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冲突而存在,因存在而真实——试析莫言《蛙》在冲突中的反思
2012-08-15晏羽
晏 羽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因冲突而存在,因存在而真实
——试析莫言《蛙》在冲突中的反思
晏 羽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莫言的乡土小说一直给我们带来不一样的视觉体验和心灵震撼,新作《蛙》也不例外。《蛙》向我们畅所欲言地展示着人情伦理与国家意志、女性身份与男性作为、计生政策与物欲世界、自我救赎与“继续荼毒”这一系列的冲突,向我们阐释了社会是一个异化的存在,它在不断的异化和冲突中更加真实的进化与完善,一步步的建构着我们能够感知到的全部世界。
蛙;冲突;救赎;存在
莫言通过《蛙》向我们继续讲述了高密东北乡的故事,但与以往的题材不同,《蛙》这部小说将笔触伸向了所谓“波澜起伏的生育史”这样一类敏感的话题,描写新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生育的不同形态。作者通过贯穿综合的描写,将姑姑这位乡村妇科医生的一生与一系列悲怆的生育故事以及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勾连起来,更加缜密而细致地讲述了计划生育政策在历史的长河和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的实施与冲突,矛盾与存在。
一、人情伦理与国家意志的冲突
中国作为古老的农耕民族,历来非常注重家族观念,自古道“上事宗庙,下继后世”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家族长老多讲究多子多福,希望子孙绵延,香火不断,枝繁叶茂。随着这种家族观念的传播与扩大,生育繁衍就不仅仅是个人的私事,更关乎着家族的荣辱与兴衰。生育繁衍随之渗透进社会文化、伦常道德乃至民族心理,成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
费孝通先生曾明确肯定过生育对于中国宗法社会的建构性意义:“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而社会的完整必须要人口的稳定,稳定人口有赖于社会分子的新陈代谢,因之引起了种族绵续的结果。”[1]78在小说《蛙》中,这种因袭的家族观念也一直在延续,小说家用乡野中的娘娘庙象征着民族集体的生育崇拜,并暗示着生育不仅是乡土中国社会生活的中心,也是人们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2]157正是由于家族传统和对于生育的不计后果,使得人口日益地增长,社会日益浮现出危机。为了缓和不断增长的人口和日益减少的资源之间的矛盾,计划生育作为基本国策开始实施。它的出台具有一定的合法性与必要性,这也是告别旧社会的腐朽,让女子摆脱“生育工具”头号的先进之举,但它必然与人最基本的生育权产生激烈的冲突,与最原始最传统的家族观念相违背。
在小说《蛙》中,姑姑作为一名妇科医生,教导人们使用新法接生,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又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她在人们心目中就是一个救生的菩萨,一个美丽的天使。但是由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她开始变成了高密东北乡的仇人。计划生育意味着不断的结扎、流产、引产,姑姑自然而然摇身一变为戕害新生生命的刽子手。
中国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就是用强制的手段扼制、减缓生育率,自然而然地就是“政治”对“生命”与“生存”的控制和打压。国家意志让姑姑成为了实施国家政策的工具,她变得强硬冰冷,冷酷无情。在别人看来,她也在间接的造就罪恶、成全罪恶、助长罪恶。“这是一种现代特有的罪恶:即间接的、非个人的、借助于复杂的组织和机构的作用的作恶。”[3]87姑姑确如王仁美的母亲所言,已经不复为人,而成为现代性庞大机器中一个冰冷、坚硬的革命螺丝钉。然而,这一切又是与人道主义相冲突的,人道主义追求“生命至上”,主张关爱生命,尊重生命,生命作为存在的第一原则。而计划生育政策剥夺了妇女生育的权利,甚至不惜一切代价的扼杀生命,是不为人道主义所接受的。在小说中,王仁美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她是蝌蚪的妻子,却也被姑姑送上了引产的手术台,致使母子双双惨死。姑姑在一系列的生命扼杀之后,由“送子观音”变成了“恶魔”,不仅乡亲咒骂她,甚至连家人都不理解她,可见人情伦理与国家意志的冲突。
二、女性身份与男性作为的冲突
姑姑作为革命后代,根正苗红,她从父辈那里延续下来了对党的忠诚。在被日军抓到平度城里,就有过一段与日军司令山谷斗智斗勇的传奇经历,这些都呈现了一定的男性行为特征。
在传统社会,女人向来是男权社会的附膺和牺牲品。但姑姑却坚持自己的信念,拥有女人该有的天下,做了一名妇科医生。而正是这个身份,使她那样一种雷厉风行、行事果断、说一不二、敢作敢当、嫉恶如仇,甚至带有一点草莽豪气的男性化性格特征更加具有说服力。在她与老娘婆据理力争,掐腰自诩“老娘”时的那股泼辣劲更加让她的男性行为特征凸显。
失恋对姑姑的打击,让姑姑几乎一蹶不振,她的男友王小倜投靠国民党,这种行为几乎让她身败名裂,让她的信仰和坚持几近坍塌。但姑姑没有被打倒,坚定不移地向党表忠心。文革中那次恋爱依旧成为了她的作风问题,她在批斗中又一次地成长和坚强起来,她比一般女人更耐打击,具有实施男性行为的潜质。
