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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历史写作的三个面相:细节·体验·问题

2012-08-15陈迪强

关键词:历史

陈迪强

(大连外国语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辽宁大连 116044)

张宏杰历史写作的三个面相:细节·体验·问题

陈迪强

(大连外国语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辽宁大连 116044)

张宏杰是在新世纪以来兴起的通俗历史写作大潮中较为独特的一位。他的历史写作介于严肃的史学著作与文化散文之间,既具有通俗历史畅销书的好看、有趣,又有文化散文的抒情笔调及文化关怀。总体来看,注重历史细节的解读、渗透情感的体验叙述、关注文化批判的问题意识是其历史写作的三个面相。

张宏杰;历史写作;细节;体验;问题;

新世纪以来,中国涌现出通俗历史写作的热潮,从易中天《品三国》的爆红,到《明朝那些事儿》的热销,再到坊间热闹的“微历史”、麻辣历史、不靠谱儿、玩意儿历史,蔚为大观。这可追溯到上世纪末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的热销以及随后史景迁著作的流行。这一大潮还有另外一条脉络:就是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的崛起,王充闾、李存葆、曾纪鑫都是其中翘楚。而“70后”张宏杰是这一大潮中的后起之秀,引起评论界、出版界的广泛注意。他早期有《千年悖论》(2000),《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2004),后来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2006)、《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2007)、《乾隆皇帝的十张面孔》(2009)、《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2011)。其中《千年悖论》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6次印刷,荣获辽宁文学奖、2006年度华语传媒大奖散文奖提名。张宏杰的历史写作承接了当前通俗历史畅销书的运营策略,好看好读,同时,又展现出不同于一般通俗写史的“另一面”:具有优秀“文化散文”的抒情笔调和感时忧国的文化情怀。笔者以为,张宏杰的写作在深奥的历史研究专著与戏说、麻辣式的大众历史之间找到一条较为合理的历史书写策略,这无疑对当下日益泡沫化的通俗写史热潮带来一定的启发意义。本文拟从细节的传奇化、介入式的体验叙述、问题意识的宏大叙事三方面勾勒出张宏杰历史写作的三个面相。

一、细节

崇祯十七年(1644)六月二十一日,重庆通远门外的广场上,三万七千名明军聚集。他们被编成百十个长队,鱼贯前进,到队伍前的木案处,伸出右手,放在案上。站在木案前的士兵手起刀落,那只手应声而断,留在案上,手指还在抖动。血如喷泉一样从断臂上喷出。执刀士兵一脚踢开他,喊道:“下一个,快点!”这是明末农民起义军张献忠部在处理被俘明军。六月二十日,张献忠攻破重庆城。这是他入川之后的第一个大胜仗,全军上下兴高采烈。张献忠特别指示,虽然明军曾经顽抗,但八大王此次宽大为怀,俘虏一个不杀,仅剁手为戒。

这些俘虏没有理由不庆幸。但还有人希图进一步的侥幸。农民军明令伸右手,有人却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掉了,然而又被刀刃拦住:“右手!”

于是两只手都废掉了。

这些断手的士兵被放出城,逃奔各自老家。他们把恐怖像瘟疫一样传播到了四川省的各个角落。

这是张宏杰写明末农民军首领张献忠的开头。看到这里,令人以为是小说或电影剧本的开头。从“砍手”开始,张宏杰逐层剥开张献忠带给蜀地的“劫难”。史书上简单“城破”、“大杀”,作者用正史、野史、亲历者的记述等相关史料,抽丝剥茧般地呈现出来。他注意到改朝换代时期妇女的大量死亡,注意到一个叫余瑞紫的文人的亡命天涯路,看到一个老妇人烹煮自己的孩子,且烹且哭,只因不想让别人吃自己的孩子。作者目光如炬,从明末农民起义的兴起背景谈起,张献忠作为“捕快”、“边兵”的生活到“流寇”生涯,从入蜀的“开国者”演化到绝望地、有预谋地屠杀,张宏杰将张献忠“下界收人”施虐的快感与暴戾写得触目惊心。在写到张献忠突遭飞来横箭命归黄泉之后,作者又补叙了川人在张献忠之后的灾难,饥荒而致的“人吃人”,酷烈更甚的“摇黄”起义军以及官兵、虎灾,的确是“不忍见,不忍闻,不忍言”,“明末四川之难,已足以使人惊心骇目,不忍卒读。”但是,这些细节并不是为了耸人耳目、展现暴力的快感,而是渗透了作者人道主义的悲愤。

