是因为“他关注的是病态社会对这些不幸的人们的种种精神毒害,他要进入到他们真实的痛苦的精神世界,揭示精神病态,以引起疗救的注意”[5]121。鲁迅的高明之处便在于他紧盯着藏在单四嫂子、祥林嫂内心的那不为世人所看见的悲哀,集中写她们经历的痛苦折磨,以此作为主要的情节线索贯串故事前后,将世人的冷漠与礼教之冷酷揭露出来。
作为一个读者,搞懂“写什么”的问题固然重要,但弄清“怎么写”的问题也是很根本的。我所说的“悲哀的推移”正是要探讨鲁迅“如何”进入到不幸的人的精神世界中,因而我所关注的不仅是单四嫂子或祥林嫂的悲哀与伤痛,更为要紧的还是鲁迅如何“品味”她们的悲哀,如何藉由看似冷静而客观的叙事来呈现他们所经历的希望与绝望交替的过程。鲁迅将传统社会的弱小者放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逐步将他们逼进绝境。
不仅如此,鲁迅透过小说叙事者“我”讲述小人物的悲哀故事之际,“我”也同时逐步看清自身在这压迫人性的社会中的悲哀与孤独,“我”更加惶惑,面对小人物的悲剧也仅能如同一般看客漠然以对。在《明天》中,叙事者是个问题,存在某种不一致的矛盾,在《祝福》中,鲁迅则突出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并解决这矛盾。概括而言,在鲁迅小说叙事中,小人物悲哀的推移伴随“我”的悲哀,最后“我”又如看客般的释怀。“我”虽深刻感到了他人的寂寞与悲哀,但最后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传达出知识分子面对社会困境的无力感。
鲁迅擅长于掌握这种“悲哀的推移”的历程,他对于凡人的不幸有着深刻的同情与理解。在希望与绝望一扬一抑的辩证过程中,鲁迅将人物的悲哀逐渐累积而深化,最后达到最震撼人心的境地。这种文学构思的逻辑同样也适用于不少鲁迅其他写乡土人物的小说,如《孔以己》、《白光》,甚至《阿Q正传》都是,不论其中含有多少嘲讽的意味,我们从这几位小说主角的遭遇,仿佛都可以听到鲁迅为他们的末路而深深叹息。
三、单四嫂子的梦
《明天》这篇属于鲁迅早期的小说,是继《狂人日记》、《孔乙己》和《药》之后,鲁迅的第四篇白话小说。小说故事很简单:寡妇死了孩子,叙述鲁镇上单四嫂子这位寡妇在独子宝儿病死的前后一两天,内心所经历的痛苦煎熬,通篇没有激烈变化的情节,也没有不寻常的神迹,只是单四嫂子人生中刻骨铭心的一个片断。陈西滢表示:“总之,《明天》这一篇小说,在我看来,只是很简单的一个人生小悲剧。它的动人处,就在单四嫂子的孤寂,空虚,无法根除的绝望。”①陈西滢:《〈明天〉解说的商榷》,收录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编,《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1913-1983)》(第3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406页。原文刊载在1941年1月16日《国文月刊》(桂林)第1卷第5期。尽管陈西滢曾与鲁迅公开交恶,但后来对《明天》这篇小说的评论意见颇为中肯,且评价颇高。我想这篇小说不单是写世人之冷漠,鲁迅着墨更深的是单四嫂子的悲哀,正因为有了周遭的人的冷漠与麻木加以映衬,更显出单四嫂子的悲哀与孤独。她的悲哀是无人理解的,是那么微不足道,无人想要理解,因而也无人同情,如契诃夫短篇《苦恼》中那位车夫的丧子之恸是无人想要知道的。
从这篇平凡简单的故事,我们很容易看出鲁迅以极简的笔致而深入人物灵魂的写作艺术,这也是鲁迅小说所共有的。②严家炎谈《故乡》这篇时表示:“《故乡》就是在这种仿佛平淡无奇的叙述和描写中,表现了异常深刻的具有重大意义的主题的。这正是鲁迅小说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特色。鲁迅从不离开生活的本来面貌去另外追求什么故事情节的离奇曲折,表现手法的新奇诡异。他的作品总是像生活一样朴素,读起来却有内在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些判断对于《明天》这篇也同样适用。见严家炎:《〈故乡〉与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论鲁迅的复调小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页。鲁迅运用平实简朴而又充满深情的叙述语言,搭配充满诗意与情感的叙事结构来铺展整个故事。不仅语言极平实,舞台场景也极简化:咸亨酒店与单四嫂子家,两相对照。一边吃喝得正高兴,一边弥漫着忧愁与恐惧。单四嫂子家:纺纱车、床、油灯一盏、寂静无声。鲁迅便以这样简单的手法,写出单四嫂子在人生中最关键的一两天里的“悲哀”的轨迹。
