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君启节》铭文地理研究二题
2012-08-15晏昌贵
晏昌贵,郭 涛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鄂君启节》自1957年发现以来[1],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努力,无论是在释字还是交通路线的复原上,都取得了重要成绩。但由于铭文文字古奥,交通路线所涉及多为小地名,有些问题还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笔者拟就节铭交通路线的起点“鄂”和《舟节》所涉及汉水航线的“黄”地地望谈点看法,以就教于学术界同仁。
一
《鄂君启节》的舟节(水运)和车节(陆路)所记起点均为“鄂”,此为鄂君启的封地所在。关于“鄂”之地望,目前主要有“东鄂”和“西鄂”二说。主张“东鄂”说的学者,其间虽不无差异,但大致不出今湖北鄂州(城)境内,即《汉书·地理志》江夏郡之“鄂”县。主张“西鄂”说的学者,以为节铭“鄂”即《汉书·地理志》南阳郡“西鄂”县,其地在今河南南阳市北。我们以为“西鄂”说更符合节铭交通地理,是正确的。
舟节铭文云:“自鄂市,逾油(淯),上汉。”铭文中的“上”指逆流而上,“逾”指顺流而下,相对为文。新出《上博楚简六·庄王既成》:“载之传车以上乎?殹四舿以逾?”《新蔡楚简》甲三·5:“赛祷于荆王以逾,顺至文王以逾。”均能证实楚文字“逾”确有“下”义。铭文记载的水运路线为:自鄂地出发,顺油水而下,然后再逆汉水而上。油水即淯水,见于《水经注》,亦即今白河,流经河南南阳市、新野县,在今湖北襄阳入汉水。将舟节铭文之“鄂”定在今河南南阳市,与铭文地理路线完全相合,没有障碍。再看车节铭文:“自鄂市,就阳丘,就方城。”阳丘地望虽不易确定,但方城地望在今河南方城县,自来无异说。将车节铭文的“鄂”理解为西鄂也甚为合理。
主张“东鄂”说的学者,将舟节铭文中的“油”字释为“沽”,读为湖,以为指今鄂城、武昌之间吴塘、梁子、牛山、汤逊等湖。至于车节中的交通路线,则以为是水陆联运,先自水路行至南阳盆地,然后再转陆路,至阳丘、至方城。姑不论水陆联运有“增字解经”之嫌,且甚为迂曲,仅就铭文本身而言,即有无法通解的疑难:若将“沽”理解为湖泊一类的水体,这在舟节铭文中尚无其例,铭文“逾汉”、“逾夏”、“逾江”、“上汉”、“上江”、“入涢”、“入泸江”、“入湘”、“入资、沅、澧”等,都是指河流,没有指湖泊的。何况舟节铭文所经地区,有古之云梦和彭蠡,见于经典,著称于世,舟节不记云梦和彭蠡,而独记古代不甚著称的今梁子、汤逊等小湖泊,难以理解。从现今楚文字的识字水准而言,此字可确定为“油”而非“沽”[2](P636-637),“东鄂”说也就失去了文字学上的依据。
主张“东鄂”说的学者,还针对“西鄂”说提出诘难,称鄂君为楚子弟,所封之鄂即熊渠中子红所封之鄂,《说苑·善说》亦记鄂君事,自来皆以为在东鄂,无异辞。“西鄂”自楚灭后始见于记载,战国楚境内之鄂皆为东鄂[3]。这就将鄂地的讨论与“东鄂”与“西鄂”的地理沿革联系起来,更加深入了。近年来,在湖北随州新发现一批鄂国青铜器,学者联系这批鄂国青铜器,仍坚持《鄂君启节》“东鄂”说。可见《鄂君启节》之鄂地仍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鄂国的历史十分古老,《史记·殷本纪》曾记载鄂侯为殷三公的说法,金文则写作“噩”。1975年湖北随州羊子山曾出土带有“鄂侯”铭文的青铜器[4],上海博物馆、洛阳市均征集到鄂候器,2008年澳门文物市场亦有鄂侯青铜鼎出现,时代均在西周初年。对于这个周初鄂国的地望所在,学界曾有种种推测,随着湖北随州羊子山鄂国墓地的发现,学者普遍认为,周初鄂国即在今湖北随州,这是前所未见的新发现。传世“安州六器”之一的《中甗》铭文云:“王令中先省南国,……中省自方、邓,造□邦,在鄂师次。”现藏日本出光美术馆的《静方鼎》铭文云:“王在成周太室,命静曰:‘俾汝司在曾、鄂师。’”两件青铜器年代在西周昭王时,可证昭王时鄂国仍在今湖北随州。这是目前确切可考的鄂国地望。
