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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潜夫论》散文之“潜”

2012-08-15李晓敏

关键词:陈述句文章情感

李晓敏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试论《潜夫论》散文之“潜”

李晓敏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王符《潜夫论》散文之“潜”,即为一种含蓄、冷峻的散文风格。具体表现为其冷静理性的陈述句群、张弛有度的论述节奏、辛辣冷峻的嘲讽式叙写、“曲终奏雅”的结尾模式。王符这种散文风格的形成,既是其自身遭遇及个性使然,又是其接受儒家诗教温柔敦厚文学观念熏陶的结果,同时也是东汉中后期士人心态的一种折射。

《潜夫论》; 含蓄; 冷峻; 形成原因

东汉著名思想家王符,历来以《潜夫论》著称于世。学术界关于这部著作的研究,多集中在对其各方面思想价值的探讨及王符思想史坐标的定位。然而,《潜夫论》所收36篇文章,其实还是极其优秀的政论文。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就曾说:“王充、王符、仲长统,皆东京之矫矫者。”[1]16《后汉书》本传中范晔曾认为王符“不欲彰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2]1360,实际上这些文章除了具有一般政论文“指讦时短,讨谪物情”[2]1360的特征外,在美学风格上还表现得含蓄、冷峻,对《潜夫论》之“潜”在文学风格上做了极好的注脚。本文拟就《潜夫论》散文这种风格特征之表现及其形成原因进行探讨,以求就正于方家。

一、冷静理性的陈述句群

在《潜夫论》的文章中,论述主体为陈述句,使文章显得冷静、理性。据笔者统计,《潜夫论》全书36篇共2250句[3],其中陈述句2025句,占总句数的90%,感叹句和疑问句之和为225句,仅占总句数的10%。其中如《务本》、《衰制》、《巫列》等篇甚至全文为陈述句式。可见,王符虽然在说理时也偶会使用感叹、反问等句式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情感,但是大量陈述句群的使用,明显对文章这些激越情感是一种消解,感叹、反问等句式表现的情感波澜,常常为冷静、理性的陈述句群淹没。我们以《遏利》一篇的开头一段为例来进行考察。其首段曰:

世人之论也,靡不贵廉让而贱财利焉,及其行也,多释廉甘利。之于人徒知彼之可以利我也,而不知我之得彼,亦将为利人也。知脂蜡之可明灯也,而不知其甚多则冥之。知利之可娱己也,不知其称而必有也。前人以病,后人以竞,庶民之愚而衰暗之至也。予故叹曰:何不察也?愿鉴于道,勿鉴于水。象以齿焚身,蚌以珠剖体;匹夫无辜,怀璧其罪。呜呼暗哉!无德而富贵者,固可豫吊也。

短短的一段文字,王符使用的“也”字达到了10次,其中作为陈述句语气词的有9次,本段的说理主要使用的是陈述句式。以首句为例,王符用以“也”为标志的两组陈述分句,将“世人”之“论”和“行”进行对比。这样的描写似乎不带有强烈的感情,但正是这种陈述句和对比手法的有效运用,使王符的文章具有了一种冷峻的风格,把“世人”的这种言行不一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达到了辛辣的嘲讽效果。其后的类比说理同样以“也”为标志的陈述句展开,句式节奏看似舒缓,但却批判深刻。文章中虽然出现了“何不察也”的反问和“呜呼暗哉”的感叹,但是其后马上紧接“愿鉴于道,勿鉴于水”和“无德而富贵者,固可豫吊也”两句,笔锋一转,把将要激起的情感波澜重新归于平静。王符就是这样,他在自己的文章中虽然偶尔也出现难以抑制的激愤,但是每当情感如潮水般即将袭来之时,他就会有意克制,以一种理性的思考来阻断感性的语流。所以,我们在王符的文章中很难看到作者有强烈的情感迸发。本段其后的一段文字也呈现出同样的特点:

且夫利物莫不天之财也。天之制此财也,犹国君之有府库也。赋赏夺与,各有众寡,民岂得强取多哉?故人有无德而富贵,是凶民之窃官位盗府库者也,终必觉,觉必诛矣。盗人必诛,况乃盗天乎?得无受祸焉?邓通死无簪,胜、跪伐其身。是故天子不能违天富无功,诸侯不能违帝厚私劝。非违帝也,非违天也。帝以天为制,天以民为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是故无功庸于民而求盈者,未尝不力颠也;有功德于民而谦损者,未尝不光荣也。自古于今,上以天子,下至庶人,蔑有好利而不亡者,好义而不彰者也。

文中难得一见的诸如“民岂得强取多哉?”等三个问句表达的情感激流,也被作者使用的大量陈述句淹没。可见,理性的分析总是占据了王符论述的主要内容,从而使整个文章风格显得冷峻、含蓄。

二、张弛有度的论述节奏

王符在文章中非常善于掌控论述的节奏。他常在文中使用大量的排比句式造成充足的语势,然后运用极其简洁的语言将其打破,张弛有度,作者要表达的含蓄情感就包含在这种节奏之中。就此,我们也可以从其《贤难》一篇来加以分析。其文中一段为:

夫国不乏于妒男也,犹家不乏于妒女也。近古以来,自外及内,其争功名妒过己者岂稀也?予以惟两贤为宜不相害乎?然也,范睢绌白起,公孙弘抑董仲舒,此同朝共君宠禄争故耶?惟殊邦异途利害不干者为可以免乎?然也,孙膑修能于楚,庞涓自魏变色,诱以刖之;韩非明治于韩,李斯自秦作思,致而杀之。嗟士之相妒岂若此甚乎!此未达于君故受祸邪?惟见知为可以讲信乎?然也,京房数与元帝论难,使制考功而选守;晁错雅为景帝所知,使条汉法而不乱。夫二子之于君也,可谓见知深而宠爱殊矣,然京房冤死而上不曾知,晁错既斩而帝乃悔。此材明未足卫身故及难邪?惟大圣为能无累乎?然也,帝乙以义故囚,文王以仁故拘。夫体至行仁义,据南面师尹卿士,且犹不能无难,然则夫子削迹,叔向缧绁,屈原放沉,贾谊贬黜,钟离废替,何敞束缚,王章抵罪,平阿斥逐,盖其轻士者也。

本段主要论述现实社会的嫉贤妒能。纵观《潜夫论》,对贤才不遇的愤慨应该是王符的主要论题之一,也是王符自己身世共鸣的感发之言。王符一生怀才不遇,长期的精神压抑使得他在谈到这一论题时本应该表现出强烈的批判和控诉。结合本段的文字,王符一连串的设问和排比,形成了很强的气势,将黑暗社会中嫉贤妒能的丑恶行径批判得淋漓尽致。但作者并未让这种语势一泻无余,在文章的最后一句,王符仅仅使用了“盖其轻士者也”的一个短陈述句,加之“盖”表达的推测语气,将嘲讽的意味表达到了极致。最后的这个陈述句,与所举的八位贤士形成的排比,似乎把前面蓄足的语势一下舒缓了下来,给人一种感而不发的印象。短短一句,将前文大肆排比形成的强烈的语势全部打破,形成了四两拨千斤的神奇效果。一张一弛之间,读来令人称奇。当然,这样的例证在王符的文章中并不是个例,我们还可以在其他的篇目中找到大量这样的句式。再举本篇另外一段来看:

且闾阎凡品,何独识哉?苟望尘剽声而已矣。观其论也,非能本闺阁之行迹,察臧否之虚实也;直以面誉我者为智,谄谀己者为仁,处奸利者为行,窃禄位者为贤尔。岂复知孝悌之原,忠正之直,纲纪之化,本途之归哉?此鲍焦所以立徒于道左,徐衍所以自沉于沧海者也。