《明天》这篇小说的叙事者颇为独特,起初看似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之后这个叙事者“我”却又不甘寂寞似地出现,小说叙事前后其实存有某种矛盾。这篇小说里藏着一位奇特的叙事者“我”,他其实更像是一位隐藏的“看客”。这位叙事者并非以上帝之眼,俯瞰人间,超脱死生与悲欢——这是如沈从文所惯用的。叙事者三番两次告诉读者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在通篇小说中他只出现一次,就那么一次便告诉我们读者不能将他等闲视之,若稍不留意将他忽略,便以为这是一篇采第三人称全知观点叙事的小说。“——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①哈南曾以此为例,说明鲁迅小说运用反语的技巧。见帕特里克·哈南:《鲁迅小说的技巧》,收录在《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第309、319页。我想这是鲁迅刻意露出的破绽,并非疏忽,而是有意为之的。“他是粗笨女人”这句话出自看客口吻,前后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让读者以为叙事者也在咸亨酒店同红鼻子老拱或蓝皮老五之流的喝酒,吃茴香豆,应和着说些粗野下流的话。我以为他并不置身事外,好像就在故事当中,但其实又不然,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这看似矛盾的叙事者,较为接近鲁迅小说所惯用的“反讽的第一人称叙事者”②关于鲁迅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特点,汪晖、吴晓东等都有专文讨论,见吴晓东:《鲁迅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记忆的神话》,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1年,第207页。不过吴晓东便将《明天》这篇归为第三人称叙事的作品,忽略了鲁迅露出的破绽,突显反讽叙事者的身份。,而且采故事之中的凡人平视的视角。更大的矛盾在于,这位看客似的叙事者讲述单四嫂子的悲哀时又是满怀深情,简直像是诉说自己的满腔苦恼,在嘲弄间流露对于苦难的同情。③《孔乙己》也存在叙事矛盾,这篇故事以第一人称回忆方式叙述,故事中的叙事者“我”其实由少年的我小伙计和成年的我交迭而成,不仅年纪前后有着落差,对孔乙己的态度前后也有从轻蔑到同情的转变。我以为这位“看客”般的叙事者便如同《祝福》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兼小说人物“我”,在《祝福》便大方露脸,不必再躲躲藏藏,更为游刃有余地参与在故事之中。
鲁迅透过这个看客似的“我”来讲述单四嫂一生中莫大的悲恸,并且赋予通篇以诗意。我以为鲁迅这矛盾的设计收到两个明显的效果:一是冷静客观,另一是平凡亲切。首先是冷静客观,藉由“看客”似的嘲讽,压抑热烈的情感,力求冷静,避免对于单四嫂子同情泛滥,流于无谓的感伤。美国学者哈南曾着重讨论鲁迅小说的反语技巧,他表示“强烈的情感,尤其是深切的愤怒,有时是会使艺术家过于兴奋的,而反语和通过面具说话则是处理这种感情的最好方法,在同时代的所有作家之中,很好地把握住了这种方法的,几乎只有鲁迅一人”[6]332-333。通篇来看,这位“看客”嘲讽单四嫂子的意味不浓,或说根本意不在嘲讽。其次是平凡亲切,采凡人的平视视角,观察者看似旁观,又似身在故事当中。如同《孔乙己》或《祝福》,这位隐藏的“看客”用凡人之眼看同是凡人的单四嫂子,满怀深情凝视着这位寡妇内心难以名状的悲恸。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这一句戳破了单四嫂子的梦,但光是这一句,就让我们听见这位叙事者无限的感慨。
