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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李白》主旨新探

2012-08-15熊言安

长治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丹砂葛洪杜诗

熊言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关于杜甫《赠李白》这首诗的主旨,学界一直有争议。仇兆鳌《杜诗详注》说:“下二赠语含讽,见朋友相规之义焉。”[1]42浦起龙的看法与之相似而有所增益。其《读杜心解》说:“下二句,写出狂豪失路之态。既伤之,复警之。”[2]832钱谦益认为《赠李白》一诗主旨是称赞李白。其《钱注杜诗》说:“按,太白性倜傥,好纵横术,魏颢称其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少任侠,手刃数人,故公以‘飞扬跋扈’目之。犹云‘平生飞动’意也。旧注皆大谬。”[3]290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这两句是朋友相规的话,末句规意尤明显。为谁雄,到底为了哪个而这样呢?见得世无知己。意思是希望李白不要太任性,应该收敛些。”[4]11其观点应脱胎于仇兆鳌。邓魁英、聂石樵先生《杜甫选集》:“为谁雄,究竟因何而称雄。此句叹息李白‘飘蓬’之中而意气不衰。”[5]10-11但通过对这首诗的写作背景、诗意及相关作品的考察,笔者认为,上述观点颇值得商榷,所谓“痛饮狂歌”与“飞扬跋扈”,不仅指李白,也指杜甫自己。《赠李白》的主旨,既不是规劝,也不是赞美,而是杜甫对两人“痛饮狂歌”与“飞扬跋扈”的生活方式的反省,当然也带有怀才不遇的牢骚。为了便于分析问题,先录《赠李白》一诗如下: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先分析前两句:“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朱鹤龄《杜工部年谱》:“开元二十三年(735)乙亥,公自吴归,赴京兆贡举,不第。黄曰:公本传:‘尝举进士不第。’”“开元二十五年(737)丁丑,公游齐赵。”[6]15-16又,钱谦益《少陵先生年谱》:天宝三载(744)甲申,“是时李白自翰林放归,客游梁宋齐鲁。相从赋诗,正在天宝三、四载间。”[7]723一个是“举进士不第”,一个是“赐金放归”。作此诗时,杜甫已三十四岁,李白已四十五岁,但皆飘如转蓬,其感慨可知。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李杜此时均浪迹山东,故以蓬草为喻。”第二句用典,宋代鲁訔、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说:“甫昔与李白有就丹砂之志,今相顾飘蓬,故于葛洪有愧也。”[8]由此可见,《赠李白》第一、二句是写他们双方的事,不是单写李白,杜甫也有“就丹砂”之意,如《赠李白》:“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二年客东都”的生活使得杜甫向往“山林”,希望自己能像李白那样,“脱身事幽讨”,追寻身心的自由。又如《昔游》:“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丹砂负前诺”正与“未就丹砂愧葛洪”同一意思。又,从表面上看,诗人“愧葛洪”,似有出世的念头,但实质上这是诗人不得志的牢骚话。

杜甫“未就丹砂愧葛洪”的思想可能与李白对他的影响有关。这可从杜甫的诗中找到印证。如《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又如《遣怀》:“昔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又如《昔游》诗云:“昔者与高李,晩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杜甫既然对李白欣赏有加,则思想上难免会受到李白的影响,何况此时的杜甫与李白同病相怜。

传统的观点认为杜甫胸怀儒家之志,志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不错的,但诗人的作品是最有说服力的。因此我们不能认为“未就丹砂愧葛洪”写的是李白,而与杜甫无关。

再看三、四句诗意。“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两句也是合写李白和自己。一方面,杜甫也曾是“痛饮狂歌”之人,这可从他的诗中找到依据,如,《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诗句:“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醉时歌》诗句:“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诗句:“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冦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但杜甫毕竟是清醒的,他在《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中写道:“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这几句诗可视为“痛饮狂歌空度日”的注脚。另一方面,杜甫也是“飞扬跋扈”之人。钱谦益《钱注杜诗》说:“少任侠,手刃数人,故公以‘飞扬跋扈’目之。”可见“飞扬跋扈”与任侠精神分不开。其实任侠精神在杜甫身上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清卢世《读杜私言》提出:“子美千古大侠,司马迁之后一人。子长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为救房琯几陷不测,赖张相镐申救获免。坐是蹉跌,卒老剑外,可谓为侠所累。”[9]其任侠精神也可从杜甫其它诗中得到印证。如《壮游》诗句:“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这些事皆发生在《赠李白》之前。又如天宝九载(750)所作的《醉时歌》:“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可见,杜甫“飞扬跋扈”、豪放不羁的程度与李白相似。

又,《读杜私言》:“子美最傥宕,自表其能,上之天子,谓‘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尚可跂及。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自东方朔以来,斯趣仅见载。观其《遣怀》《壮游》诸作,又谓许身稷契,致君尧舜,落略时辈,交结老苍。放荡齐赵间,春歌冬猎,酣视八极。与高、李登单父台,感慨骏骨龙媒,赋诗流涕,上嘉吕尚传说之事,来碣石万里风。至于闺房儿女悲欢细碎情状,尽写入《北征》篇中,与经纬密勿、收京、平胡参伍错杂,不复知有旁观。固是笔端有胆,亦繇眼底无人,古之‘狂也肆’,子美有焉。”[10]‘狂也肆’也就是“飞扬跋扈”的意思。

杜甫的任侠之气应与盛唐的任侠风气有关。钟元凯先生《唐诗的任侠精神》:“说起盛唐的‘任侠’,人们通常会想到李白。作为这一时代的骄子,李白无疑是最有代表性的。但当时其他的著名诗人如王维、高适、王昌龄、崔颢、李颀、岑参、杜甫等,又何尝不表现出同样的气概和热情!任侠精神不但为他们笔下一些列少年英雄的艺术形象灌注了生命,而且也是他们品题、褒扬人物的根据,是他们性格情趣的自我写照。他们表现的形式尽管不同,其风采、神情并无二致,他们呈现出同样龙腾虎跃、踔力风发的势态,洋溢着同样灼热炙人的气息!”[11]所以,“飞扬跋扈为谁雄”不单指李白,也包括杜甫本人。

综上所述,《赠李白》一诗的主旨应是杜甫对李白与自己“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生活的反省,当然也带有牢骚的色彩。杜甫觉得,“痛饮狂歌”最终只能是空度日月,“飞扬跋扈”终究难以被世人认同,大丈夫的事业应该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1]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3][7]钱谦益.钱注杜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4]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11]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M].河北: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

[8]鲁訔,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中华再造善本)[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9][10]卢世.尊水园集略(卷六)[M].清顺治十七年(1660)尊水园刻本.

[11]钟元凯.唐诗的任侠精神[J].北京: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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