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与山水文化
2012-08-15陈恒新
陈恒新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一
山水文化的本质是山水美的发现和创造。美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主观再现,其本质是人的主观精神的体现。山水之美是客观景物和主观情感的交流互渗。所以山水之美的发现,首先是人自我意识、自我精神的发现。人的人格美和精神美是山水之美的灵魂,对于山水之美与人的主观情感的交流,宗白华有过精彩的论述;“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景和情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1]山水的美景和人的情交织在一起,达到情与景的交融,以致物我两忘。所以中国山水文化既是客观的存在又是主观的再现。
中国的山水文化的创造离不开人的主观能动性。士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缔造者和建设者。中国山水文化的发展是随着士人的自我成长而不断成长的。士人将自我的主体精神注入到山水之中,赋予山水以人性的关怀,因而山水不再作为纯自然的存在,而成为一种文化和精神的承载体。山水自然不再是单一的客观物象的载体,而是融入了人的主观精神和审美感受的文化客体。士人将山水内化为自我的情感和人格。士人在山水的描绘和交流中,最大限度地实现人格的独立和个体精神的自由。客观的自然山水与文人的主观情志不断融合的过程是景与情的相互交融。
“伏羲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於是始作八卦。”[2]376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
在与自然的碰撞中,人类对自然不再是盲目崇拜和畏惧,而是不断取法自然,在自然山水中汲取知识。在《周易》中艮为山,坎为水,“《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2]304“《象》曰: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2]187对山和水赋予了独特的哲学和道德意义。这是人类理性精神觉醒的产物。人类理性的觉醒是伴随山水自然的认知而来的。对山水文化的创造,首先是从山水的自然属性与状态开始的。《周易》中立象以尽意的思维方式,直接影响这后世士人的思维方式。取法于自然,取法于山水,在山水中领悟人生的哲理,在山水体悟人生,在山水中探寻大自然的美。所以中国传统山水文化的创造是与《周易》所渗透的思维方式息息相关的。
如果要进一步探寻中国山水文化兴盛的原因。应该从中国士人的文化精神谈起。中国士人的文化人格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以天下为己任,积极入仕:另一方面则是穷则独善其身,“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士人在仕途受阻或者不受重用时,自然山水成为士人修身养性的净地。在山水中,士人找寻一种精神的自由、个性的自由。士人在自然山水的观照中,融情于山水,山水的独立、自在与士人的精神独立、个性自由联系在一起。自魏晋以来,山水自由成为士人不懈的追求,得自由于山水是山水文化永恒的追求。在山水中找寻精神的自由,从而得到灵魂的解脱,忘却仕途的和人生的失意,在山水中找寻人生的快乐,“山水成为人生化苦为乐的净化之所,形成了文人的一种心灵超脱模式:苦生—山水—乐生。”[5]
二
士人对山水之美的发现和认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它是随着士人精神的独立和人格的自由而慢慢发展为来的。
中国传统文化中,讲天人合一,物我两忘,在自然山水中才能真正实现天、地、人三者的统一与融合。无论是隐居山林还是寄情山水或者寓志山水,都是对自然山水的一草一木或一丘一壑独具一格的审美观照,是士人自我人格精神的一种释放和表达。放志于自然山水成为士人的一种生活情趣和人生追求。
在中国先民那里,鉴于生产力的低下,人们认识水平的局限,人们对客观自然不可认知的力量,充满了畏惧和崇拜之情。人作为群体而存在,并没有把自我的存在与自然界分离出来。在原始社会以至春秋初期,人作为种族的存在,表现着对大自然的敬畏。神在他们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不可抗拒的地位和力量,在《抱朴子》中有“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则神小也”的说法。对山水神祗的祭祀,歌舞以娱神。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特别是对泰山的祭祀无以复加。以至于在春秋时期“季氏旅于泰山”[6]孔子感叹礼崩乐坏。
先秦理性精神的觉醒,人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群体,独立于自然界,把自我存在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开始关注人类的社会存在。这一时期的人类表现为社会性的存在,因此自然界,山水附着人的品格而存在,打上了人的社会性的烙印。士人开始客观理性的思考山水的存在。孔子提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比德山水观。山的浑厚博大,水的灵动自然。成为人的道德精神一种写照。人们对山水的关照是一种道德的观照、哲学的观照。把人的一种品格与山水的一种自然属性结合起来。智慧的人通达事理,知者利仁,如流动之水;有仁德的人安于义理,仁者安仁,如稳重之山。其实这是对《诗经》中比兴传统的一种继承和发扬。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魏武侯对吴起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山水不是作为独立的审美存在而是作为政治军事的社会性存在。