本段一上来就用递进词“且”领起,表达递进一层的论述,这就使得整个文章显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气势十足。反问的句式,将“闾阎凡品”作为一种批判的对象,实际上是就上段中所谓的“大圣群贤”而发,在程度上其实也是一种语意递进。所以其后的“何独识哉”的反问就显得更加的辛辣有力,而“苟望尘剽声而已矣”,也可以看出王符对这种人的批判和蔑视。其后的三个句式也很值得注意,“观其论也,非能……”这是否定句,也就是反面对这些人进行描述。其后加“直以……”这是肯定句,是正面描述。从语义上来看,前面的否定句否定的是作者肯定的内容,后面的肯定句肯定的是作者否定的内容,这就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以此来突出这些人的无耻行径。“岂复知……”是一个反问句,在语意上表达的却是递进,这就更加深一层对这些人进行批判。总之,这些句式的搭配使用,给整个文章造成了波澜起伏的艺术效果,作者的愤懑之情也溢于言表,似乎有不可遏止之势。但是,结尾的“此鲍焦所以立枯于道左,徐衍所以自沉于沧海者也”用陈述句来表达自己的一种冷静,也就是情感上的调节。这句也是步步为营的结论,只不过这种结论是用例证说出,其实质已经在控诉统治阶级的尸位素餐者不懂得取贤。但是这样的两个陈述的例证,将前文蓄积的对这些“闾阎凡品”的蔑视和控诉之势全然消解。作者只是冷冷地抛出两个例证,他对待这种贤者受难的社会现实是多么冷静,但同时也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可见,王符正是很好地使用了句式之间的搭配和交替,张弛有度地掌控了论述的节奏,形成了自己文章冷峻的风格。

三、辛辣冷峻的嘲讽式叙写

王符论政,使用大量的历史及现实例证来支撑自己的观点,对这些例证的叙写,也颇可见作者之匠心。《潜夫论》文章之“潜”,正来自于作者对论述中的例证常是用一种冷峻的嘲讽态度来叙写。王符常常将他要批判的对象轻描淡写地陈述于读者目前,但是讽刺的意味却要读者自己细加体会。如《贤难》篇中:

今世主之于士也,目见贤则不敢用,耳闻贤则恨不及。虽自有知也,犹不能取,必更待群司之所举,则亦惧失麟鹿而获艾豭。

王符的这段论述仅仅只是一种简短的陈述,值得注意的是“不敢用”和“恨不及”两个词。身为“世主”,明知是贤才却表现出“不敢”,听到有贤才却又表现得“恨”不及,不能为自己所用。正是这前后两句形成的强烈的对比效果,揭穿了“世主”的愚昧和求贤的虚伪。作者并没有使用多么情感强烈的言语,但正是这简单的陈述形成的对比效果,将作者的嘲讽表达得淋漓尽致,也将“世主”及执政者的不能任贤,嘲讽得体无完肤。

除此之外,王符在他的文章中还经常使用“反言见意”的春秋笔法。这种反话正说的叙述方式,也极尽嘲讽之能事,达到了极好的表达效果。如《思贤》篇:

国之所以存者治也,其所以亡者乱也。人君莫不好治而恶乱,乐存而畏亡。然尝观上记,近古以来,亡代有三,灭国不数,夫何故哉?察其政,皆由君常好其所乱,而恶其所治;憎其所以存,而爱其所以亡。

本段文字中先言“人君莫不好治而恶乱,乐存而畏亡”,其后论述近古之世的亡国之政时,言“察其政,皆由君常好其所乱,而恶其所治;憎其所以存,而爱其所以亡”,显然前后形成一种对比,但是后者的“常好其所乱,而恶其所治”的表述是一种反话正说的讽刺。即使是再昏庸的君王也没有好乱恶治的,但是作者却故意使用这一手法来加强了文章反讽的意味。如此嬉笑怒骂的文字,在王符的《潜夫论》中可谓比比皆是,再看《浮侈篇》曰:

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晋灵好之以增其恶,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之以游者也。惟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

本段是作者就民间游手好闲之徒持弹丸玩乐而发的批判,在这里突出描写了这些人无所事事的丑态。“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一句,更是将这些人讽刺得体无完肤。王符正是这样,在他冷峻的文字中,时时包含嘲讽的锋芒。

当然,王符这种运用春秋笔法来达到嘲讽效果的例证,还表现在他对史料进行了有意的改编。对于历史事件,王符在拿来作为自己的论据时,往往精心构思,突出重要细节,从而达到有力支撑论点的效果。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4]723但是到了《潜叹篇》就变成了:

昔纣好色,九侯闻之,乃献厥女。纣则大喜,以为天下之丽莫若此也,以问妲己。妲己惧进御而夺己爱也,乃伪俯而泣曰:“君王年即耆邪?明既衰邪?何貌恶之若此而覆谓之好也?”纣于是渝而以为恶。妲己恐天下之愈进美女者,因白“九侯之不道也,乃欲以此惑君王也。王而弗诛,何以革后?”纣则大怒,遂脯厥女而烹九侯。自此之后,天下之有美女者,乃皆重室昼闭,惟恐纣之闻也。赵高专秦,将杀二世,乃先示权于众,献鹿于君,以为骏马。二世占之曰:“鹿。”高曰:“马也。”二世收目独视,曰:“丞相误邪!此鹿也。”高终对以马。问于朝臣,朝臣或助二世而非高。高因白二世:“此皆阿主惑上,不忠莫大。”乃尽杀之。自此之后,莫敢正谏,而高遂杀二世于望夷,竟以亡。

相比太史公的叙写,王符的描绘就详细了许多,但他的这种细节刻画明显是有意为之。单纯就“二世收目独视”来看,王符的描写真可谓有太史公的妙笔,把秦二世的昏庸丑态活画出来。

我们还可以从王符作文的语言准确性上来理解他的这种“潜”在讽喻。如《论荣》篇中言:

夫令誉从我兴,而二命自天降之。诗云:“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故君子未必富贵,小人未必贫贱,或潜龙未用,或亢龙在天,从古以然。今观俗士之论也,以族举德,以位命贤,兹可谓得论之一体矣,而未获至论之淑真也。

我们可以仔细来品味王符的这段话,首句“夫令誉从我兴,而二命自天降之”,这句前半句所言实际上是承接上文而来,认为只有有了正确的荣辱观,才能正确看待“荣”。真正的“荣”是自己的志行。而后半句的“二命自天降”,则是上段所言的“遭命”。并且引诗作为佐证,分析君子固穷,“穷”在遭命,自古皆然。作者对贤者经常遭受到“贫贱”的厄运,虽然归结为“从古以然”,但是却是满含一种不平之气。“或潜龙未用,或亢龙在天”一句更是尤为值得注意,《易·乾·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5]6。《上九》曰:“亢龙有悔”[5]7。“亢龙有悔”,让我们先看看传统易学是怎么解释的:《象》的解释是:“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5]11。《文言》的说法是:“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5]18《文言》又说:“亢龙有悔,穷之灾也”[5]19;“亢龙有悔,与时偕极”[5]20;“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5]23可见,王符在这里将其与“飞龙在天”巧妙组合为“亢龙在天”,暗示出现实中得势的“不肖者”目空一切的骄横跋扈,及对其终将自食恶果的警戒和对现实社会中“不肖者未必贫贱”的愤慨,满含嘲讽意味,达到了极好的表达效果。

四、“曲终奏雅”的结尾模式

《潜夫论》散文之“潜”,还表现在每篇文章的结尾似乎都有明显的“曲终奏雅”的风格特征。这种情况占据了《潜夫论》36篇文章的大多数。王符这些指责时政的论辩文章,虽然在每篇的论述中也时有情绪激愤之处,但在结尾部分,表现出明显的规劝色彩,情感上往往舒缓纡徐。这就使得王符的文章在结尾总是表现出冷峻的色彩。我们先以《遏利》一篇的结尾来看:

昔曹羁有言:“守天之聚,必施其德义。德义弗施,聚必有阙。”今□家赈而贷乏,遗赈贫穷,恤矜疾苦,则必不□居富矣。《易》曰:“天道亏盈以冲谦。”故以仁义□于彼者,天赏之于此,以邪取于前者,衰之于后。是以持盈之道,挹而损之,则亦可以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矣。

从本段的最后一句来看,作者的规劝是明显多于批判的。他引经据典,论理语气上明显非常舒缓,冷静分析事情的利弊得失,循循善诱。同样类型的结尾还常见于《潜夫论》的其他篇目,如《务本》:

夫本末消息之争,皆在于君,非下民之所能移也。夫民固随君之好,从利以生者也。是故务本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且冻馁之所在,民不得不去也;温饱之所在,民不得不居也。故衰暗之世,本末之人,未必贤不肖也,祸福之所,势不得无然尔。故明君莅国,必崇本抑末,以遏乱危之萌。此诚治之危渐,不可不察也。

本段在语气上承上而来,明显表现得舒缓,带有一种“曲终奏雅”的色彩,特别是“不可不察也”一句,更是将作者苦苦哀劝之情态表现得形象逼真。另如《贤难》结尾:

夫众小朋党而固位,谗妒群吠啮贤,为祸败也岂稀?三代之以覆,列国之以灭,后人犹不能革,此万官所以屡失守,而天命数靡常者也。诗云:“国既卒斩,何用不监!”呜呼!时君俗主不此察也。

这段结尾的话,王符同样是使用了感叹句和语气词来表现自己难以遏制的愤慨之情,但是在最后却用“时君俗主不此察也”的一句陈述句收束全文,其讽谏的意味和对现实的无奈正是借助于这些句子表达得恰如其分。

可见,“曲终奏雅”的结尾应该是王符有意为之的结果。作者虽然关注社会现实,对社会的治乱提出了大量的可行的改革意见,但同时又对自己的情感进行了有意的克制,避免整个文章感情的一泻无余,正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自觉克制,导致我们总是能够在文章的背后看到一个冷眼看世界的“文化人”形象。

五、余论:《潜夫论》散文之“潜”的形成原因及其意义

《潜夫论》散文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一种含蓄、冷峻之“潜”美,恐怕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与王符本人的个性气质有关系。曹丕论文曾言:“文以气为主”[6]720,中国传统的文论中很早就有所谓的“文气说”。王符的文章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美学风格,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本人的个性气质。从王符的身世来看,《后汉书》本传载:“安定俗鄙庶孽,而符无外家,为乡人所贱。”[2]1360他首先是一个“庶出”的子弟,从小就受到了外在世界的歧视和鄙夷。正如刘文英先生指出的:“宗法制度在庶子的心灵上所造成的伤害和摧残,毫无疑义,对王符而后的性格发展有强烈的影响。”[7]15王符幼小的心灵中必然受到莫大的伤害,从而造就了他自卑同时又极其自负的性格特征。这样的一种性格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尽管其文章受到时风影响不能不带上一点辞赋的色彩,但是仍然不会是大肆铺排的张扬及不可遏抑的情感迸发,而是一种有意识地对情感的克制。