我想多谈谈这个“我”在这篇里“品味悲哀”的方式。他如何品味悲哀呢?他带我们凝视单四嫂子一切细微的情绪和神态变化,追踪她由期望到失望、悲伤,由悲伤到绝望的轨迹。宝儿病死,单四嫂子失去爱之所系,失去生命唯一的寄托。“那时候,真是连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这是在送走宝儿后的那一晚,单四嫂子脑中浮现往日的幸福。但幸福不能常驻,人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爱而不能有,这是单四嫂子所感受的。这悲哀仿佛有了生命,不断在单四嫂子心里增长,希望又失望,希望复失望,乃至绝望。越多的希望只带来更多、更大的绝望,正是鲁迅常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鲁迅笔下,“悲哀”也有了一种轨迹历程——即我所谓的“悲哀的推移”。
一开头,写宝儿病重,这是从单四嫂子停下纺纱车的声音间接告诉我们的。鲁迅最初引单四嫂子出场便是这一幕寡妇抱着病重的孤儿,凄清孤寂的场面: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这一“但”字的转折,点出了绝望中的人惯有的期待,带读者进入单四嫂子波动震荡的内心。“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的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叙事者接着便加以阐释揶揄一番。
不幸的明天到来,宝儿的病更重了,单四嫂子不惜一切家产,来挽回宝儿的生命。她最后的希望是求助于鲁镇名医何小仙。然而,宝儿服过药后还是亡故了。原本看见宝儿吃过药后“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我们也随着单四嫂子放下心来,以为重新燃起生机。但很快,宝儿最后叫一声“妈!”便死了。一切的努力,一切的疗救终归无效,宝儿死了,被迷信和庸医所误——这题材是鲁迅早年反复书写的题材。单四嫂子眼睁睁见唯一的爱被死神夺走了,这“粗笨的女人”见“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她的声音遂“从呜咽变成号咷”。这一排比工整的句子,是鲁迅从死亡的悲恸里刻意营造的诗意,让残酷的死亡都带有一些美感。
宝儿死后,街坊邻居都来帮忙,事后众人都回去,夜深了只剩单四嫂子孤零零一人守护着宝儿冰冷的尸体。“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这与开头写前一晚单四嫂子抱着病重的宝儿那一幕雷同,用词与句法皆类似,只是这一晚宝儿已经死了。这一前后照映,极利落地勾勒出单四嫂子巨大的失落感,不过短短一两天,人世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鲁迅接着写单四嫂子哭干了泪,张大着眼看房子里空荡荡的,觉得异样,心想:
……所有的都是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极美的梦,这时单四嫂子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梦,即使是这般最寻常的幸福,她再也不可复得。一切在夜里的美梦等到天一亮都破灭了。隔天一早,单四嫂子醒来,还睡眼惺忪、呆呆坐着时,便听见敲门的声音。鲁迅描写单四嫂子开门的一剎那:
……纔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所有的人都从夜里的梦回过神来看见这一口小棺材,包括叙事者、单四嫂子还有我们读者。这晨曦中的棺材证实了宝儿之死,确凿无误,宣告她一切虚妄的希望都落空。
