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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上海的早晨》的创作心理

2012-08-15郭传梅

关键词:浮华工人革命

郭传梅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在新时期之前当代文学的城市想象中,周而复的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是一部颇具个性的作品,它涵盖了近年来学界关注的众多热点话题,诸如革命文学研究、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反思以及现代性研究、城市文学研究、文学中的上海想象、“十七年文学”的重评等,但令人遗憾的是,这部解剖学范本式的作品却一直遭受冷遇。周而复认为,城市文艺主要应为工人阶级服务,正是在这一创作思想指导之下,在《上海的早晨》中,他不惜笔墨正面描写工人,并屡次加以修改提纯,但在“后记”①“后记”是周而复为《上海的早晨》第一、第二部的新1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和第三、第四部的初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所作的,同时,它也是《上海的早晨》诸多版本中唯一的“后记”。中却对修改内容和定稿时间进行伪饰。相较而言,有关革命的审美记忆显得苍白,而和资本家有关的都市风情的内容,却在被批判的形态下呈现出自身的魅力,同时仅经发表前的一稿增删,就浮华尽现,且基本定型。上述现象背后的深层动因源自作家革命的焦虑与浮华的暗恋相交织的创作心理,折射了政治意识形态对一代作家创作的影响。

在《上海的早晨》“后记”中,周而复指出,当组织上分配他到即将解放的上海工作时,他“曾经提出要求到新闻部门工作”,希望借此机会“采访上海工人”,“写一部描写上海工人斗争生活的长篇小说”。[1]770这一创作设想后来之所以改变为反映所有制的变化,是由于他被派往统战部而非新闻部门工作,在实际工作过程中,与民族资本家的很多接触,使他熟悉他们的生活,也就试图反映党对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历史过程。尽管如此,在《上海的早晨》中,描写工人阶级活动的内容仍然约占全书十分之四的篇幅。即便这一描写处于不断的修改之中,它也不能为作者所舍弃。这是因为,对于周而复来说,描写工人生活不仅是使命感的问题,而且是立场和态度的问题。

早在上海解放前夕写的《论今后文艺工作》一文中,周而复就指出,今后城市文艺工作主要是为工人阶级服务。然而,既然城市里“工人既少,士兵也少,农民更少”[2]380,为什么城市文艺工作的对象却主要是工人阶级呢?对此,周而复并没有解释原因。他说,“我们必须全心全意地依靠英勇的工人阶级”。提问的前提是这不是一个问题,答案是毋庸质疑的,即“为工人写作,今后应该放到第一位来”[2]382。另一方面,周而复在该文中说,“即使是为小市民,为小资产阶级,为什么什么的文艺,归根到底,也应该是为工农兵。……通过这,要使小市民、小资产阶级读者也为工农兵服务。”也就是说,只有在“为工农兵服务”的前提下,城市中的小市民、小资产阶级才能获得相应的表达机会,对他们的叙事也才具有合法性。在自问自答了城市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之后,便是如何为的问题了。对此,周而复指出三条路径,即作家彻底和工农兵结合、培养工农兵的群众作家以及把生产斗争作为最重要的主题。

正是在上述创作思想指导之下,在《上海的早晨》中,周而复花了很多笔墨正面描写城市工人。最难得的是,在小说第一部初刊本①发表于《收获》1958年第2期。中,对汤阿英这一贫农出身的工人不觉悟特征的描写,赋予了这一形象以鲜活性。然而,作者又自觉地通过不断的修改抹平了汤阿英的成长历程,将之塑造为一位自始至终都很进步的形象。在新时期之前的当代文学中,成长型人物总是因其身上曾具的落后性而不被见容。杨沫关于《青春之歌》的修改也是一个典型例证。