《史记·楚世家》记载周夷王之时,王室衰微,诸侯相伐,楚“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分封三子为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前人囿于“江上楚蛮之地”之“江”是指长江,而将此鄂解释为在今湖北鄂城,即所谓“东鄂”。实际上,古文献中的“江”并非长江的专称,古汉水亦称“江”,最明显的史例,是周昭王南征不返,死于汉水,而《史记·周本纪》却说“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楚世家》所谓“江上楚蛮之地”之“江”,实应指汉水[5](P57-72)。楚熊渠的居地,据新公布的清华简《楚居》,乃在“夷屯”,简文说:“至酓(熊)绎与屈紃,使鄀嗌卜徙于夷屯,为便室,室既成,无以内之,乃窃鄀人之犝以祭。……至酓(熊)只、酓(熊)、酓(熊)樊及酓(熊)锡、酓(熊)渠,尽居夷屯。酓(熊)渠徙居发渐。”[6](P180-194)“夷屯”不见于史载,从清华简看,此地必与鄀相邻近,鄀为春秋小国,《左传·僖公二十五年》:“秋,秦、晋伐鄀。楚斗克、屈御寇以申、息之师戍商密。”杜预注:“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国,其后迁于南郡鄀县。”其地在今河南省淅川县西南,前人早有定论。而在传世文献记载中,熊渠时居丹阳。关于楚早期都城丹阳,学界有种种异说,但与鄀相邻近的“丹阳”,应在今河南淅川境内的丹淅交汇处。明白了熊渠时期的都城所在,再看它扩张的地理范围,庸在今湖北竹山县,自来无异辞。杨粤,据先师石泉先生所考,即《水经注·淯水篇》所记之“豫章大陂”,约在今湖北襄阳东北、白河东岸,石先生并且将鄂定在今河南南阳之“西鄂”[5](P190-191)。现在看来,此“鄂”还当在今湖北随州。从地理形势看,庸在西,可控制鄂西山地,何况庸一向是此一地区的大国,曾参与周武王伐商,是“牧誓八国”之一。杨粤居中,在今湖北襄阳一带,可控制汉水南下江汉之通道。鄂居东,在随枣走廊,为联系南阳盆地与江东地区之枢纽。三地自西向东一字排开,由此更可见熊渠向南扩张的战略意图。从《楚居》看,熊渠曾迁居发渐,此后二代楚王仍居发渐。《左传·定公四年》记吴师入郢之役:“吴从楚师,及清发,将击之。”据石泉先生所考,清发在今湖北襄阳西北,正当豫章大陂(越章)之西[5](P387-388)。发渐或即清发,此亦熊渠军事扩张之结果。
楚熊渠占领今湖北随州之鄂地后,原鄂国当北迁至今河南南阳一带,后世所谓“西鄂”当源于此。1942年出土于陕西岐山的《禹鼎》,与传世所谓《穆公鼎》铭文全同,其中有:“亦唯鄂侯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至于历寒。”此器为西周厉王时,器铭中的“鄂”,据徐仲舒先生研究,其地在“西鄂”[7]。这是符合当时的形势的。若将此“鄂”定在东鄂,则与周室相距遥远,与铭文所反映的迫切形势不符。若将此“鄂”定在今湖北随州鄂国故地,则其地过于狭迫,似不足以“率南淮夷广伐南国东国”,只有今河南南阳一带,南下江汉,正是西周南国所在,东出淮域,亦当周室之东国,向西北则可进攻西周腹地,与铭文所记形势最相符合。
经过周厉王这次军事打击后,鄂国不久大概就消亡了。周宣王时,为了对抗日益兴盛的南方势力,又在南阳盆地分封了申、榭等国。进入春秋时代后,经楚武王、楚文王的经略,南阳盆地成为楚国向北方扩张的重要军事基地,所谓“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是也。战国早中期依然如此。包山楚简见有鄂君,学者研究,其地当在西鄂。楚怀王二十八年(公元前301年),齐、韩、魏三国联合伐楚,大败楚师于垂沙,韩、魏取楚“宛、叶以北”[8](P640-649),鄂君封地当在此时失去,鄂君东迁,被重新安置在今湖北鄂州一带,地名亦随之东移。屈原《楚辞》之“鄂渚”、刘向《说苑》之“鄂君”,皆在垂沙之役以后,所指均为东鄂。
韩南阳后为秦人攻占,秦占领南阳后,曾将罪犯迁往其间,楚文化遭受重大打击。《史记·货殖列传》在描述汉初地理时,已不把南阳包括在“三楚”之内,而称之为“夏人之居”了。见于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南阳郡共有宛、穰等22县,却无“西鄂”之名。而江夏之鄂所受打击较小,秦及汉初当设为鄂县。其后,随着南阳盆地的开发,在故鄂地新增设一县,此县为了与江夏之“鄂”相区别,被命名为“西鄂”[24]。这就是见于《汉书·地理》南阳郡“西鄂”县和江夏郡“鄂”县的来由。
