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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化冲突”与扭曲的毁灭——杜十娘形象的文学祛魅解读

2012-08-15赵佳丽

关键词:李甲杜十娘百宝箱

赵佳丽

(惠州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惠州 516007)

“人性化冲突”与扭曲的毁灭
——杜十娘形象的文学祛魅解读

赵佳丽

(惠州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惠州 516007)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一种精致的毁灭范式流传并被当作反封建礼教的典范,通过文学祛魅,以“人性化冲突”为逻辑契入点,提出了对杜十娘形象进行现代解读的可能,并使杜十娘的艺术形象获得一种符合现代阐释的价值意义。

杜十娘;人性化冲突;文学祛魅;社会排序;魔变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开头就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风俗、新学艺,均如此,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1]梁启超看到了小说通过世代相传对一国之民文化遗传的渗透和影响,并由此成为集体无意识的重要内容。冯梦龙《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下简称《杜》)中的杜十娘就是这样的艺术符号,数百年来,其怒沉百宝箱投江明志的壮举一直鼓舞国人,后世举为反封建形象备加揄扬,在已见的学术论文、文学史、教材乃至影视作品中均充分肯定,“杜十娘”带着如此特殊含义进入到中国“一国之民”话语系统。本文活用马克斯·韦伯的“世界的祛魅”,为文学祛魅,试图颠覆以往的价值解读,“人性化冲突”是本文重解“杜十娘”艺术形象的核心符码。

一、毁灭范式下的典范之作

晚明冯梦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据同时代人宋懋澄的文言小说《负情侬传》改编。宋懋澄据万历年间一真实事件创作文言小说《负情侬传》,小说情节主干在冯梦龙改编的《杜》中大体得以表现,宋懋澄借杜十娘投江言志,表明了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独立之人格。《负情侬传》虽是《杜》的母本,但在传播上远远不如后者深远,冯本绵延近四百年,从当初宋懋澄的明志小说变为后来的警世之作,其对世人的影响难以估量。本文分析以冯本为据。

有关杜十娘悲剧,过去的评价均指封建制度、封建礼教为万恶之源,认为其悲剧源于李甲的见利忘义、见利忘情,实际上义利冲突不为封建社会专属,它贯穿于人类文明社会的始终,笔者认为杜十娘悲剧不应为特定封建时代悲剧,她更是一个关于人性的悲剧。该剧以杜十娘毁灭结局,其符号所指又不是一个杜十娘所能代表的价值体系的毁灭。因此,对杜十娘悲剧的导向解读如果不是从整个人类“人性化冲突”本身去理解,并由此还原人的本源性悲剧渊源,那么这种“封建社会悲剧”的解读效果对人的精神所产生的净化作用就极其有限。

朱贻渊研究价值美学多年,他说:“艺术审美关注毁灭、述说毁灭,意在总结历史的教训,探讨生活的奥秘,反思自己的存在选择。”[2]杜十娘面对自己被出卖,美好愿望瞬间破灭,没有给自己留下足够反思时间而投江自尽,今天我们固然不能予以苛责,但作为一种现代的人性的总体性解读,其导向必须给读者留下足够的反思空间。“杜十娘”还有她的“百宝箱”,化作一江春水在历史长河中飘逝。以负心书生李甲当时所处困境,甚至于生活在今天的人来讲,何尝又不是一种艰难的选择?利为人之“根”,义为人之“本”,在人性的本源性冲突中,利义相辅相成。因此真实而有承传价值的阅读导向须面对真实的人性及其义利辩证之宿命。作为21世纪对《杜》的解读,笔者以为应把杜十娘送上总体性之人性祭坛,让所有背信弃义、见利忘义的“李甲”以及所有现在可能不是但在一定条件下也会背信弃义、见利忘义的“李甲”,或叫“整个人类”的“李甲”们警醒和忏悔。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想象的、所设想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只存在于口头上所说的、思考出来的、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真正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3]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出发,本文以为杜十娘的现代解读祭词应是笔者提出的“人性化冲突”,在人性面前没有至高者。基督教有“上帝的审判”,中国儒者谓“天理良心”,笔者更愿以“人性化冲突”阐释。“人性化冲突”含义有三:(1)对此一时彼一时的善恶观均予以人性的总体性评判;(2)承认人性自身的终极矛盾性,肯定人性冲突的客观性和宿命性;(3)为文学悲剧范式的学理及冲突逻辑提供可被不断阐释的动力之源。