应该说,周而复对于城市工人的描写是差强人意的,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城市工人或底层贫民是所有作家都把握不好的形象类型,王安忆对于城市底层贫民形象的刻画就相当成功。在王安忆的《富萍》中,乡下姑娘富萍最终选择在上海扎根,虽然也是生活在底层,但是,相较于农村未婚夫家沉重的家庭拖累来说,上海还是代表着相对文明和舒适的生活方式,因而,她的不安分不过是为了追求稍微好一点的生活。小说中的“奶奶”是一个保姆,但是,相对于机关干部身份的东家来说,奶奶才是城市的主人。在东家这样的政治移民面前,奶奶因过去在资产阶级家庭里做过保姆见过世面,而拥有一种优越感。王安忆的《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中的小妹阿姨、《好婆和李同志》中的好婆也莫不如此。

同样是塑造城市底层形象,周而复描写得差强人意,王安忆却能刻画得有血有肉。这并不表明王安忆更高明,而是由于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创作规范所造成。曾让周而复如履薄冰的那些东西,对于王安忆来说根本就不屑一顾。对于物质的不同态度决定了他们打量上海这座城市时的眼光也不同。由于对物质没有警惕心理,在王安忆笔下,城市底层贫民认同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不同于此,对于周而复来说,革命对物质却是极为贬斥的,革命的目标就是要将城市的物质空间改造成精神空间,消除城市的消费特征,突现革命的一元性。另一方面,革命话语体系却在城市固有的物质属性面前无可奈何。因此,周而复千方百计地遮蔽无产阶级与物质的关联,更多的时候,他因难以遮蔽而只能选择逃避的方式,这就使得作品中的革命与城市浮华本性之间很少发生关系。

在《上海的早晨》正式发表之后,周而复的修改主要集中于无产者身上。他不断地拔高无产阶级以示革命,却忽略了他们思想进步其实需要漫长的过程。革命与浮华两者之间原本就甚少相交,缺少中间地带,被作者修改得更是彼此疏离。因此,周而复无力回答这样的问题:旧上海的东西怎么转化成革命化的东西?上海的精神特征怎么由相对开放的转化成封闭的?他也不关心这样的问题。他的焦虑更多来自如何塑造纯粹无产者的问题。他感受到语境的压力,革命引发了他对自我内在身份的怀疑以及对沦为异己分子的恐惧,因此,他不断地通过纯洁化叙事的方式来迎合意识形态的标准,适应时代的需要,渴望以此获得革命的认同,保住“同志”的身份。为了演绎一些政治教条,他逐步漠视人物的个体性,使之沦为预设目标的傀儡。“人事实上是被‘物化’了;他所信仰的观念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具体、生动的内容,而变成了一种抽象的东西,来压抑丰富的、变化的个性,压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3]277“无限地对一切‘不纯’的因素的划分”[3]287,最终使革命从都市里面被抽离出来,它不是通过情节来展示,而是通过叙述来言说,以一种理念的方式存在而失去活力。

正如作者没有因为竭力回避革命与浮华的关系就缓解了心中的焦虑,他也没有因为在文本正式发表之后,通过修改不断拔高无产阶级形象就高枕无忧。在最为集中地体现这种纯洁化叙事修改原则的新1版②中,对于小说中有关工人阶级的修改内容,“后记”进行了伪饰。这又一次透露了作者由于革命而引发的焦虑。

伪饰使“后记”与小说矛盾并置。一方面,对于文革中所列举的《上海的早晨》的三大罪状,即美化资产阶级、污蔑工人阶级、鼓吹修正主义路线,周而复在“后记”中给予批驳,另一方面,他不仅在新1版中根据文革中批判文章的逻辑甚至某些具体的意见来修改有关工人阶级的描写,而且在“后记”中,他对这些修改进行伪饰,这就彰显了他自身的矛盾。