鲁迅在《病后杂谈》一文中曾简单地提及《蜀碧》等书对张献忠的剥皮记述,说“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痊愈。”[1]172而张宏杰通过细节铺排,将那个“不像人世”的“人世”全盘呈现出来。张宏杰曾将历史比作旧仓库,进入其中往往会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有人说,中国历史与其说是一个记录的过程,不如说主要是一个抽毁、遗漏、修改、涂饰和虚构的过程。但是,再高明的修改和涂饰都会留下痕迹,沿着这些痕迹探索,把那些被神化或鬼化的人物复原为人的面孔,这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2]336张宏杰正是想抹去那些修改与涂饰,他常将目光投放在历史的幽暗之处,于细节中发现一般人看不到的历史。

张宏杰笔下人物大多拥有大起大落的人生,其中以帝王将相居多。张宏杰说“经历了皇位而能幸存的是有异禀的人”[3]191,有一些“做稳了皇帝的人”,如坐上龙椅的农民朱元璋,精力旺盛而通晓权力奥秘的朱棣,创造盛世而又奠定衰世的乾隆,都是这样有“异禀的人”;还有“做了皇帝而不稳的人”,如,急切追求帝王不朽事业而走火入魔的隋炀帝杨广,“民选”皇帝而被“人民”抛弃的王莽,问题皇帝正德;还有“想做皇帝而不得”的袁世凯;装神弄鬼、心不在焉的“革命者”洪秀全,没做皇帝胜似皇帝的女人慈禧。其次是忠臣名相的传奇人生:以圣人要求自己的曾国藩,想做忠臣孝子而不得的吴三桂和郑成功,做了忠臣而不受待见的海瑞,其它如青楼女子柳如是、顾眉的浪漫传奇。这些帝王将相,男男女女,都有着不平凡的经历,人生悲喜两重天,充满了偶然性和悲剧性。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他们无一不是扭曲的、矛盾的、痛苦的、失败的、心力交瘁的。这即是人在历史中的状况,也是人在文化中的状况。”[4]356这些人间传奇本身能引起人的阅读欲望。

历史的结果是一定的,但是历史的过程却永远如此神秘,如此让人着迷。历史哲学家柯林伍德曾论述了想象力对于历史学的重要性,他说,凯撒有一天在罗马,另一天在高卢,但关于这中间的旅行,他们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于是历史学家便根据“完美的良知”插入、补充了中间的形态:“历史学权威们告诉了他一个过程的这种或那种形态,却留下了中间的形态没有加以描述,于是他就为他自己插进了这些形象。”[5]268张宏杰的历史写作用文学的手法填补了从细节到细节之间的空白,而这些补充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或臆想,而是一种“先验的想象”:“这是一种并不包含有任何不为证据所必需的东西,那是一种合法的历史构造,正是这种活动沟通了我们的权威们告诉我们的东西之间的裂隙,赋给了历史的叙述或描写以它的连续性。”[5]273

张宏杰写历史正是这种非任意的“合法的历史想象”,他用细节粘合了枯燥的历史事件,从而使在过去的时间中曾经可能存在的复杂历史图景、色彩、声音、动作一下子明亮鲜活起来。《隋书·炀帝纪》中关于杨广的姿容只有两句:“上美姿仪,少敏慧”,张宏杰将之进行了想象性还原:

书案左手,架着一把名贵的古铜镜。每当读书倦了,杨广就揽起来,和镜中人对视。一股压抑不住的英气破镜而出,照亮了他的双眸:从俊朗的眉毛到挺拔的鼻梁,从光滑的皮肤到鲜润的双唇,每一根线条都千斟万酌,每一个细节都经得住推敲。很明显,这不是随手捏就而是精心设计的面孔。他百看不厌。

在内心深处,杨广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父亲:一个是人间的杨坚,另一个是天上的上帝。[6]37

这样的叙述一下子将读者带进杨广的心理世界,一个自视甚高、欲望炽烈、精力旺盛的年青人走进人们的视线。张宏杰的叙述不是教科书式的大事件、结果及意义的排列,他会发现各种史料中互相抵触的地方,然后用正常人的心理去推绎,有时就是一些小事情。史书上记载的杨坚去世时摩挲着杨广的脖子体现出的温情,杨广为陈叔宝精心挑选的谥号“炀”字不幸也落到自己头上,这些小细节都进入作者的视线,虽然这些论述也只是“历史话语”的一种,一家之言,但推理入情入理,不无启发性。