毁灭主题的文本,古今中外在历史传承中形成了多种套数,这些套数的集合成为范式,其中包括命运毁灭、压迫毁灭和选择毁灭等。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是命运毁灭最为典型的一例;压迫毁灭指恶势力强大且公开作恶,善良的人们无法抵抗,只能招致生命毁灭,《窦娥冤》是此例;而《杜》属于选择毁灭,这种毁灭与主人公的选择息息相关,必然性并不压倒选择性,但选择的失当却可能造成另一种必然性的产生。杜十娘面临人生重大转变时,多次出现选择失误,造成错误人生转向,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次:一次是对李甲托付终生的选择,她忘了,或者由于年轻根本不懂,在社会价值的排序中她处在最底层,要想通过李甲改变命运排序爬上社会上层,对这样的选择我们只能说她过于天真;另一次是面对李甲的叛卖,她毅然选择沉宝跳江。其实,李甲与她当时并非明媒正娶,是苟合而已,况且,李甲由于在她赎身与回乡的过程中并未多出资斧,因而对她的人身并无支配权,她与李甲无人身依附关系。她本有多种选择,偏偏选择跳江,这是典型的“选择毁灭”范式。

失当选择的毁灭公式是:改善可能性→选择→选择的失当→毁灭。这一公式是就毁灭的承担者而言的,本文指杜十娘。这里有一个加害者,就是李甲。李甲加害的公式是:加害可能性→加害→伤害对方→造成恶果。这两个公式可以列一个等式:加害可能性→加害→伤害对方→造成恶果=改善可能性→选择→选择的失当→毁灭。从这个等式中可以看出前一个行动结果使后一个行动及其结果成为可能。依据这样的叙述逻辑进行叙事的作品显然都在有意无意地遵守着这种范式。与此相近的作品还有元代马致远杂剧《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王昭君在该剧中选择投河自尽与杜十娘的毁灭过程极其相近,作者选择的叙述范式完全一样,这两部作品超越了一般作品对后世文学及大众心理的影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佳作,这与它们精致的结构范式的成功应用是分不开的。就《杜》来说,对这种范式的遮蔽性应有清醒的认识,《杜》的价值构成是具体受害人与加害人之间的义利冲突,它的优点是悲剧行动者动力依据清楚,直指伦理的背信弃义与见利忘义,但它的局限则在于把精神伦理变成静态时代指向,数百年来人们都这样解读,似乎杜十娘就是封建时代的悲剧。可事实上任何文学批评解读的最高价值都是极为当下的。冯梦龙肯定不知数百年后人们对杜十娘的解读,但我们的解读一定是面对当代的受众,他们才是马克思说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能读懂有关杜十娘现代“祭词”的,当然只能是现代人。过去的“曾经活动的人”已成为“过去”,充其量为一种过去的话语供我们想象而已。因此在这里唯有“人性化冲突”之理解才是永恒的,它很“宿命”,可我们知道永远都不会有不冲突的人性,除非尼采所指“异己”中逗留的人性,这里下文将提到,而马克思则直指为人性的“异化”。

《杜》是选择毁灭的典范,在这一适用范围极广的结构中,它精致优雅,由此得以作为文学文本广泛流传;作为一篇警世寓言它又在这一结构中隐含着姻缘际遇、因果相报的佛门劝诫。它的广泛久远的流传与其文学经典的地位紧密相连,什么叫“文学祛魅”?穿越时空,理性还原,透过形象,回归人性就是本文所指的文学祛魅。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更为深层的解读中发掘杜十娘形象的新价值。

二、爱情天使到复仇女神的魔变

尼采说:“魔变是一切艺术的前提。”[4]确实,没有魔变,艺术就缺乏感染力。《杜》的艺术感染力集中在杜十娘的魔变过程与魔变的结果中。所谓魔变,按照尼采表述可以理解为:“个人通过逗留于一个异己的天性而舍弃了自己。”[4]杜十娘在选择投江前的瞬间,进入到一个完全异己的天性里,在这种状态中,她没有选择向现实改善的一面或者妥协的一面发展,而是选择以个人的解体来与太初存在合二为一,通过殉情来实现明志和复仇的目的。