例如,对于文革中丁学雷指责小说里描写了徐义德是“养活了”工人的“实业家”,周而复认为这是“胡说”:“五反运动中,在工人内部讨论过谁养活谁的问题,个别工人一度有过模糊不清的认识,当时经过讨论,统一认识清楚是工人养活了资本家,资本家剥削工人而自肥。在小说第三部里还有专门章节描写徐义德剥削工人起家的发展史”。[1]783在此,周而复拿小说第三部来举例是有偏颇的。文革期间,小说第三部尚未发表,即使是闻为革的文章《一部反革命夺权的宣言书——把〈上海的早晨〉第三部拿出来示众》也发表于丁学雷的这篇批判文章之后,因此,周而复在批驳时,与丁学雷面对的不完全是同一个文本。不仅如此,倘若比较小说第二部初版本①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及其新1版的相关描写,我们就会发现,周而复一方面批驳了丁学雷的观点,另一方面却根据丁学雷的观点作了修改。在小说第二部初版本中,工人董素娟和汤阿英都曾明确表示是徐义德养活了工人。而在其新1版中,却没有一个工人曾明确持有徐义德养活工人的观点。为了保留细纱间工人的这场讨论,作者只好让资方走狗陶阿毛加入进来②在《上海的早晨》第二部新1版第二十一章的第一段中,作者加了这样一句话:“陶阿毛在细纱间检查过车子,没有走,也夹在当中听大家议长论短”。,并由陶阿毛说出“徐义德养活工人”的观点。

再如,在“后记”中,周而复十分有力地批驳了关于小说“污蔑工人阶级”的观点,认为作家是可以描写工人的改造过程即成长过程的,否则,倘若将汤阿英描写成“从贫农一到工厂,便成为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的先进工人”,那才真正令人感到“奇怪”。[1]791然而,我们却不能不遗憾地指出,在新1版中,周而复恰恰抹杀了工人汤阿英的成长过程,将之修改成为他所谓的“奇怪”的人。至于丁学雷之流批判小说“鼓吹修正主义路线”,举的一个例子是杨健用“扼杀革命的群众运动”来“死保徐义德”。周而复指出,丁学雷之流所谓“革命的群众运动”是指工人提出上徐义德家吃大锅饭的举动。[1]792-793对照小说第二部初版本的内容,它却还应该包括工人提出的抄资本家的家这一提议。杨健当时所说的:“这么一来,我们就理亏了,……我们不能用违法对待违法”[4],主要也是针对抄家来说的。周而复对于丁学雷的批驳是避重就轻、遮遮掩掩的,他列举了四条理由,证明吃大锅饭“不是什么‘革命行动’”,却只字未提工人抄家的提议。[1]793与此同时,在新1版中,对于工人提议吃大锅饭的情节,周而复只在人物、词句上作了调整,而由抄家所引出的杨健劝阻的一段文字,周而复却将之删得只字未留。无疑,他想遮蔽一些东西。在这一过程中,透露了作家的焦虑甚至战战兢兢的心理。这是文革批判的余响。

与“后记”对新1版有关无产阶级描写内容的伪饰相应的,是作者对新1版定稿时间的伪饰。第一部新1版文末标明的定稿时间为“1961年7月26日”,这与其再版本③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文末标明的定稿时间相同。然而,实际上,第一部新1版对其再版本作了很多修改。因此,第一部新1版的修改时间并非作者所标明的1961年。第二部新1版与其初版本④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在文末标明的定稿时间也相同,均为“1962年4月12日”,从内容上的明显差异来看,这显然也非事实。这两部新1版所作的修改主要是拔高工农形象。由此,在小说新1版中,作者伪饰自己的定稿时间,究竟是想误导读者它与前版内容并无变化,即新1版未作拔高工农形象的处理,还是想以此表明他对革命的纯洁化的理解在60年代初已然如此?亦或,因文革结束不久,他对革命一时难以把握而以此自保?对此,我们很难推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种伪饰的背后是作者由革命而引发的深层焦虑。

在周而复的创作心理中,与由革命所引发的焦虑同时并存的是对浮华的暗恋。作为左翼作家,周而复一生投身革命,曾赴延安、晋察冀根据地,也曾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但是,革命更多以理念形式进入创作,所以他和革命有些“隔”。与之不同,由于大学时代对“老上海”的感性体验,以及解放初对资本家统战工作的经验,对于以资本家为代表的上海浮华的一面,周而复是暗恋的。正因为如此,《上海的早晨》这部原本描写上海1949-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历史的小说,最终呈现的却并非革命对浮华的成功改造,而是革命与浮华的并置。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作品预设主题的失败,但文本的裂隙之处,却成为其精彩之笔,并还原了历史的真实。