鲁迅笔下这一冷静而深情的凝视,从一个小细节看见巨大的悲哀,无法挽回的悲哀。原本看似是漠然无知的,事不关己的,透过这个凝视让人看到人生的悲哀,也有了切肤之痛。鲁迅小说不乏这样冷静而深情的凝视,如《药》第四节写两个清明节上坟祭拜的伤心的母亲,《孔乙己》末尾特写孔乙己满手是泥等,这些都是精采绝伦的细节,现代中国作家很少能够企及的。①当代作家余华谈到鲁迅小说时赞叹不已的就是孔乙己满手是泥这个细节,这是一位自身也是作家的高明的读者对另一位高明的作家的由衷钦佩。如余华《鲁迅》,《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台北麦田出版社,2011年,第155-156页;余华《“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与作家杨绍斌的谈话》,收录在吴义勤主编《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37-38页。
我们看到鲁迅耐心从容地一弛一张,反复描写单四嫂子的希望与绝望,在这一弛一张之间,我们感到单四嫂子的悲哀逐渐积累增强。办完丧事、送走宝儿之后当晚,单四嫂子回想起往昔的幸福,那时一家三口都在,生活充实有寄托。丈夫去世,如今连宝儿也走了,空荡死寂的屋里弥漫着空虚,无助的单四嫂子只剩下梦: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鲁迅留给单四嫂子一个梦,这是她唯一的希望,让她“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超脱宝儿已死之现实。鲁迅在《吶喊》自序说:“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他的意思是单四嫂子的梦终究是落空了。单四嫂子的“明天”终究是虚妄的。正因为这虚妄,我们为单四嫂子感到更深的悲哀。单四嫂子最后的悲哀只有她自己懂得,小说中其他的人物,如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是不会懂的,甚至同为女人的王九妈也不能体会。在鲁迅笔下,单四嫂子这平凡的“粗笨女人”在麻木冷漠的众人环伺之下,也陷入一种知识分子惯有的孤独境地。
四、祥林嫂的疤
经过《吶喊》诸篇的操练之后,鲁迅创作《祝福》的技巧更加成熟,更加不着痕迹地运用题材、布置象征,从《祝福》这篇可看出从《吶喊》到《彷徨》鲁迅小说艺术的进展,尤其在驱遣情节推力的功夫更为绵密而隐蔽。如同前面谈过的《明天》一样,《祝福》里同样藏着一种细细“品味悲哀”的线索,鲁迅耐心追踪在传统社会中祥林嫂一生悲惨的命运,叙述这位可怜的妇女如何屡屡遭受重大的打击,失望复希望,希望复失望,最后对于人生感到彻底的幻灭,因绝望而疯狂。
《祝福》与《一件小事》(1919.12)的小说结构类似,都采中国套盒结构:在大故事当中夹藏小故事,并且由第一人称的叙事者开场,而后开始回忆往事,并加以评论,抒发感想。不论是《一件小事》里头说到的一位北京人力车夫的小车祸,或《祝福》里头回忆起的祥林嫂的故事,叙事者“我”讲述这些故事时其实是借题发挥,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拿《明天》和《祝福》两篇来比较,可说鲁迅在后来《祝福》这篇以祥林嫂的故事替换了单四嫂子的故事,并且让在《明天》中所隐藏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在《祝福》这篇亲自登场亮相。
分析《祝福》时,最难说明的并不是祥林嫂的故事这部分,而是小说开头与结尾中的叙事者“我”与他之后回忆叙述的祥林嫂的故事之间的“内在关联”。若不说明这一点,《祝福》看来就崩裂成前后两篇不相干的文章了。若说《一件小事》中的叙事者“我”是受了人力车夫的诚实的高贵精神所感动,给他积极向上的动力,那么在《祝福》中的叙事者“我”则感染了祥林嫂的惶惑,对于自己启蒙的理想不免产生怀疑。我想《祝福》这篇小说前后的“内在关联”可以这样简单表示:这位叙事者“我”带着祥林嫂给他的疑惑,在回忆讲述祥林嫂的故事过程中,逐渐理解造成祥林嫂半生艰辛悲苦的社会根源,并且认清自己作为一个新派知识分子的孤独处境。
从《祝福》开头,我们看到沦落为乞丐的祥林嫂向叙事者“我”问了使她困惑且恐惧的问题,鲁迅藉由祥林嫂的惶惑顺势引出了“我”的惶惑。“我”趁着岁末年终回到久违的故乡,在街上巧遇祥林嫂,不料她一见着“我”便问了怪问题:“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这问题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犹豫着要如何回答,心想:
……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原本以为随口应答便能敷衍过关,可是,没有料到祥林嫂接着追问“那么,也就有地狱了?”这是一个绝望的提问,因为深知此生现世的不幸无法摆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人世之外,也就是祥林嫂所谓的地狱。然而祥林嫂预料她落入地狱后的处境也不见得比现在好,因为她是个犯了礼教的不洁之人。这苦恼祥林嫂的大问题,对于接受现代科学知识洗礼的叙事者听来虽然荒唐可笑,但要如何回答这问题却使“我”犹豫不决,只好以“说不清”搪塞,这便是“我”的惶惑。接着,“我”不断为自己的“说不清”辩解,不经意脱口说:
……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我”以轻蔑的语气提及沦为乞丐的祥林嫂,这和《明天》中的叙事者不断说单四嫂子是粗笨的女人是如出一辙的。从《明天》到《祝福》,同样是轻蔑语气说粗笨的女人、讨饭的女人,叙事者“我”则由隐而显,从后台走到前台。
祥林嫂向“我”询问人死后的景况后,隔天便死了,对此“我”不免有了负疚感和不安。在鲁镇欢庆旧历年时,他满怀疑惑在雪夜里独自想着:“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他想着想着,“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的事迹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像其他“看客”一样稍稍感到释怀。
叙事者“我”一开始带着自己的困惑与矛盾思索着造成祥林嫂如此惶恐不安的原由,在漫长的回忆过程中,逐渐理清了祥林嫂半生的遭遇,理解了她的悲哀与惶惑,同时也使自己心底的困惑稍稍得到释解。鲁迅透过叙事者“我”的回忆来讲述祥林嫂的故事,藉此将“我”与祥林嫂两人的形象与惶惑迭合起来。“我”的回忆过程就像是解答一个谜,在叙述的同时步步逼近那个使祥林嫂困惑和恐惧的疑惑。到了将祥林嫂“半生的事迹断片”“联成一片”时,“我”理解了祥林嫂,同时发现自己身上仿佛就有祥林嫂的影子,饱受世人的冷眼与嘲笑,感到了孤独。对于叙事者而言,这叙述解谜的过程也是一种“品味悲哀”的过程,反复交替于希望与绝望之间串起了首尾。
叙事者“我”从寡妇祥林嫂来到鲁镇说起。祥林嫂逃离婆家到鲁四家帮佣,勤奋不懈地工作,不久“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祥林嫂藉由工作从丧夫之痛恢复了自信与生气。一开始我们看到一位手粗脚大、健壮有力的祥林嫂,将生命寄托在她的工作劳动之中。之后,她不幸被婆婆发现,婆婆差人将她抓回去,卖给深山里的贺老六。在拜堂时祥林嫂拚了死命抗拒,不惜一头撞在桌角,结果不仅没死成,额头上还留下一个疤。看到这里,我们以为祥林嫂好不容易逐渐摆脱婆家的威压,享受一点自主作人的幸福,但不久又陷入绝境——被婆婆当成货物商品卖给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幸好祥林嫂这回走运了,她的男人贺老六勤奋努力,再嫁之后所生的男孩阿毛也乖巧。我读到此,不禁也替祥林嫂高兴,她这回真交了好运。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过几年她的第二个男人病死,乖巧的阿毛也被野狼叼走,美满幸福的生活就这么短暂即逝。于是她又成了寡妇,再度回到鲁四爷家中帮佣。
这一起一伏,希望与绝望的紧凑交替,正是鲁迅叙述小人物的悲苦时所擅长的艺术手法。鲁迅写《明天》时也运用了同样的手法,牢牢掌握人物心中的希望与绝望的辩证过程。在《祝福》中,鲁迅所用的层次稍加繁复,他透过叙事者“我”藉由同样的艺术逻辑将关于祥林嫂这些断片凑成一个前后条理清楚、首尾俱足的故事。