杜十娘作为教坊中粉头,13岁破瓜,遇李甲时19岁,已有7年从业经历,她在与那些公子王孙的周旋中培养了超高的心气,又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她与李甲相遇,见他忠厚志诚,于是“甚有心向他”,但李公子乃是封疆大吏浙江李布政之长子,他“惧怕老爷,不敢应承”。正因此,在李公子千金散尽、老鸨翻脸、老布政震怒之时,她与他更是“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这在生意上对杜十娘来讲似乎是折本的,但在感情上却为她创造了绝好的投资机会,这里作者在形象构成上以感情做铺垫,为她的从良做准备。从作品情节看,杜十娘与李甲“人性化冲突”的关系一开始就是两栖的,一方面她与李甲情好意真;另一方面她又把自己从良的责任寄托在李甲身上。在李甲背叛前,爱情与从良的人格在杜十娘本人的尽心努力下,基本还能够保持统一,这时候的杜十娘可以牺牲自己的极大利益来扮演爱情天使的角色,李甲也在最大程度上充当着虽然被动但却可以配合的角色,因为他还没有面临“人性化冲突”的最后的选择。

杜十娘选择李甲就是选择“僭越”,因为在她与李甲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社会价值排序的差别,她是行户人家的妓女,李甲是封疆大吏的公子。在消弭这一巨大差别的过程中,“利”与“义”是“人性化冲突”的有效手段。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是对女子的“才”有所承认,也不会有士大夫堂而皇之地将之娶回家中登堂入室奉为元配夫人。以杜十娘的才貌为官宦之家做小还可能,但想依靠一个经济上没有独立的公子去走从良之路,这之间有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那就是李甲的家族和这一家族所代表的整个社会利义体系,以杜十娘的一己之力怎么有可能克服翻越?杜十娘对此也作过一些准备,她知道超越的困难,所以要李甲先回,说服老爷,然后再“携妾于归”。即使如此,她仍然真切地盼望“于归之喜”。她心中的这种盼望,虽然充满天真,同样极具人性冲突之真实,她当然有点底气,这来自于她价值连城的“百宝箱”,这是她与上层社会连结的唯一手段,也是最有效的敲门砖,但她并未告知有资格去敲开上层社会大门的李甲。选择隐瞒于她来讲是在考验李甲的感情,她悲剧性地高估了自己“情”的价值。她不懂,她的从良本身就是一种有价实际是关于“利”的身份转换,这不仅表现在她的赎身费上,而且表现在对李甲所作“牺牲”的补偿上,他们之间不可能在身份上进行对等交易。在这一过程中,她完全不顾社会与自身的限制,只是沉溺在自己的“从良之志”上,她为她的人性纯真一面付出了超高的代价就不足为奇了。

在面对孙富利诱和李甲叛卖的转折时刻,在面对以千金就被私下授受的严重时刻,她从超高的期待中陷入超深的绝望,极度的冲动使她选择了站在船头,投宝沉江。这种选择有一定情感逻辑的合理性,但并未因此站在了价值与道德的制高点上。悲剧的冲突结束了,但“人性化冲突”的理解却使人质疑这种毁灭选择的意义。在这里本文无意评价杜十娘艺术形象之得失,但作为一种批评,一种期望达到人性深层的文学解读,我们不得不以“文学祛魅”的方式,以期超越历史批评的“过去见解”,从而走向古今批评对话的新境界。

妓女从良其实有多种选择,在《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刘四妈劝导妓女王美娘(莘瑶琴),告诉她妓女从良有多种选择,即:

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吹他心热,撒漫银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她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5]692