另外,再从王符成年之后的行迹来看,“少好学,有志操,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友善。自和、安之后,世务游宦,当涂者更相荐引,而符独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进。”[2]1360王符虽然早年也曾游宦洛阳,并且与后来的大儒马融等人有过交往,但是他并没有得到这些“友善”人物的提携,终其一生,皆是布衣行世。在“志意蕴愤”的情形下,“乃隐居著书三十余篇”[2]1360。从其文章中一再对“任贤”之事的关注与探讨来看,王符由怀才不遇而来的抑郁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可能也正因如此,王符在谈论国家大事时,虽然时而满怀传统文士的社会责任感,但同时也常会感到自己与统治阶层的一种天然的疏离和隔膜,这样,就常会产生“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的自嘲。因此,他在论述中常表现出对自我情感的一种克制和压抑应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二是与王符本人的文学主张有关。他在《务本》中指出:“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可见王符是明确反对社会上有些人“争著凋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的不良倾向的。他的整个文学主张是“文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认为文章应该“颂美丑之德,泄哀乐之情”。据此,王符的文学观念并没有脱离汉代诗教中一直向文人宣扬的“温柔敦厚”之规范,他的文章正是这种文学主张的现实践行。王符本人有着十分深厚的儒家学养,这些,我们可以从他在文章中多次对儒家经典的引用看出。据刘文英先生统计,《潜夫论》“全书直接举出五经、《论语》书名,或完整引用其语录者,共137次。其中引《诗经》44次,引《尚书》22次,引《周易》经传29次,引《礼记》3次,引《春秋》经传20次,引《论语》19次。”[8]这些大量的经典入文,使王符的文章醇厚和婉。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刘熙载说:“《潜夫论》醇厚,略近董广川。”[2]1360这种儒家观念的影响,使得王符在他的文章中并没有将自己的情感处理得一泻无余,王符既要在文章中对统治者的不良行径进行针砭和控诉,但同时又不可能不严守儒家诗教,没有与统治者站在势不两立的立场上。由此,我们才常常在《潜夫论》散文的最后结尾处,看到王符“自降身段”的规劝文字。这种雅正之笔,也就正好和汉代赋作留给文人的“曲终奏雅”的文学传统一脉相承。

三是与王符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王符生活的年代,据张觉先生考证,“约生于公元79年(或78年),卒于公元163年夏季以后,很可能卒于165年。他的成人活动期在东汉和帝至桓帝之时。”[9]这大致属于东汉社会的中后期。这时社会上种种矛盾开始激化,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于是他们经常发表言论,针砭时弊。然而,虽然这些文人们经常对社会持一种批判的态度,但还没有对社会发展完全失去信心。他们对东汉王朝的统治者仍然抱有幻想,他们的理想是改良而不是革命。王符正是这样的一位知识分子,在他的文章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一位满怀爱国热忱,深刻体恤民情的落魄读书人形象。他对社会上种种丑恶和黑暗的揭示和批判,只是为了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因而,王符在提出问题之后,主要是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良措施,将其作为统治者行政的一种参考,其拳拳之心,可谓忠矣。也正因如此,王符在文章中又时时给统治者和世人,同时也给自己燃起对治政的一种希望。也正是这样的一种心理驱使,直接导致了王符文章的含蓄和规劝的色彩,自然也就造成其文风上“潜”之特色。可能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潜夫论》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为:“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10]11王符的这种创作心态,可谓这一时期文人心态的典型代表。

总而言之,王符的《潜夫论》在文本特征上既体现了作家个性的主体性,又沾染特殊历史时期的时代性。既继承了中国儒家传统文人的温柔敦厚的文学观念,与汉代文学“曲终奏雅”的讽喻主旨一脉相承,同时又是王符特殊的身世及其成长环境造就的作家个性使然。王符散文这种主体性和时代性,是我们理解汉代中后期文学的一个典型个案。王符散文的这种含蓄、冷峻之“潜”,是我们研究东汉散文艺术的重要一环。

[1] 刘熙载.艺概·文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6.

[2] 范 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 王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723.

[5] 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M]//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 萧 统,编.李 善,注.文选[M].中华书局,1977:720.

[7] 刘文英.王符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15.

[8] 刘文英.《潜夫论》与汉代经学[J].孔子研究,1994(5):59.

[9] 张 觉,王 符.《潜夫论》考[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8(4): 2.

[10]永 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十八册[M].上海: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1935:11.

[责任编辑:杨 勇]

I 206.2

A

1672-6219(2012)03-0049-05

2012-01-15

李晓敏,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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