满怀丧子之恸的祥林嫂再度回到鲁四老爷家帮佣时,精神已大不如前。她久久不能忘怀她的创伤,在鲁镇逢人便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她确实有向世人倾诉阿毛的惨死的必要。起初鲁镇的人听了也颇为感动,但时间一久众人也失了恻隐之心,祥林嫂的悲哀遂成了众人消遣取乐的话题。她一开口便受到众人嘲笑,渐渐被孤立冷落在人群之外,于是她纵使有满怀的苦恼,再也不向人诉说了。叙事者在此稍作停顿,下个小结说:“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这是鲁迅常批判的人心之麻木与冷漠的一个典型例子,人与人的悲欢并不容易相互感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也极为困难。
不过这只是祥林嫂遭受众人嘲弄的开始,后来鲁镇的人就转移焦点尽拿她额头上的疤嘲笑,这是更加恶毒的。关于这疤痕的故事大概是从善女人柳妈嘴里传出来的。从此祥林嫂受到更多的冷眼和奚落,更加不容于天地之间了。
鲁迅将祥林嫂额头上的疤拿出来作文章,写鲁镇的众人恶意的嘲笑与羞辱,这是逼祥林嫂走上绝路的第一步。当初祥林嫂以绝望的抵抗(保护自己的贞节),却换来大的耻辱——留下额头上的疤痕,耻辱的标志,留给世人嘲笑。但世人都忘了,这块疤是祥林嫂的伤痕,藏着多大的痛苦和不幸。阿Q的癞疮疤虽也让阿Q感到羞愧与苦恼,但终究只是身体自然的病变,不是社会外力造成的,因而也就没有祥林嫂额头上的疤痕具有那样深厚丰富的文化象征意涵。我们仿佛看到传统礼教的压力凝结在这块小小的疤上,而祥林嫂一生的不幸仿佛全都聚拢在这块耻辱的疤上,也因为这块疤才逼使她不惜耗费两年的工资到土地庙捐门坎赎罪。鲁镇的礼教观念透过柳妈的嘴里说出,听进祥林嫂的心里句句都有杀人不见血的力量。柳妈对祥林嫂说:
……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得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将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叙事者“我”特别说祥林嫂听了“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就是使她困惑与恐惧的原由,她后来询问叙事者“我”便是为此求个解答。人间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地狱的世界还不宽容些,祥林嫂当个活人已不容易了,将来死了处境更为凄惨。对她而言,人间和地狱都寻找不到出路,这让她感到了“恐怖”。柳妈的地狱说和贞节观念,让读者看到平凡而善良的祥林嫂如何不容于天地之间——这让人感到莫大的悲哀,人间与地狱皆不包容悲苦的人。鲁迅说:“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7]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幸好善女人柳妈教祥林嫂一种赎罪的法子:到土地庙捐一条门坎,“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这是最后的希望,鲁迅留给祥林嫂的新的希望——当然是个虚妄的希望。叙事者以饱含同情的语气讲述怀着罪恶、羞愧的祥林嫂如何默默地努力工作,不管众人的嘲笑,准备存够了钱,到庙里捐条门坎:
……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了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
叙事者第一次以“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来形容祥林嫂额头上的疤,这疤有耻辱与创伤的双重涵义,还象征着违背礼教罪恶——祥林嫂也自以为有罪,将世俗的礼教规范制约“内化”为自己的价值准则。祥林嫂满怀希望去捐了门坎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坎了。”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新的人,她以为洗刷了众人眼中的耻辱,告别了旧日的有罪的祥林嫂,从此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不幸的是她的疤并不因为捐了门坎而消退,这一段为祥林嫂最后的绝望作了铺陈准备。