姑姑在红色革命文化的影响下,毅然决然地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姑姑坚信计划生育政策是为全人类谋福祉,“神圣”的使命感使她体现出一种“非人”的冷酷无情。在她强硬的实施过程中,她开始沦为国家意志的工具,她女性的温柔和娴淑几乎荡然无存,丧失了自我个性。在实施与强制中,她逐渐成为了国家意志驯服下的宣传者和执行者,成为了一颗坚不可摧的革命螺丝钉。
姑姑是个悲剧的人物,她的命运和历史的选择自然而然地捆绑在一起。她被历史的洪流覆盖,而她也自愿地甚至是急切地投入到对党的忠诚上去。她的这种紧迫感和使命感不仅源自她较高的觉悟,也是迫切地在向别人证明和表态。她的这些心理使她自然而然地丧失了女性气质,成就男性作为。这种女性身份和男性作为的冲突,虽然有违常理,不为人们所接受,但却是姑姑自己的选择,也是那时国家意志真切实在的需要。
三、计划生育政策与物欲世界的冲突
在小说《蛙》中,蝌蚪的儿时好友袁腮办了一个牛蛙养殖厂,但实则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代孕公司。他们为那些有需求的无子夫妻提供再生子的保障,让那些需要钱的孕育妇女代为生育,这里实际上就是一个各取所需的“买卖交易地”。我们不应该质疑这种公司的存在,所谓有需求,才会有供给,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它一定的合理性。
计划生育政策虽然作为一项基本国策,但改革开放以来,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它在当代都市高度异化的物欲现实面前已经名存实亡,这项政策基本上已经仅仅是对底层民众的一种控制和守则。在“市场经济”的时代乱象中,有钱的罚着生,没钱的偷着生,当官的让“二奶”生,年老的“试管”生,不能生的代孕生……当代的富人权贵们早已利用金钱轻巧地击溃了国家生育政策,无视国家法度的存在。“重男轻女,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又显现了出来,计划生育政策的作用也变得微乎其微,这一切都格外显眼,小说中生意红火的代孕公司已将所有事实揭露在我们面前。
虽然近年来,计划生育政策已经被多数国人认可,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社会的种种需要已显露无疑。可见,生育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国家意志的规约,却又落入了新的话语权利的陷阱。这一切的社会乱象,都是对计划生育国策的戏谑和调侃,都体现了物欲世界的异化和扭曲,更说明了人在物质欲望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对生育权的争取。
小说中比较突出的是知识分子蝌蚪,面对妻子小狮子安排的代孕生子,由当初的反抗到默认甚至到认同,可见物欲世界下的种种观念对人心灵的腐化和迫害之深。在牛蛙养殖场的包装下,代孕服务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足见国家意志与物欲世界的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且这种冲突是不易解决的。
四、自我救赎与“继续荼毒”的冲突
在《蛙》中,蝌蚪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辈子都在维护自己的党员形象,一辈子都在赎罪与犯罪的交界线上挣扎。第一任妻子王仁美之死,对于蝌蚪来说是个难以愈合的伤疤。他经常对自己的内心进行无情的剖析与自责,承认动员王仁美流产是为了保住自己在部队上的现有名利,同时他对姑姑和名利的屈从致使王仁美母子双双死在手术台上。在得知小狮子找人代孕之后,他并没有坚持自己的君子行为,由刚开始的反对到慢慢地接受。可见他内心的忏悔和自责并不彻底,他开始慢慢接受自己老来得子的事实,甚至欣喜若狂,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儿子,是让他来赎罪的,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蝌蚪在百张婴儿照片的巨幅广告牌前的幡然顿悟之后的“自我救赎”,显然是建立在代孕女子陈眉巨大的肉体和灵魂痛苦的基础上的。后来,陈眉生下一子之后,他果断地用钱买断陈眉和儿子的母子关系,他始终无法认识到他以及小狮子等人对陈眉的伤害远不是金钱所能补偿的,这种伤害与当年他对王仁美所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都是一种对生命的摧残与荼毒。他生生分离了母亲和儿子,剥夺了陈眉做母亲的权利。更可恶的是,蝌蚪亲自参与、制造并见证了陈眉的悲剧,制造了“高梦九断案”致使陈眉发疯。种种悲剧在所难免,他选择了以犯罪的方式进行“赎罪”。
小狮子作为姑姑的追随者,自知为了计划生育政策害了很多生命,自认为罪孽深重。她绝经之前仍不得子,觉得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女人。她渴望自己能有个孩子,这从她当初收留陈眉一段时日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对孩子的渴望,使得她渴望进行自我救赎,希望能有一个孩子,给予他母爱,也使自己完整。但是她忘记在给予别人的孩子母爱的同时,也剥夺了另一份母爱。继而她这个知识分子,也成为了“罪恶”的始作俑者,是她活生生地将陈眉推入了地狱。
