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绿牡丹》中净丑角色的喜剧价值
2012-08-15卢旭
卢 旭
(抚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辽宁 抚顺 113006)
吴炳《绿牡丹》中净丑角色的喜剧价值
卢 旭
(抚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辽宁 抚顺 113006)
明末剧作家吴炳创作的著名喜剧传奇《绿牡丹》,其中作为喜剧性人物的不学无术、鄙陋奸邪的纨绔子弟柳五柳和车尚公分别由净、丑饰演,通过分析他们自身言行的喜剧性矛盾,机械的思想行为与变化了的环境的矛盾,以及情绪的突转异变,展现出本剧净丑角色的喜剧性审美意蕴及其所营造的喜剧氛围。
吴炳;《绿牡丹》;净丑;喜剧
吴炳(1595—1648),初名寿元,后改名为炳,字可先,号石渠,又号粲花主人,江苏宜兴人。他为人“沉静不露,而中耿介”。[1]作有传奇五种:《绿牡丹》、《疗妒羹》、《画中人》、《西园记》、《情邮记》,合称《粲花斋五种曲》,又名《石渠五种曲》。
《绿牡丹》约作于崇祯五、六年(1632—1633)间,吴梅在《〈绿牡丹〉跋》中称其“至其词彩艳冶,音律谐美,又为元明诸家所未逮,得玉茗之才藻而复守词隐之矩矱,案头场上,交相称美,词至粲花,则叹观止矣。”[2]主要以“绿牡丹”为线索,叙写南宋时谢英和车静芳、顾粲和沈婉娥两对青年男女的婚恋故事,其间又有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柳希潜和车本高从中作梗,最终才貌俱佳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学无术的鄙陋小人丑态百出、受尽奚落。该剧在建构喜剧情节过程中也采用了常见的冒名顶替、误会巧合等手法,结构严谨、跌宕生姿,语言文雅诙谐,以其“才锋笔藻可继《还魂》”[3]的卓越才华,使得整部剧作轻松愉悦、笑料不断。
早期南戏中的净、末、丑构成喜剧性表演的三个重要角色,后来随着末角逐渐向正剧角色的方向发展,净和丑便成为后期南戏乃至明清传奇中的主要喜剧性角色。但净角所扮演人物的性质也在逐渐演变,他既可以扮演与丑角相对应的喜剧人物,又可扮演处于喜剧与正剧之间的人物,即接近于正剧的人物。所以,“在昆山腔的脚色分工体制中,属于净扮的人物类型扩大了;净、丑表演进一步以创造形象为主,摆脱了单纯的插科打诨;并已大量出现贯穿全剧的净扮与丑扮的人物。”[4]因此,《绿牡丹》中净角扮演的柳五柳在其插科打诨、刁钻诡滑的喜剧性格中,还作为生与旦、小生与小旦之间团圆的主要阻碍因素而起作用,体现了稍显严肃的正剧性格。
吴炳善于利用净、丑二角来营造浓郁的喜剧氛围,充分发掘他们身上的多重喜剧性因素。“粲花各剧,固然旨在写情,戏重生旦;然其发挥净丑之作用:或侧写或正写,或与生旦同写,或独写净丑,匪特有红花绿叶之妙,烘云托月之效,更能独运巧思,加强写绘,佳构奇想,叠翻层起;塑造勾勒,逼真乱真;使彼奸佞、卑俗、鄙陋、丑恶,以及白丁之种种声口形态,栩栩如生,历历在目。”[5]
《绿牡丹》中的净与丑分别扮演不学无术的富家无赖子弟柳五柳(六五六)和车尚公(尺上工),这是吴炳依照戏曲工尺谱上的谐音来命名二人,富于调侃戏谑的意味。沈婉娥的婢女小凤曾对沈言道:“那两个人,都叫他做‘六五六’、‘尺上工’,分明一只笛曲儿,想是他的绰号,人物又丑陋得紧。”(第二十出《辨赝》)此外,尚有小丑一角色,主要扮演沈婉娥的婢女小凤和老儒范虚两个人物,前者的报花名贯口(第三出《谢咏》)和穿插性的调侃、逗引都颇具喜感;后者空虚无能、喜说大话的性格特点也表现出较强的讽刺意味。
柳五柳与车尚公二人在本剧故事发展进程中的作用并不复杂,而是简单明了,却又无可替代,他们主要是作为生旦和小生小旦婚恋中,以及生和小生获取功名过程中的阻碍性因素而存在。吴炳从他们自身内在性格、二人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出发,运用多种喜剧手法努力发掘其中的喜剧性因素,既极大地烘托了整部剧作的喜剧氛围,又充分表现出二人的鄙陋、愚蠢、奸邪、滑稽的喜剧性格,使其声口毕肖、形态如生。
首先,作家通过净、丑人物自身存在的喜剧性矛盾来制造喜剧效果。黑格尔在谈到可笑性的特点时认为:“任何一个本质与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对比,如果显出矛盾或不相称,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对立在实现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成为可笑的。”[6]人物表面的言行与其本质特点有着明显的不协调和强烈的反差,这种不协调和反差越大,喜剧效果往往就越强烈。
在第七出《赝售》中,沈重品评柳、车二人的诗作,柳诗因为是由谢英代作而夺得第一名,车诗为其妹静芳代作而获得第二名,当沈重夸奖柳诗“‘苔影上花’四字,妙不可言”时,柳竟也大言不惭道:“不欺老师说,门生做的时节也觉有些意思。”柳五柳对沈重的评价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外行人偏要冒充内行,语意含混、不伦不类。沈重又夸道:
[外]柳兄,你这样好文字,何处得来?[净惊介]其实是门生亲自做的。[外]想别有神功、倩作天然巧?[净跼蹙介]门生并无倩作之弊,凭老师细访!