鲁迅写陷入绝境中的人有其独到之处,堪称一绝,《孔以己》、《明天》、《白光》甚至是《阿 Q正传》等篇主角都是,在他笔下的“绝望”让人格外感到惊心动魄。鲁迅小说中的“绝望”是鲁迅的拿手好戏,如《阿Q正传》结尾写阿Q发现自己身陷众人狼眼的环伺。《祝福》末尾更是经典之作,有了前头几波希望与绝望的起伏变化铺陈准备,积累了充足的力量在结尾爆发。
鲁迅简单几笔就写出祥林嫂最后受到的那致命一击。祥林嫂捐了门坎后神清气爽,那年冬至祭祖时格外卖力帮忙,叙事者说: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了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
这最后的高潮短促而有力,可以和《故乡》中闰土说出“老爷”两字的那一段相媲美。祥林嫂幻灭了,“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了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她终于明白自己此生此世是罪不可赎的,受了这次打击之后遂走向疯狂与毁灭。
祝福的爆竹声惊醒了“我”,将他从祥林嫂的疑惑中解救出来,但他心中的疑惑并未完全消解。他暂时松了一口气,“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当祥林嫂凄苦的脸还在我们眼前时,叙事者“我”似乎也像鲁镇的人们一样要将祥林嫂忘却了,感到“懒散而且舒适”。在小说最后一句话中藏着极其沉痛的寓意,在鲁镇的人们准备享受无限的幸福之际,天地间没有人察觉祥林嫂这个不幸而孤独的灵魂。“我”不会轻易忘却祥林嫂的悲哀的,但他也无能为力去改变这个逼人发疯的社会。他可以逃离鲁镇,但无力摆脱祥林嫂的惶惑。
五、结语:痛感与文学
我每读《祝福》一回,临末便感到心头上一股重压,说不出是什么,祥林嫂半生积累的悲苦和整个中国旧社会无边的黑暗结合起来大概就是这不可承受的重量。这种生存的压力将祥林嫂逼上疯狂的绝境,而我们当代人也常为此感到惶惑不安。在沉默中过活,在孤独中死去,我们似乎也重复祥林嫂的命运,但未能察觉她的悲哀。
早在1922年,汪敬熙谈到他观察新文学刚起步时的一些创作问题,最明显的是受到太多创作教条或主义的束缚。他表示当时一般创作者:“只看了花花绿绿的‘主义’及其附产品,而看不见生活的实在,感不出生活的真痛苦!①汪敬熙,《为什么中国今日没有好小说出现?》,《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1913-1983)·第1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26页。原载1922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3号。”当年一般年轻作家所忽略的,却是鲁迅这中年作家所重视的,他的墨笔沾满中国人的血泪,希望写出生活的实在和生活的真痛苦,而不是抄写抽象的口号、教条或主义。余华从自己早年行医的经验谈到写作,他特别强调“痛感”这个关键要素,他表示:
这样的感受刻骨铭心,而且在我多年来的写作中如影随行。当他人的疼痛成为我自己的疼痛,我就会真正领悟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写作。我心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比疼痛更容易使人们相互沟通了,因为疼痛感的沟通之路是从人们内心深处延伸出来的。所以,我在本书写下中国的疼痛之时,也写下了自己的疼痛。因为中国的疼痛,也是我个人的疼痛。[8]313-314
鲁迅写下单四嫂子、祥林嫂的悲哀时,也写出了他个人的悲哀,他个人对于中国的悲哀、痛苦。鲁迅或许更像是高明的推拿师,一连串熟练的指法施展劲道,精准按压病人的穴位,透过疼痛达到治疗的效果。
鲁迅着眼于人间之苦难与悲哀,他擅长写小人物缠在愚昧与礼教的蛛网中的垂死挣扎。鲁迅当然有批判世人之冷漠与愚昧,也有批判礼教之残酷与荒谬的意思,但他并不是采取直接批判的方式。他细腻而深入地直写小人物不为人知的悲哀,这种批判社会的力道是更为强烈,而且更有感染力——这堪称鲁迅小说艺术最为独到精采的,其他现代中国作家当中难得有这样高明的艺术手腕。如同《明天》这篇写单四嫂子的丧子之痛,鲁迅在其他小说中刻意琢磨小人物的苦恼,写中国的无告之民,他们无人倾听之悲哀。《孔乙己》和《白光》叙述两位被科举所误的人物,鲁迅刻画他们在应试失败之后的落魄与绝望。鲁迅在《祝福》里写祥林嫂之希望与绝望,祥林嫂的悲哀被众人咀嚼殆尽之后,成为充满恶意的笑谈。