这次他在家反省,始终没考虑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似乎明朗了。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宁的时候他心里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奇妙,他那次多么希望自己的直觉错了,于是故意沿着错误的路往前走,终于断送了所有美好的东西。陈宁今年多大?二十七、八岁吧,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却能表现出一脸的无辜,而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她是有罪的,但他太想留住她年轻的生命了,因为她的美丽打动了他,于是装作相信她的证词,给了她一条生路,直到她再次犯罪。他的上司认为他的错误在于轻信罪犯,休假实际上是停职反省,可他自己明白错在哪里,也许自己根本不适合当警察。

这些论述让读者紧随作者的目光,去探秘、去感慨历史的无情与吊诡。在给朱元璋的画像过程中,张宏杰发现了“学大诰”运动、标语口号等对皇帝的造神运动。还看到了作为“女人”有些小家子气的慈禧。即使是海瑞这样刻板、复制祖宗之法、不循常、不变旧的无趣人生,作者一路写来也风生水起、妙趣横生:在狱中等死时听到当今皇帝的死讯,不是庆幸,而是吐出食物,终夜大哭,作者分析说海瑞的怒和哀均是真实的。新皇即位,海瑞在首辅徐阶的推荐下一路升迁至应天巡抚。可坚持原则的海瑞又得罪了退休的徐阶,终被徐阶一步步拉下马。海瑞死后,皇朝给予“国葬”,祭词之溢美无以复加,一个永恒的道德标杆就这样立了起来!另外,从饭菜花样及摆放位置的经年不变,作者看到了袁世凯对秩序和规范的热爱。他甚至刻意写到朱棣对掉在袖子上小虫子的怜悯,来对比他杀戮异己者时的残忍,揭示人性的卑劣。

诸如此类的细节描写,不胜凡举。人物的传奇性、叙述的节奏感以及善于设疑,所以叙述显得丰满、细腻而不油滑。这使得张宏杰的历史叙述与教科书或史学著作区别开来,它更有趣,更感性。唯有从细节中窥探历史,历史才不会流于概念,历史才会比小说更好看。而在最新的关于曾国藩的著作中,面对坊间大量的相关著作,作者坚信能通过“细节构建一个立体的曾国藩”,写出他的另一面,因为“细节中的曾国藩,远比那个永远正确的‘圣人’更可爱。”[7]2

二、体验

如果说从小细节窥探大历史是黄仁宇、史景迁等史学名家以及一切优秀的通俗历史写作者的追求的话,“体验叙述”则是张宏杰的历史写作最为明显的特征。

对持客观历史主义的人来讲,历史是客观的,史家的秉笔直书一定能够还原、达到过去某一时空的真相。而描述这一真相时,史家是不能有丝毫的主观情感、欲望及意志的,历史学家只能让客观的事实借自己的手去重现当时的场景。而张宏杰的历史写作执意带着情感、感觉进入历史场景。他在一切历史中找到一个恒定的特征和书写空间,那就是:作为人的历史以及它的心理图景。正如小说家莫言的评论:“张宏杰不是从政治、道德或者学术的角度,而仅仅是从人性的角度去接近古人。他不批判也不仰视,他只是报着悲悯之心,替他笔下的人物设身处地,悲欢与共。也仅仅因为此,那些在历代史书中伟大或者邪恶得光怪陆离的历史人物被他还原成了可以信赖的人,与以往的描述面貌迥然不同。”[8]2这的确是相当贴切的评价。张宏杰通常带着情感进入历史,与历史人物的心灵沟通,正如其本人所说:“与历史学家们见怪不怪、毫无感觉比起来,他们有更大的热情、兴趣和浓厚的好奇心,见了什么都要大呼小叫,啧啧称奇。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打破冰冷史料、艰深论文与普通读者之间的障碍,把历史这个本来就极其有意思的科目讲得好玩、精彩、有滋有味。”[6]303在另一处说:“我颠覆的是接近历史的心态。我接近历史中那些‘鬼’或‘神’时,并没有心怀恐惧,我坚信他们不过是‘人’”。[2]337