在《上海的早晨》中,有关革命的审美记忆尽管被给以正面表现,且不断地被修改提纯,却相对显得概念化,而上海浮华的一面,虽然一再为作者所批判,却以海上繁华旧梦作底,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惑力。关于资本家的描写,周而复采用政治道德的修辞方式,将意识形态和我们可理解的道德判断进行了缝接。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他特别关注资本家唯利是图的一面。即使是其中最进步的马慕韩,他的那些进步理论丝毫也掩盖不了其政治野心。至于朱延年等资本家干的那些无耻勾当,更为作者所不耻。在资本家身上,始终贯穿着作者的道德判断,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围绕着个人利益,在摸政府的底牌。如此这般,这些利欲熏心的资本家们获得了在前台尽情表演的机会。对于被腐蚀干部形象的刻画,周而复则给他们戴上批判的面具,从而把自己的浪漫体验衔接到人物身上去。由于作者把叙事重心放在他们如何被“腐蚀”而非“坦白自新”的过程中,使得人物的“转变”显得无力,也使批判仅仅是面具。在50-70年代文学表达受限的语境下,作者在写人物官能沉醉的时候,并非没有迷惑,责任与享乐这两种矛盾的声音不仅回响在苏北来的张科长耳边,也在作者的心中回荡。但从被腐蚀干部形象的光彩逼人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其实很乐意扮演这些被“腐蚀”的人,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暂时忘情于大上海的眩目与奢华,演绎一场批判面具下的欲望之舞。

从作品的修改来说,不同于工农形象多次被大幅修改,那些有关上海风韵的内容,则仅经发表前的一稿增删,就浮华尽现,且基本定型。面对资产阶级所赖以生存的风情万种的浮华上海,作者一方面理性地加以批判,另一方面又在情感上不由自主地沉迷。最初的冲动不是技术性的,而是情不自禁。在批判的名义下,激动和兴奋的潜流兀自汩汩地流淌。谁说风过无痕?只不过这是一场暗恋。大风过后,那不为人知的曾拨动心弦的部分,作者再也不舍得去触碰。

李书磊在《都市的迁徙:现代小说与城市文化》一书中分析了现代作家郁达夫、沈从文和茅盾对城市的接纳程度以及这种关系在他们小说创作中的表现。郁达夫与沈从文都由乡村进入城市,对城市都有一种不适感,分别表现为感伤和反抗。即使是和城市比较契合的茅盾,李书磊也发现了他在描写城市时,总是过分渲染和铺张城市的气氛和景观,且多用“怪”来形容,显示了茅盾仍然是以一个外来者的眼光来打量城市,而不似张爱玲对城市的“家常”的态度。[5]相较而言,周而复从来没有对城市的不适感,但是由于在新时期之前当代文学特殊的政治语境下,城市社会里世俗欲望的合法性逐渐被驱逐,使得周而复一方面对城市本性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对上海浮华的一面又有一种暗恋,这就使周而复在继承茅盾上海书写范式的同时又与张爱玲潜在地对接,从而在百年上海书写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一个中间角色,起着承前启后的过渡作用。

综上所述,对作为社会主义城市的上海的想象,左翼作家周而复交织着革命的焦虑与浮华的暗恋这两种创作心理,这使他在创作时一方面自觉地接受革命意识形态的规约,将对上海的想象纳入到革命的视阈中去,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突破了这种规约,使文本呈现出独特的面貌。在新时期之前当代文学创作主体的心态构成中,周而复的这种创作心理具有代表性,其在此心理作用之下所创作的《上海的早晨》,也以其对革命叙事意图的超越所表现出的矛盾性特征而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经典之作。

[1]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四部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周而复.周而复六十年文艺漫笔[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3]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4]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二部[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165.

[5]李书磊.都市的迁徙:现代小说与城市文化 [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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