我想鲁迅的小说之所以感人,主要掌握“悲哀的推移”的原则,透过巧妙的组织布局,将小人物一生的悲欢集中浓缩某个事件或某个象征之中,不仅让读者为之印象深刻,更收到震撼人心的力量。上文所谈的两篇小说《明天》和《祝福》都具备这些特质。鲁迅小说不仅情节曲折,起伏变化繁复,加以情感表达含蓄内敛,因而产生了古典的沉郁顿挫之美。这种美学感受在现代文学极为罕见,鲁迅之后便不容易见到了。①最近读台静农晚年的散文集《龙坡杂文》,仿佛是用现代白话写成的魏晋文章,和鲁迅的作品精神一脉相承。
从《明天》到《祝福》,我们可以看到由简单趋于繁复的变化,鲁迅更为细腻处理新知识分子的角色,并且侧重刻画知识分子对于以新文化来启蒙大众的理想的怀疑。对鲁迅而言,知识分子对于平民群众的爱恨交缠的复杂关系是他所感到的最大矛盾,他藉《祝福》中的叙事者“我”便呈现这样复杂的情感,更点出新知识分子身上也有某种漠然的“看客”心态。如同《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他最后察觉自己也是个吃人的人后,但获得罪的自觉之后又恢复正常,鲁迅在《祝福》中让原本负疚不安的叙事者“我”讲述祥林嫂的悲剧故事后,即刻又感到一种看客似的事不关己的轻松。
从《祝福》起,鲁迅第二本小说集《彷徨》诸篇对于新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进行更为全面而深入的探讨。我们不仅看到《祝福》或《在酒楼上》中彷徨犹豫的“我”和吕维甫,后来也看到《孤独者》中幻灭的魏连殳和《伤逝》中恋爱革命遭到挫败的涓生。这大致可以说明《吶喊》到《彷徨》,鲁迅小说的描写重心逐渐由乡土小人物移向知识分子,对启蒙的理想有了更深的反省,对新知识分子个人的矛盾挣扎着墨更深。鲁迅创作《彷徨》后半部的小说大约与创作《野草》诸篇同时,他集中描写新知识分子在社会革命过程中的挣扎,也或有漫画麻木的看客或虚伪的道学家的丑态,但如单四嫂子、祥林嫂这样悲苦的小人物几近绝迹了。尽管如此,鲁迅往后的小说叙事仍以“悲哀的推移”的原则来发展的,如《孤独者》和《伤逝》皆是,在此不及详谈了。
[1] 鲁迅.吶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鲁迅.《自选集》自序[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木山英雄.《野草》主体建构的逻辑及其方法——鲁迅的诗与哲学的时代[M]//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 鲁迅.无花的蔷薇之二[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 钱理群.第四讲“为人生”的文学——关于《吶喊》与《彷徨》的写作[M]//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之二.北京:三联书店,2004.
[6] 帕特里克·哈南.鲁迅小说的技巧[M]//国外鲁迅研究论集(1960-198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7] 鲁迅.二十四孝图[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 余华.后记[M]//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台北:麦田出版社,2011.
I210.97
A
1671-2544(2012)01-0030-09
2011-11-01
彭明伟(1973— ),台湾台北人,台湾交通大学社会与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台湾清华大学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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