带着这样的信念,张宏杰进入历史人物的内心,考察他们荒诞、扭曲、痛苦的灵魂。当然这并不是一种任意的臆想和捏造,而是基于史料阐释基础之上的一种对“历史世界”的经营。就像余英时论朱熹的历史世界时说:“我所向往的是尽量根据最可信的证据以重构朱熹的历史世界,使读者置身其间,仿佛若见其人在发表种种议论,进行种种活动。由于读者既已与朱熹处于同一世界之中,则对于他的种种议论和活动便不至于感到完全陌生。”这样“大致可以勾画出历史世界的图像于依稀仿佛之间”[9]。张宏杰要进入那些作为“人”的历史人物内心的时候正是要体验这样感性的历史世界。他在处理史料时更多以正常人的感觉出发,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去判断,去体验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勾勒时势变化给历史人物带来的茫然、错位、扭曲和痛苦。作者正是通过这种体验构建起他的“感觉世界”。

写海瑞的忠诚骨鲠,却四处碰壁,颇为欣赏自己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上台之后也给他“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的断语。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起用了72岁的海瑞,因嫌办事少通融又后悔,遂明升实降为一个闲职,主管纪律检查,而海瑞仍不顾官场惯习,毫不留情处罚违规者,作者这样写道:

其实,海瑞也知道没有必要做得这样严厉,这样苛刻。他也知道这样会招来人们的反感、厌恶、痛恨。

他要的就是人们的反感、厌恶、痛恨。他要让人们知道,虽然你们把我挤到一个闲职,我一样能让你们不舒服!越是老了,越是受人排挤,他的官做得越是毒辣,越是矫刻,越是放肆。这里面,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在。[2]163

关于魏忠贤在娶妻生女之后的22岁自宫去当太监,史书的记载颇为简略:“与群恶少博,不胜,为所苦,恚而自宫。”然而,张宏杰设身处地写出魏四“为所苦”心境:

魏四的犹豫、彷徨、辗转反侧、心乱如麻是可以想象的。这是欲望和欲望的交战,损失与损失的衡量。实际上,两边都是悬崖,两边都是火坑,两边都是地狱。是阉掉基本能力,还是阉掉一生仅有的一点希望?[2]171

作为一个“正常人”做出如此抉择,的确需要勇气。即使做出抉择,自宫之后也有着重重困难等着他。作者从魏四的视角逐步演绎了从魏四到李进忠、魏进忠、魏忠贤、九千岁、九千九百岁的荒诞的发达过程。作者也模拟了魏忠贤登上事业顶点时的感觉:

由社会最底层瞬时升到世界的制高点,他一时有点头晕目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品尝这超强的快感。现在,他对命运的抱怨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感激。俯视自己脚下的芸芸众生。他踌躇满志,一定要励精图治,把这个帝国治理得海晏河清,让这些百姓苍生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感觉自己此刻是如此的高大、慈祥、睿智,大手一挥,就会把温暖洒向四面八方。这才是他,真正的魏忠贤![2]182

这种体验式的介入历史人物内心,使他的叙述包含激情,具有文学修辞的功能,人物变得鲜活起来。

有时,作者也会将激情叙述转变为冷叙述,将激情掩藏在背面,同样有力量。在写张献忠死后的蜀地,作者竟然引用史料写到了闲庭信步在屋脊上、河滩上的老虎群。这些虎吃人太饱,再遇活人,专以咬死为务,然后扬长而去。作者没一句议论,但的确是神来之笔。虎俨然有了“人格”,享受着暴力的“乐趣”,借虎写人,逼真地勾画出一幅乱世奇景。

如果检索张宏杰笔下的历史情境,可以打捞出一个词:尴尬。“当朱棣手持武器走向皇位的时候,整个明帝国的人民都被推入一种相当尴尬的境地。”[2]121当吴三桂准备抛弃忠臣,苟全孝子投降李自成时,“命运同他开了一次玩笑”,父亲遭到拷打,爱妾遭到凌辱。与他相反,郑成功这个果敢刚毅的海盗之子抛弃孝子准备做南明的忠臣的时候,“命运和郑成功开了一个彻底的玩笑”,将他推入尴尬的境地,南明灭亡了。而魏四由目不识丁突然一跃为代皇帝批奏折的司礼监秉笔,他的大起大落,无疑也是一个尴尬的玩笑。王莽登上皇位而“选民”们突然明白这并非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张宏杰正是写出了关键人物在特殊时势下的特殊心理。

作者非常喜好这种心理学或精神分析的推演方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弗洛伊德著作流行中国之时正是“70后”张宏杰的黄金时代。这种精神分析的方法帮助作者迅速地进入历史人物内心最隐秘之处。比如,写朱棣对顺从者有如太阳般温暖,对反抗者比野兽还凶残,性格阴鸷,智商奇高,张推理出千古名君和形象工程背后横亘着巨大的心理阴影:“篡位者的名声像鞭子一样鞭策着他成为千古名君”。写魏忠贤对权力的享受背后深藏着自卑。写朱元璋农民性格和民粹主义,吴三桂在忠臣孝子皆不能全时的孤注一掷,而海瑞与整个明朝官场呕气的偏执心理。