汉朝是一个重视事功,重视现实的生活。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一遗漏的关注,几乎包括现实世界的一切,还有历史和神灵他们一样关注。汉代墓葬几乎是现实世界的模型,生活用品几乎样样俱全。汉代画像石中,神灵世界、现实世界、历史故事在一个空间里交互存在。汉大赋中对客观事物无休止的夸大描摹和再现。汉武帝时期的攻伐,表现着当时人们对客观世界强烈认知的欲望。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道:“他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7]汉代的山水文化艺术,是对客观山水的再现和摹写。
东汉《古诗十九首》和乐府诗,开始流露出人生苦短和人生的无奈。文人对自身生命和命运的关注过程中,移情于山水,在山水自然的描写中融入主体情感和人生审美,将山水内化为诗人的情感和人格,反映了山水自然的文人化,导引这一时期山水文学的独立。从东汉末期到魏晋南北朝,是一个人性自觉的时代。人从群体中剥离,认识到个体存在的独特价值。人的个体的生命和精神世界有着独特的存在意义,人不在作为社会性的群体存在,人的价值也不再局限于社会价值的实现,转向了对人的生命自身存在价值的思考。政治的黑暗,思想的变革,士人外在功名的受阻,以及黑暗的政治和战争使得士人朝不保夕。在生命和人生的深刻体验和感悟中,士人开始由外转向自身的关注,生命的关怀。世俗礼节,功名利禄已经渐渐的淡出他们的视野,对心灵和自身的关注,使他们在自然山水的观照中融入了自身的深刻情感体验和人生感受。章培恒的《中国文学史》有这样的论述:当文学不再被看作是政教的工具,而注重表现作者个人心灵的感受与向往以后,美的创造就成了它的首要任务[7]。在东晋谢灵运山水诗歌那里,自然山水作为纯粹的审美对象而出现。山水之美真正成为人们的自觉审美对象。在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过程中得到精神的愉悦和陶冶。山水艺术的自觉的在人的生命意识觉醒驱动下实现的。山水艺术的自觉,不仅是山水诗的独立。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山水画,书法也表现它独特的个性。这一时期的山水文化不同在于,它不再是共性的再现而是个性的展现,它体现的个性的独特存在。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大凡每个时代,都有超于这个时代的觉醒者和先行者,他的认知是超于这个时代的。他们开一代学术或文学、思想之先风。如先秦时代的孔子、老子、庄子,汉朝的司马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陶渊明超出这个时代的独特存在。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是隐士文化与山水文化,田园文化与山水文化的统一,直接引领了唐朝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同时给仕途失意的士人开辟了一个独特心灵的栖息之所,从而形成了山水文化中的田园情结。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是情、景、理的统一。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他虚静、无为、无功、无名的人格节操也促成了文人审美观念的转变。
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把中国文人的隐逸活动称作“高蹈生活的标本”。在论到它与文学艺术活动的关系时,他说:
高蹈的世界,是由浮世的纷扰、个人的失意而生的苦闷的救济场。这无须乎说,是因为在那里独善——个人的自由——绝对的被容许的缘故。然独善的生活,在一方面自觉有意气昂然的、独行的气魄;而同时在他的里面,也不能一点儿感不到孤独的心的寂寥。为安慰这种无聊,高蹈主义者往往选择了文艺……这样,高蹈生活与文艺的关系,影响于魏晋以来的文坛,遂至酿成文人气质之一大要素[8]。
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是士人真正在山水田园隐逸中求得精神自由和人格独立。在自然山水的关照中,心灵的自由的的无功无名的,超脱世俗的束缚。士人的心境的变化,心灵的安宁才是隐逸与山水的天人合一的结合。不再是先秦道家那种对现实世界的逃避和东汉时期隐居以求名。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27.
[2]陈梦雷.周易浅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2009:163.
[4]屈中正.古代山水诗歌的文化解读[J].湖南省环境生物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1):53.
[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24.
[6]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78.
[7]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300.
[8]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概说[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2:3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