腹内空无一物的柳五柳把“倩作”(沈重本指大作、佳作)二字理解错了,以为沈说他请人代作,于是神情局促不安,却又拼命抵赖,矢口否认。接着,沈重又夸车诗:
[外]好!过雨遥天,瓶花一色,幽怀异想,不愧风人。[丑]门生昨日着实用心,做得完时血也吐了几口。[外]……我且问你:一朵绿云,是女人家事,你怎晓得?[丑惊介]没有甚么女人。[外]这玉台近咏真佳艳,【针线箱】倒好似香合当年自写描![丑]老师不要这等疑心。
三人的一段对白将柳、车表面上的信口雌黄、大言不惭,与其内在本质的不学无术、心虚惶恐形成较大的矛盾、反差,二人做贼心虚的丑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利用净、丑角色的外在表现与内在性格的矛盾来制造喜剧效果外,他们行为的动机与效果、手段与目的的悖反也是形成其可笑性的重要手段。第十八出《帘试》写第二次考试,车静芳要考较柳五柳的文才以选择夫婿,谢英代柳五柳作了一首牡丹诗,并让暗中传递的院公叮嘱柳五柳,一定要咬定此诗为自己所作,柳五柳照抄不误。当车静芳看到“绿毛龟儿爬上花,只怕娘行认不得”这两句诗时,知道是有人捉弄他,而忍俊不禁,柳五柳误以为得到了静芳赏识,便得意洋洋。当车尚公对柳五柳说:“只是疑心你央人做的。”柳道:“小弟这样才学,人不来央也够了,反去央人?”静芳又让保姆再次问询以确认,柳答道:“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看的,搜又搜过了,难道文章会平空里飞进来?”接着又“作罚誓介”。柳五柳本以为这首“佳作”得到了静芳的赏识,便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作,结果反而间接地承认了这是在“自骂是乌龟”,行为的初衷与结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尽情地嘲弄了此类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
其次,净、丑不变的思想行为与变化了的环境相矛盾,他们的僵化、惯性的性格、言行与变化了的社会环境产生对立或不协调。法国生命哲学家柏格森认为,喜剧性主要来自人的性格、精神和身体等方面的生命活力与机械、僵硬的矛盾,笑针对的就是“镶嵌在活的东西上面的机械的东西”[7]。人具有适应能力,能够在思想精神和言语行为上适应周围环境的变化,不断调整自己的思想行为,这才能显示其发展变化的生命活力,反之,就会表现出一种物的机械、僵化的特点,按其原有的思维和行动的惯性行事,必然会与变化了的环境产生矛盾冲突。
第五出《社集》写了在第一次考试过程中,老苍头将谢英代作的诗暗递给柳五柳,这时顾粲正巧起身,柳赶忙将诗藏起,对顾言道:“顾兄敢疑小弟夹带么?饭盒在此,大家来搜一搜。”顾道:“偶然起身,那个有心看你?”而车尚公也急等钱妈传诗,便借口出恭而外出张望。柳问道:“怎么又要出恭了?”车答道:“连日大便不谨。顾兄也在此,若疑小弟出去,有些弊病,可随着小弟,到茅厕上同走一遭,看可有家中男仆相近?”顾粲见他们不打自招、做贼心虚,认为两个都是在“撇清”。正因为柳、车二人一门心思都用在了作弊上,身心极度紧张,稍有风吹草动,便认为可能已被他人察觉。二人依据因紧张、心虚形成的已机械化的思想精神的惯性,来看待身旁顾粲的无心之举,便急于毫无缘由地撇清干系,他们一系列做贼心虚的神态便极富喜剧意味。
又如第二十五出《严试》写第三次考试,沈重以《辨真论》为题让柳、车、顾三人再次作文,柳、车见此次考试极为严格,没有了代写传递的可能,便张皇无依、丑态百出,柳问沈重道:“门生请问老师:何如叫做辨真论?这首诗还要四句,还要八句?”沈重无奈解释道:“这不是诗,是个论题。天下有真有伪,真者为伪所抑,就是真伪混淆,须要辨明才好。”柳五柳按照前两次考试所形成的思维惯性,认为这一《辨真论》仍是一首诗,还煞有介事地问是写四句还是八句。这一僵化的惯性思维与变化了的客观条件形成明显的不协调,他问得越是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便越能够凸显其愚昧无知、滑稽鄙陋的性格特点。
最后,净、丑角色情绪的突转异变也是塑造其喜剧性格、营造喜剧氛围的重要因素。情绪的突转异变是指人物的某种情绪由于受到外界客观人、事、物的刺激,而迅速地向其对立方面转化,进而变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如由悲痛转为喜悦、由大胆转为怯懦,由高傲转为自惭,由粗心大意转为谨小慎微,由果断坚定转为游移不定。这一在外部条件的刺激下而引起的对立情绪的突转,会带来较强的喜剧效果。在第一次考试(第五出《社集》)中,柳、车因作弊而轻易地完成诗作,好不自鸣得意:
[丑]柳大可得意么?[净]我心欢庆。车大你也象得意?[丑]我志满盈。[净背介]你看小顾气色不佳,偏是他容萧冷。
在第十二出《友谑》中,柳、车又在言语、行为上反复嘲弄顾粲,起初还是一本正经地语带讥刺,渐渐放纵忘形,要借装演《千金记》“韩信胯下”的故事来侮辱顾粲,演出一部戏中戏的闹剧。但是,到了第三次考试(第二十五出《严试》)时,柳、车无法再次传递抄袭,便“如坐樊笼羁狴犴”,“偷弹指,泪潸潸”,丑态百出。他们想借抄顾粲的文章,对待顾的态度也发生了突转:
[净低叫介]顾兄好人,借破题与我抄抄罢![丑]略讲一讲,出去就请东道。[小生笑介]抄也该抄,讲也该讲,只是前日忒大了些。我只是掀开两翼常作衣皮虎,谁知使尽长风已是到岸帆!
起初,柳、车对顾极尽讥讽、羞辱之能事,趾高气昂到了极点;后来又对顾软语哀求,卑微无行。由于能否作弊传抄这一条件的突然改变,使得柳、车二人对顾的态度前倨后恭、截然不同,他们的无德无行的丑态在自身的情绪态度突变中鲜明地展示出来,喜剧效果非常强烈。
人的情绪发展变化的过程常是渐进的、有层次的变化,并非每次都是两种极端情绪的迅速转化,它们之间往往存在着轻微、一般、严重等程度上的区分。而戏剧中的喜剧性角色的情绪变化则是因客观条件的突然改变而迅速越过这些中间阶段,向其相反的或截然不同的某个极端转化,净、丑角色情绪的巨大变化及其所引起喜剧情境的跌宕起伏,便容易产生较强的喜剧效果。
[1][2] 吴炳. 绿牡丹[M]. 罗斯宁,校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 李渔. 李渔全集·卷11[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4] 张庚,郭汉城. 中国戏曲通史[M].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
[5] 张敬. 吴炳粲花五种传奇研究[A]. 曾永义,陈芳英. 中国古典文学论文精选丛刊——戏剧类(二)[C]. 台北:幼狮文化,1980.
[6] 黑格尔. 美学·第三卷[M]. 朱光潜,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7] 柏格森. 笑[M]. 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Comedic Value of Jing and Chou Roles in Wubing’s Green Peony
LU Xu
In the famous comedic legend Green Peony created by the late Ming Dynasty playwright Wu Bing, the incompetent, shallow and treacherous dudes Liu Wuliu and Che Shanggong are played as Jing and Chou roles separately. By analyzing the comic contradiction in their own words and deeds,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ir mechanical thinking and changing environment, as well as the sudden turn in emotions, this paper presents the comedic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the Jing and Chou roles and an atmosphere of comedy created by this.
Wu Bing; Green Peony; Jing and Chou roles; comedy
I207.37
A
1008-7427(2012)09-0066-02
2012-06-16
作者系抚顺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初等教育二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