但是,这种心理分析方法有时也显现出弊端。比如用心理学的气质类型来给历史人物定性就显得似是而非。将一个人划为一种类型,他一生所有情感和人生都放在这个框里,他的行事一定是这样,而非那样,尤其作为结论性的推定却显得牵强。张献忠是反社会型人格,朱元璋具有施虐狂倾向、魏忠贤是外向多血质,海瑞患有强迫-强制型人格障碍,等等。这些结论式的全称判断过于武断,阻碍了阅读的快感,也容易遮蔽掉人性的复杂性。最极端的例子就是《朱元璋:心理咨询记录》一文,作者竟然扮演医疗组成员,请来精神分析大师弗洛姆和霍尔奈来给朱元璋坐诊,几乎流于戏说的俗套。不过,在最近两年出版的《乾隆皇帝的十张面孔》及《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两书中作者明显减少了这样划分气质类型的叙述。

三、问题

在二战烽火连天的时刻,法国年鉴学派的奠基者马克·布洛赫(1886-1944)开始写作《为历史学辩护》一书,作者开篇就提出:历史学有什么用?在他看来,由今知古,由古知今,带着问题进入历史是历史学家的责任,研究历史是为了今天的生存。这种以史为鉴的问题史学在中外史学著作中都可找到影子。同时代的克罗齐更是宣称:一切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柯林伍德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5]244这些论述都是针对历史客观主义的,重视历史写作主体的作用。“为了阐明历史,史学家往往将研究对象与现实挂钩……只有通过现在才能窥见广阔的远景”。“历史学家审阅的所有画面中,只有最后一幅才是清晰可辨的,为了重构已消逝的景象,他就必须从已知的景象入手,由今及古地伸出掘土机的铲子。”[10]

张宏杰写历史无疑是带着这样的问题的。他“掘土机的铲子”伸到中国历史的深处,带着现代人的眼光和疑惑,揭开尘封已久的面纱,重构已消逝的景象。梳理朱元璋学“大诰运动”和“土改运动”时,作者一定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太阳底下无新事。“如同文革一样,朱元璋也……”的句式成了很显眼的叙述方式。他反思中国传统社会的“乌托邦”理想;探讨底层阶级奴性的形成与统治阶级牧民术之间的依存关系。作者通过多个侧面勾勒出朱元璋这个善于“结网的蜘蛛”。“我大伯的话与朱元璋高度一致”。张宏杰不惜引用他大伯关于移民的话来讨论帝国与民众之间的关系。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窥见到传统专制帝国是如何形成并达到它的顶峰的。

在关于朱元璋如何建立专制秩序的叙述中,我们依稀看到鲁迅关于中国人奴性和两个时代循环论的论述。在作者对集权专制、酷刑、思想控制、忠君的批判中,我们能够读到那些没被写出的“五四”时代的关键词:民主、自由、人道主义等,这也是上世纪80年代笼罩在中国知识界的“新意识形态”,一套今天被遮蔽已久的启蒙话语系统,往大处说,是秉承了中国近现代以来自由主义传统,是典型的宏大叙事和现代性知识。姑且不论专制/民主、暴力/人道、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的视角考察中国历史是否有简化之嫌,这里想指出的是,这种问题视野和学术情怀使他的写作在通俗、好看之外,还能体现作者更为严肃、深刻的文化思考。

为何“法备三千、金声玉振”,让后来帝王无比艳羡的洪武王朝最后却演变成“中国历史最腐败的王朝?为何海瑞这样极端清廉模范的官员却在大明王朝不受欢迎?为何信奉传统道德理想的忠臣孝子却走向它的反面?为何大明拥有最多的忠臣和昏君?为何中日混血的海盗之子郑成功能够成为500年来战胜西方的第一人?这些问题都不是小问题,无一不与中国文化的发展及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作者有时不惜牺牲叙事的流畅来探讨学术问题,有时以中西比较的视角展开。黑格尔、汤因比、孟德斯鸠常常与帝王将相一起出现。比如,在讨论张献忠时作者插入大量篇幅讨论中国的农民起义现象,从原因、军纪、作风到暴行的心理依据。尤其是探讨农民起义的“后果”让人耳目一新:它无非消灭人口,缓解了周期性的人口压力,造成文明的劣化和专制思维的强化。“农民起义的目的,不在于摧垮不合理的制度,而是进行调整和维护那样的制度。它是一次大修,是一次保养,是一次升级,而不是一次革命和创新。……它如同越狱之后新建起来的牢狱,设计得就更为科学合理,抗爆性更强。”这样的论述的确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另一面”。“人性要比我们所了解的复杂得多”,这是张宏杰经常说的话。他对探讨中国人的人性、性格充满了持久的兴趣,明显承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国民性批判”的话语系统。