以上如此冗长的引证无非是为了提供与杜十娘同等封建社会背景几乎原汁原味的价值思考。从刘四妈以上交代可看出,杜十娘从良是追求真从良、乐从良、趁好的从良,这种从良当然是妓女从良的最高境界,杜十娘审时度势,利用自己的机智和积蓄,表面上看达到了自己的最初目的,但隐藏在人性中深层的危机却导致她被叛卖,也使她的选择由此满盘皆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后她断然选择了自尽。由爱变恨,由恨变仇,她与李甲爱恨情仇,“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与孙富深仇大恨,以至于痛斥孙富:“汝以奸淫之意,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5]642杜十娘这些言行确切证明她已“逗留于一个异己的天性”,由此完全魔变并最终“舍去自己”就成为必然。

杜十娘形象完成了由爱情天使向复仇女神的魔变,这种魔变,不是某一个主体变成魔鬼,而是这一主体瞬间被魔鬼天性所控制。杜十娘的投江自尽是以恨为前提的,在她的极度绝望中,她是以恨来凌虐自己曾经有过的幻想中的爱情,以此达到报复对方(李甲)的目的。本文承认杜十娘行为极高的悲剧性,但从“人性化冲突”角度看,假如我们的解读仅停留于艺术悲剧而不是人性悲剧,那么我们对杜十娘的悲剧解读充其量是浅尝辄止。数百年来杜十娘形象在“一国之民”话语系统中仅是且仅仅是对“背信弃义”作一个“投江明志”的声讨,这种艺术声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时代伦理的真实,但远未还原总体性人性的真实。这种真实在尼采看来就是幻象的崇高实属“异己”对正常人性压迫,杜十娘的“魔”不是恨,而是人间无法实现而又引人超高期待的“从良”“至善”追求,这种追求导致“异己”对“真己”绝对否定,“真己”由此只能“魔变”,毁灭是“真己”走向“异己”的唯一出路。这是本文重评杜十娘形象,并提出“人性化冲突”价值依据所在。

三、生命价值与财宝价值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有两套符号系统,一套是最终投江的烈女杜十娘;一套是被怒沉的百宝箱,这两套符号系统分别代表着人的生命价值和物质财宝价值。价值起点不同,预设的价值内容也就不同。二者重合是小说结尾时共同毁灭的重合,这种重合不是价值间的互证的重合,而是互为补充的重合,从艺术构成的角度以本文观点可称作“人性化冲突”的重合。

原本生命价值高于一切,亦即所谓的“人命关天”,但在有差别的社会中,由于社会价值排序的不同,人的生命价值也就产生了差别。杜十娘能被金钱所卖,她也就掂出了自己身轻命贱的分量,在李甲已得千金的情况下,她的死不足以打动对方,要想使对方陷入自责与愧悔,必须增添足以使对方致命的筹码才行,这个筹码就是她手中的王牌——百宝箱,这百宝箱用杜十娘的话说就是:蕴藏百宝,不下万金。美人与财宝的双重损失,使李甲后来“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但是,李甲本已将杜十娘千金转卖,可见他出于现实的考虑决定舍弃杜十娘,杜十娘的死对他来说细水微澜是可忽略的,而杜十娘带走的巨大财富却可使他陷入不可自拔的愧悔中。他的愧悔的出发点,当然也有对杜十娘的情,但更多的是对杜十娘的“宝”,就好像一个人丢掉中大奖的彩票,这才是他精神上的致命伤。杜十娘的报复极其彻底,她知道如何打击对方,就像古希腊英雄传说当中美狄亚的故事一样,美狄亚知道自己的死对于伊阿宋毫无打击力度,因为他已经将她抛弃,所以,她杀死了自己与伊阿宋亲生的儿子,让伊阿宋陷入彻底的悲痛,她由此就成为最为彻底的复仇者。杜十娘深知李甲的短处,她带走所有财宝,使她的死惊天动地,使她的死能在精神上彻底摧毁对方。如果没有百宝箱的帮助,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妓女的投江到底能够引起多大的反响?其实真正体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艺术价值的正是作者对两套艺术符码的奇妙运用。在“才”与“财”,在“义”与“利”的剧烈冲突中,杜十娘玉石俱焚,作者刻意要拷问什么?是“爱”?是“百宝箱”?是“道义”?还是杜十娘、李甲人物形象冲突中的人性?试问:如果没有“百宝箱”伴随,数百年来人们又会如何诉说杜十娘?如果这个拷问是正确的,那么当我们看到有关现代婚姻所谓“婚前财产登记”的契约行为以及马克思有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时,对“人性化冲突”的提出就不会有什么可惊讶的了。用“文学祛魅”方式重读《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在这里也就有了学理的本源性依托。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心语是“百宝箱”,从“人性化冲突”角度看,杜十娘与百宝箱的关系是“共沉”,而不单单是“怒沉”。为什么作者选择“怒沉”,而忽视了“共沉”?“怒沉”突出了物质的财宝价值,突显了人的生命价值在财富下沉以后的升华,这一意象构成的象征作用,似乎对人的生命价值是一种轻贱,对物质财宝价值是一种推崇。但两种价值观共同支撑着“人性化冲突”这一象征性符号,从表现形式看,作者在生命与财富之间,作品似乎更接近于物质与财富的溢出状态,但真正震撼人心的力量是对财宝“怒沉”以及“怒沉”背后对人性化冲突中人性的高扬追求。当然在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进行作品价值追问时,我们看到作品终极关怀似乎并未落实到人的价值上,而是落在珠宝上。在生命价值与财宝价值的交错中,生命价值被屏蔽,尤其是生命处在社会底层时就更难获得人性完满的独立支撑。在前引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中,王昭君的跳江不需要任何金银珠宝的帮助而能够深切地打动观众,因为她不仅是一位公主,而且她担负着只身和亲的重大使命,其本身价值远远超出社会底层的杜十娘。作为妓女的杜十娘投江,这一符号系统通过“怒沉百宝”获得人性化冲突中某种价值的补充。这里的价值预设与延续几千年的中国文化传统及男权专制的观念息息相通,表现出来的是在生死面前,生命价值的不平等以及对下层生命的轻贱。这也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与《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各有其艺术特色的原因所在。