姑姑晚年还经常诉说着自己犯下的罪行,总是想起张拳老婆、侄媳妇王仁美、侏儒王胆的死以及黄秋雅的替死鬼命运等,她自知罪孽深重、无法赎罪。她深知不能将自己一生所犯的罪责推卸给某项正义事业,她只能通过自己赎罪来完成自我救赎。姑姑在一次被青蛙围攻的奇特梦魇之后,嫁于民间艺人郝大手,在姑姑看来这个婚姻也是心灵的归依,是内心的自我救赎。因为郝大手捏出来的泥娃娃都好像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般的气息,他被赋予了神秘的“生殖力量”。姑姑在生活中通过和郝大手的结合,精神层面实际上是通过郝大手的泥娃娃完成自我的“脱胎换骨”,然后以求心灵上的安宁和精神上的解脱。姑姑凭借对当时在计划生育政策下扼杀的小生命的印象,口述给郝大手听,然后由郝大手捏出这些小泥人。姑姑通过这种奇特的方式,借以表达对他们的忏悔,在想象中挽回他们的生命,以求心理的安慰与解脱。但是姑姑为了这种自我理解意义上的片面的救赎,纵容侄子蝌蚪和侄媳小狮子,参与了小狮子一手策划的代孕事件。她认为这样就是还了当初害了王仁美的罪孽,为小狮子掩护,为陈眉接生,和蝌蚪里应外合,甚至默许和支持了话剧中安排的“高梦九断案”,这些都是对陈眉的荼毒,不是自我救赎,反而更加罪孽深重。另外,泥娃娃是被郝大手拿出去卖的,可见泥娃娃已经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内心赎罪的物品,反而变成了赤裸裸的有偿商品。姑姑的精神已经被金钱的洪流淘汰了,她所参与的捏造泥娃娃的赎罪过程已降格为现代商业经济体制中一个平庸的生产制造环节,与赎罪再无交界。
姑姑与小狮子在罪感纠缠下的自我救赎,实际上却促就了更大更悲痛的伦理伤害;蝌蚪和姑姑虽然都为早年的过失而忏悔,但他们同意“代孕生子”为当年“赎罪”时,实际上这并没有远离当时的政策,其实他们在当下再次成为了“生命政治”的帮凶。小狮子求子心切,蝌蚪随之任之,姑姑所谓的“自我救赎”,再加上袁腮想捞钱,在这些欲望的驱动下,他们进而又成为了另一场悲剧的主谋。“他们以赎罪的方式酿造了更深的罪恶,以阻止悲剧的方式制造更大的悲剧——小说戏谑化的叙事里,传达了这样一个悲观的结论:在本质意义上,人的罪恶是无可救赎的,赎罪仅仅是一种虚妄的自我抚慰。”[4]
结语
作家莫言通过一系列的的冲突,向我们阐释了社会的种种存在,即使矛盾重重,冲突不断,却也在不断地磨合和调节中稳步发展。
计划生育政策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始终在维护着国家意志与政治话语权。我们不能评述这一国策的功过是非,我们也无法对历史进行价值评判,因为“对与错,是时间的也是历史的观念决定的。”[5]65我们应该看到的是《蛙》这篇小说所致力于表现个体人格、人性、情感等在严苛的政治文化条件下,在国家意志与人情伦理的矛盾与磨合下,在物欲世界的诱惑下的畸变和冲突,而这一切又都在为我们描绘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个真实的自我,以及在经济发展的大潮流下物质和精神的流动趋向。正是由于这些畸变和冲突,才构建了我们能感知到的全部世界。
作家通过这部小说,向我们叙述了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我们不能改变那段生育史,我们也不能阻断历史的长流,我们更无法阻止特殊时段“政治”与“生命”的对立。所以,我们必须尊重那段客观存在,客观地看待当时的人情冷暖与“血雨腥风”,这是莫言为我们所亲历的、所创造的历史所做的一次真诚的未完的忏悔和追忆。无论人性、人格等等怎样改变,无论有过怎样的罪感和无奈,无论矛盾和冲突是否依旧存在,社会依旧大踏步向前迈进,世界依旧因各种冲突而存在,因各种存在而真实。
[1]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莫言.蛙[M].收获,2009(6).
[3]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徐大建,张辑,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3.
[4]梁振华.虚拟的真实和真实的虚幻——莫言《蛙》阅读札记[I].北京:中国图书评论,2010(4).
[5]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M]//莫言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Existence due to the Conflicts Truth because of the Existence——Reflection on the conflicts in Mo Yan’novel“Wa”
YAN Yu
Mo Yan’s agrestic novels have been brought us different visual experience and mindsets,his new novelWais no exception.Waspeaks freely to demonstrate this series of conflicts about human ethics and national will,female identity and male behavior,the birth control policy and materialistic world,self-salvation and“continue to torment”and so on.It also explains that the society is an alienation of existence.The society is developing and completing in constant alienation and conflict,constructing the world that we perceive step by step.
Wa;conflict;redeemed;existence
I246.5
A
1671-8275(2012)02-0080-03
2012-02-10
晏羽(19888-),女,安徽宿州人,安徽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洁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