“问题史”视角还让张宏杰尝试去解剖历史话语的形成。比如在叙述乾隆时期的盛世时,作者进行了“盛世”的话语考古学,考察了乾隆时期“盛世”话语的形成及表现。作者认为以平定西北确立新疆为标志,乾隆达到了传统文化体制内所能达到的盛世高度。同时,他又认为进行统一思想、消灭记忆的文字狱式的“文治”是一场文化浩劫。这里,不仅给我们展现了盛世的形成,还描述了盛世的坍塌。多个线索并进,荡气回肠地向我们展示了盛世是如何转变为衰世的。作者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盛世的前奏是衰世,结局往往也是衰世。盛世的出现得益于英明的帝王,是个小概率事件。“一个王朝埋头开拓进取的过程之中,统治者并不会将盛世挂在嘴上”。这些都充满了作者对中国历史的洞察。

与早期的《千年悖论》、《另一面》等著作相比,《乾隆皇帝的十张面孔》、《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明显收敛了散文的笔调,他更多将议论和学术探讨融入到流畅的故事叙述之中,偶尔有一两句直接的评点,无不精炼独到。中年人张宏杰明显从激烈、深情款款走向恬淡平和,“从批判走向了建设”;但是以小见大,对中国历史文化问题的现代性探索和思考,却始终未变。的确,历史的魅力首先在于能够触发人们对于往事的兴趣,“我们要警惕,不要让历史失去诗意”。但是同时,“如果说历史像桥牌和钓鱼一样,仅仅是一种有趣的消遣,那我们费尽心血来撰写历史是否值得呢?”[10]5布洛赫的追问对于今天大众历史写作者来说仍是一个提醒。张宏杰的历史写作并不满足于一种通俗、好玩、励志的青春历史读本,他有更大的探讨“问题”的雄心。通过短时段的事件叙述,意在探讨长时段的文化问题,透过小细节看到大关怀,这是张宏杰历史写作的重要面相。

其实对于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板着脸孔做考据的历史著作让人敬而生畏,而戏说历史、博人一笑的快餐化读物也让人觉得轻浮油滑。如何将文学家的情怀与史学家的严谨细致结合起来,做到传奇而不猎奇、通俗而不媚俗、深情而不煽情,对于今天的通俗历史来讲就难能可贵。正如吴思所说:“大众历史首先要好看,然后最好能真实,如果再能有思想性,那就成上品了”[11]。张宏杰的历史写作虽然还有不少问题,比如史料的应用,对中国历史理解的片面性,就是同一本书中也精彩与瑕疵互见,但他每部作品都表现出求新求变的姿态,力求以严肃的态度去写轻松的历史,有情性而又不失启发性。在此意义上,我们对张宏杰历史写作的走向充满期待。

[1]鲁迅.病后杂谈.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张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张宏杰.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4]祝勇.人的历史.另一面·附录[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5]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6]张宏杰.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2009.

[7]张宏杰.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8]莫言.当历史扑面而来[J].当代作家评论,2004(6).

[9]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M].北京:三联书店,2004:5.

[10]马克·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11]吴思.“历史热”离沸腾还远[N].北京晨报,2010-02-05.

Three Facets of Zhang Hongjie’s Historical Writing:Details,Experience and Issues

CHEN Di-qiang

(School of Cultural Transmission,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Dalian,Liaoning 116044)

Zhang Hong-jie is an excellent popular historical writer in the tide of popular historical writing since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As a mix of serious historical writing and cultural prose,his creations are both readable and interesting and loaded with a lyric tone and cultural responsibility.In general,Zhang’s historical writing has three key facets:emphasis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details of historical events,emotional narration based on his imagination and experience,and his concern over cultural criticism.

Zhang Hongjie;historical writing;detail;experience;issue

I 207.425

A

1001-4225(2012)03-0056-06

2011-04-17

陈迪强(1977-),男,湖北襄阳人,文学博士,大连外国语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讲师。

2012年度辽宁经济社会发展立项课题(20121slktziwx-41)

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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