苏珊·朗格认为:“艺术不仅是一种符号形式,而且是一种情感形式或生命形式。”[6]艺术的符号形式是生命形式的投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作为一种艺术符号,投射到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传中,几百年来,这一反封建礼教的旗帜性作品以其气贯长虹、快意恩仇的气势打动着一代又一代人,进而作为文学经典产生着无穷魅力,并起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潜意识代代相承的作用。我们用人性化冲突观念对这一历史文本进行深入考察时,发现它的文化暗示主要由两个方面组成:一个是以恨为中心的悲剧复仇观念;一个是人轻物重的悲剧生命价值观。作为一种历史文本,这两方面内容承载的均是历史之真实,但如上文所言,这仅为“过去式”的反映而已。作为一种观念承传,这两种观念在潜意识活动中对现代文化导向是有害的,本文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进行一番文学祛魅,通过“人性化冲突”的重新解读,试图消解其在文化承传过程中某种潜意识的魔咒作用。阅读总是当下的,当21世纪的读者带着工业化市场化的困境意识重新审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时,我们深知“怒沉”中关于“复仇”价值与“投江明志”是远不如道义与利益“共沉”中对“人性化冲突”的现代理解的。我们是马克思指证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这么说吧,即使今天讲“天理良心”,其内涵也不是四百年前冯梦龙等所理解的了。

[1]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3:405.

[2]朱贻渊.价值论美学论稿[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15.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0.

[4]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32.

[5]陈昌恒,阮忠.三言两拍佳篇鉴赏[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5.

[6]牛宏宝.西方现代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342.

“Human Conflict”and Destruction of Distortion:An Interpretation of Literary Disenchantment of the Image Du Shiniang

ZHAO Jia-li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Guangdong 516007)

Miss Du,the heroine of the story Du Shiniang Sinks the Treasure Box with Fury has been handed down as an exquisite paradigm of destruction and considered as an example of anti-feudal ethic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disenchantment,this paper uses the“human conflict”as a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offers a possibility of giving the story a modern interpretation so that the image of Du could be of some value in the light of modern interpretation.

human conflict;literary disenchantment;social order;demon

I 206.6

A

1001-4225(2012)03-0043-06

2011-03-05

赵佳丽(1963-),女,天津市人,惠州学院学报编辑部讲师。

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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