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中的女性形象及其文化意义
2012-08-15漆倩
漆 倩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1)
《瑶华传》一书以雄狐转世的故事为框架,比较细致地叙写了瑶华修炼成仙的历程。作品既吸收了前人创作之经验,又在主人公形象塑造方面一定程度上冲破了传统的束缚。瑶华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巾帼英雄,作者用了大量笔墨突出她的奇才异能,写出了她带有传奇色彩的成长经历,但同时又大胆地写了她作为人的欲望和惰性,因而塑造出来的是一个“杂色”的女英雄,这在古代小说史上可谓别具一格。笔者拟以这个人物形象为中心,对《瑶华传》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以及作者的女性观略作探讨。
一
《瑶华传》的故事背景是明代末年。与历史演义小说不同,明朝的覆亡在书中只是一个背景,作者叙事的中心不是政治、军事,而是虚构人物瑶华建功立业和修道成仙的经历。作者将虚构的人物和真实的历史糅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女英雄形象,同时,也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展示了这段历史,表达了自己的文学观念。
瑶华是作者极力塑造的一个女英雄形象,与传统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有了很大不同。她既不同于才子佳人小说中柔弱的才女,也不同于《水浒传》中被男性化的女中豪杰,美丽、善良、忠孝、坚毅,既有男性的豪爽,又不失女性之娇美,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女性独立的赞美和欣赏。没有“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等华丽辞藻的修饰,而是借众人的眼光来展现主人公瑶华的品貌特征。五岁时,有位尼姑就夸赞“这郡主实在精细”[1](P25)。在回答父亲问话时,瑶华“口齿清朗,心底明白”,福王十分欢喜。随着年龄的增长,瑶华的才艺日益精进,不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心思细密,“识见甚高”。
作为女儿和徒弟,瑶华谦恭、孝顺;作为臣子,瑶华无疑是忠君爱国的典范。《瑶华传》的背景是明末乱世,虽满朝文武,但瑶华却因文武全才先后受封十四长公主、经略将军、一等坤德侯,领兵平叛。刻画瑶华之才,充分突出了男性的腐朽无能,这无疑是对男尊女卑的封建性别文化的深刻嘲笑,当然也是男权中心的封建社会制度走向衰亡的征兆[2](P166)。小说对明朝廷和男性的无能之嘲讽,实际上也体现了作者对自己所处时代君臣的极度不满。“作者在现实中的失意、不平,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往往都熔铸于笔下的小说中。英雄传奇往往借豪杰英才的升降沉浮、荣辱际遇抒发对功名富贵的渴羡。”[3](P114)当然,古代女子要像瑶华那样走出闺房,习武、待客、封侯拜将、保家卫国是有悖于封建礼教的。这种对于传统性别文化的反叛,对昏君奸臣的斥责,对前朝女英雄的歌颂,也反映了重建民族尊严的强烈民族意识。作者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文人失意的时代,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文人们才第一次体会到了女子的困境,女子走出闺阁、融入社会,和文人入世、施展济世抱负同样艰难……在这士人依附强权、懦弱的时代,文人小说家甚至将目光转向了女性世界,渴望女英雄的出现[4](P150)。
二
历史上并无瑶华其人,因此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作者不为史实所束缚,可以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大胆虚构,从而使主题更突出,人物形象更鲜明,不仅增加了小说的审美价值,也丰富了作品的文化内涵。与《三国演义》等作品中人物出场即定型的写法不同,小说以瑶华的成长经历为线索,多方面展现了人物性格。与才子佳人小说中女主角的过于完美不同,瑶华虽是作者理想中的女英雄,但她美中又有不足,甚至还带有一些污点,这使人物形象显得更为真实。