二
舟节铭文记云:“逾汉,就黄。逾夏,入涢。”节铭中的“黄”,学者有不同的说法,谭其骧先生以为当即《战国策·秦策》、《史记·秦本纪》、《楚世家》中的黄棘。汉置棘阳县,故城在今河南南阳市南、新野县东北七十里,邻近有黄淳聚、黄邮聚。姚汉源先生以为当春秋之谷国,在今湖北谷城附近[9](P30)。熊传新、何光岳定在今襄樊市东北二十里[10]。何琳仪定今湖北钟祥至沔阳之间的汉水沿岸[11](P141-145)。郑威以为即两晋南朝之上黄县,在今南漳县东南、宜城市西。说法仍很分歧,有重新探讨的必要。
1993年6月,在湖北沙市周家台发掘一批秦墓,其中30号秦墓出土《秦始皇三十四年质日》简,逐日记录墓主人作为南郡官署属吏在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的外出活动,涉及江汉平原的诸多历史地名,其中的“黄邮”对理解《鄂君启节》中的“黄”地较有助益。简文云:“丁未(2月12日),起江陵;戊申(13日),宿黄邮;己酉(14日),宿竟陵。”[12](P98)“邮”为秦汉时期治安机构或交通驿站,“黄邮”即设在“黄”地之“邮”。从简文看,黄邮处在江陵与竟陵之间,与江陵和竟陵都不超过一天的行程。按通行说法,江陵即今湖北江陵,竟陵在今湖北潜江。从节铭看,“逾汉”的起点在古淯水入汉处,即今湖北襄阳。“逾夏”的起点当在汉水入长江处,因为节铭在“入涢”之后接讲“逾江”,其地就在今武汉市。所以,介于二者之间的“黄”地,必在今襄阳与武汉之间汉水沿岸。与秦简“黄邮”之“黄”很可能就是同一地方。《资治通鉴》梁“元帝承圣三年”条载:“魏遣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将兵五万入寇。……十一月,……丙戌……夜,魏军至黄华,去江陵四十里。丁亥,至栅下。”魏大军由汉水南下,自西向东攻梁江陵,则黄华显然是在江陵以东四十里处。《读史方舆纪要》湖广四荆州府江陵县“黄华戍”条:“在府东北。魏于谨等侵梁,前锋至黄华,去江陵四十里是也。”文中称“黄华戍”,可能是明清时期仍有此地名。《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湖北统部荆州府关隘“黄华戍”条亦云:“在江陵县东四十里。”不列入古迹而列入关隘,可见其时仍有黄华戍之名。从地理位置看,这个黄华戍,很可能就是《鄂君启节》之“黄”,亦即周家台质日简之“黄邮”。
[1]殷涤非,罗长铭.寿县出土的鄂君启金节[J].文物参考资料,1958,(4).
[2]李守奎.楚文字编[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黄盛璋.再论鄂君启节交通路线复原与地理与问题[J].安徽史学,1988,(2).
[4]随州市博物馆.湖北随州发现商周青铜器[J].考古,1984,(6).
[5]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
[6]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M].上海:中西书局,2010.
[7]徐仲舒.禹鼎的年代及其相关问题[J].考古学报,1959,(3).
[8]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9]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长江水利史略》编写组.长江水利史略[M].北京:水利电力出版社,1979.
[10]熊传新,何光岳.《鄂君启节》舟节中江湘地名新考[J].湖南师院学报,1982,(3).
[11]何琳仪.鄂君启舟节释地三则[J].古文字研究(第22辑),北京:中华书局,2000.
[12]湖北省荆州市周梁玉桥遗址博物馆.关沮秦汉墓简牍[M].北京:中华书局,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