瑶华的出生被赋予了神奇的色彩。其母韩氏“将临盆时,见有白光一道,直射窗棂……”小说前几章叙写瑶华的非凡来历,天生的聪明灵秀。随着瑶华逐渐成长,人物特征也渐渐明朗。
第十一回里写“瑶华本性最喜素净,那大红大绿平时再不肯穿。……因练习纵跳,四根铁条总不离身。”第十二回:“瑶华:‘王爷做什么,代我发些征诗启,引得这些客来闹我’。”和古时候大多数女子深闺寂寞的状态不同,瑶华不但喜欢清静,更厌烦别人所追求的繁华和热闹。如到“色色极其讲究”的周皇亲家去做客看戏,众人“个个喜得眉开眼笑”,“惟瑶华似觉厌烦”;诗会成立,“自此以后,入诗会者,比较武艺者,陆陆续续,每月间必有两三起来,瑶华心上很不耐烦”(第十五回)。受封经略将军对于常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尤其是对于“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更是一种梦幻般的奢求,但瑶华却说:“浮名浮利,与戏台上傀儡一般,装什么就称什么,锣鼓一息,灯火一灭,依然是块木头,有何好处?”(第十七回)能荣膺王命,统领兵权,出征打仗是多少武者毕生追求的建功立业、千载留名之路,瑶华却认为:“事虽如此,但我的本怀,只求清静无为,得一至道,免受轮回之苦,于愿足矣。这样虚浮荣耀,不过如电光石火,在人眼中一亮而已,徒增威福之罪,有何益哉?”可见,瑶华虽未经世事,却对功名利禄有如此的悟性。身为皇族的王府郡主,没有金枝玉叶的娇贵,也不像深闺秀女那样喜欢涂脂抹粉,其秉性却像道姑无碍子。这些乍看似乎不合常理,但联想到瑶华前世为雄狐那段夙愿,不难发现,这是作者有意暗示其另有一番追求。瑶华被塑造成了一位有着崇高思想境界的修道者,恬淡素净。
走出王府,瑶华褪去了富贵之家的娇气,秉承师傅无碍子的剑侠精神,积德行善。平定四川之乱,赈济灾民,向皇帝上陈三条:赦免魏忠贤一党所害官员,其充发家属请旨放回;裁去教坊,另置庄田取租抵课;放出在宫久远的宫女。班师回朝之后本该安享荣华富贵,但瑶华随即不畏艰险外出游方,自河南至四川,一路惩恶扶善。积德行善不仅是瑶华“只求得一至道”的理想追求,也是她本领高强和侠义心肠的充分展现。赈济汾州水灾之后,“彼处大小文武无不尊敬,被灾人民俱捧香叩谢,日无间断。”瑶华犹如普世济人的神仙下凡。正是由于她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信念,才最终功德圆满,列位仙班。
“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潜规则是为尊者、贤者讳,因此在总结历史教训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把罪责全部推给了女性……”[5](P9)在男权占据绝对优势的社会中,大多数文学作品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都刻意隐去女性的真善美之处,而突出男性的地位、贡献及才能,即使这些是虚无的。《瑶华传》却突破了女人被视为弱者这一传统定位,更将瑶华形象神化了,这是对以前小说的一个很大的突破。
三
瑶华虽有志于修道,但生在富贵之家,荣宠集于一身,安逸太久必然惯于享乐。因此,瑶华也有如常人般的七情六欲。例如瑶华行至苏州繁华之地,深深喜爱彼处风土人情,“名人手迹,玩之不尽”,不但脱掉道服改成苏州人的妆扮,且“日与止岩各处游戏,大约俱入于邪道。”可见,身处繁华之境,再有人从旁煽惑,瑶华也会道心不稳。这点师傅无碍子早已预见,因此为她准备了三个戒针:一戒娇贵,二戒沉湎,三戒浮躁。关键时刻仍要靠师傅的戒针督促才能前行,充分体现了瑶华的人欲。
在瑶华身上也保留了一些狐的动物本性。小说第一回就写道:“凡走兽中最灵者,莫如狐狸出世……稍有知觉,便思媚人。……年深月久,竟可白昼幻形,交接应酬,与常人无异。”狐狸本性聪灵,雄狐转世的瑶华智慧随处可见。如查点家中人口,“瑶华通宵达旦,稽查各数,真个聪达之人,不同流俗,心中已觉了了。”但性淫也是她较明显的自然属性。小说中一再表现了瑶华之欲。初次见到情诗,瑶华“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盖缘瑶华年已十三岁,虽无碍子管束甚严,但情窦初开,何能禁止?……上床安寝,一夜梦魂颠倒。”(第八回)“瑶华今生虽然十分尊贵,总不离前生狐狸之性。前生还是雄狐,今生又是女体。阳性是动中有静,阴性是静中有动,故八人中没有一个人敢先动性。惟她偏又不耐……”当和梅影说起今后命运,瑶华叹道:“女子及时而嫁,过了时就有摽梅之叹”,连隔壁仆人都能猜出“这两个春情大动了”(第二十一回)。“再表这瑶华,居常本不脱前生的狐性,所以得守元真者,皆因身份贵高,抑且防范甚严,故不能恣意乱为,然皆勉为强制。今值新婚,自然急需尝识滋味。”(第二十三回)即使在外出游方的途中,遇到“二形子”冯三姐和阿巧,瑶华得知其人是“要女即女,要男即男”,便甚是欢喜,对“欲”之渴求尽显无疑。
众所周知,狐狸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长久以来都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狐者先古之淫妇也”[6](P3507)。在文学作品中,狐精通常具有美貌、淫欲、魅惑、聪灵等特征,《封神演义》中的千年狐苏妲己、《绿野仙踪》中的狐女翠黛都是淫荡、狐媚的典型象征。瑶华这一形象保持了狐的传统特点,但与苏妲己的歹毒、祸国殃民相比,瑶华善良、救国安民。狐狸精以正面形象出场,在《瑶华传》之前已有沈既济的《任氏传》。一反狐魅害人的传统观念,作者塑造了坚贞美丽、聪明多情的狐精形象任氏。《任氏》揭露人类“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6](P3549),作为异类的任氏,虽重情重义却掌控不了自身命运,狐女的悲剧令读者悲叹、惋惜。《聊斋志异》中的狐精辛十四娘更为生动形象,她着意行善积德,以助人为乐、修道成仙为志。她原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最终还是为情缘所累,直到看透世间冷暖,厌恶尘俗才坚定以往的志向,最终名列仙籍[7](P195)。而《瑶华传》中的瑶华则是一位完全掌握自身命运、具有崇高理想的女英雄。
《瑶华传》中对女英雄特殊家庭背景的描写不仅是为其成仙经历的故事情节服务,也表达了作者的政治观。转世雄狐之父为汴梁福王。福王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小说中福王的日常生活,也是明朝末年统治阶层奢侈腐朽生活的缩影。阆仙评《瑶华传》说:
汴梁福王原三大罪:元宵擅放花灯,引诱民间妇女,入宫挑选,其罪一;预雇地里鬼,探听妇女隐私,其罪二;以势凌逼寡妇再醮,破人名节,其罪三。有此三罪,故剑仙令雄狐来此投胎出世,以为将来待其偿人之淫债也。(第四回)
“代父偿债”之说固然有理,但从后文情节的发展来看,作者欲借雄狐转世表现明代统治阶层的骄奢淫逸,借前朝统治的覆亡来讽喻当朝统治的衰败没落,暗示封建统治集团内部的腐化造成封建社会不断加剧的矛盾斗争,最后必将走向灭亡。在作品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贬低女人的痕迹,这本身就说明有问题[8](P112)。由此看来,作者保留雄狐的淫性,将瑶华塑造成为杂色的女英雄形象,有一定的政治意图。小说突出了福王的骄奢淫逸及瑶华积功累行以偿淫债的情节,福王之事只作为历史背景和点缀,其真实用意在于借历史题材来抒发兴亡之感,即借敷衍明末的故事寄寓作者对当朝统治者的讽刺和不满。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既与作者的个人经历有关,也反映了清代满族统治下汉族文人特殊的创作心态。
[1](清)丁秉仁.瑶华传[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2]谭邦和.明清小说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胡胜.明清神魔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李明军.中国十八世纪文人小说研究[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
[5]蔡美云.隋唐演义的女性观[J].明清小说研究,2007,(3).
[6](宋)李昉.太平广记[M].上海:中华书局,2008.
[7](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8][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李强,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