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教训与政治体制改革
2012-08-15韩钢
韩钢
中国的改革是在终结 "文化大革命" (以下简称 "文革")的背景下开始的.从某种角度说,三十多年的改革就是反思"文革"的历程.然而,面对改革过程中发生的一些问题,近些年竟有重来 "文革"的声音,甚至某些带有 "文革"色彩的现象亦有重演.
"文革"真的是某些人所说的 "克服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的最佳手段吗?
当然不是."文革"过去36年,殷鉴不远.那既是一场矛头对准党政军元老和各级干部的政治动乱,更是一场挑起民众自相戕害的人道主义灾难.据 "文革"后的统计,在这场运动中,直接受到诬陷、迫害的党政军高级领导人有425人,受到迫害的达727000余人,被迫害致死的有34274人[1];包括受牵连者在内,全国上亿人受害,占当时全国总人口的九分之一[2].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中国历史的一场悲剧,也是20世纪人类历史的一场悲剧.
问题是,为什么中国会在20世纪60年代发生这样一场悲剧?
没有人能否定, "文革"是毛泽东个人发动起来的.揭开"文革"序幕的批判 《海瑞罢官》,是毛泽东亲自支持甚至策划的;发动 "文革"标志的 "五一六通知",是根据毛泽东的意见起草并经他多次修改的;北京大学的第一张大字报,是他下令登报广播传遍全国的;矛头直指刘少奇、邓小平的 《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是毛泽东亲手写下的;席卷全国的 "红卫兵运动",是毛泽东一手支持的;批判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指示,是毛泽东做出的;展开 "全国的全面阶级斗争"的号召,是毛泽东发出的……总之,从 "文革"初起,直到 "文革"末年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无一不是毛泽东主导.党内外一批激进派、野心家和各色投机者固然是 "文革"的基本政治力量,但没有毛泽东的支持和倚重,这些人不可能那样兴风作浪.
然而,仅仅从毛泽东个人身上寻找答案又是远远不够的."文革"之所以能够发动起来,除了毛泽东的个人原因外,最深刻的原因,是个人决断的高层权力格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也是 "文革"一个非常惨痛的教训.对于 "文革"的发动,包括刘少奇在内的中央高层领导人,都说自己 "很不理解"、"很不得力",却没有谁能制止,关键是权力格局出了问题.中国当代的权力分布特点是纵向逐层收权,而各个层级的权力又集中于 "第一把手",最终集中于领袖个人,形成了 "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从决策到实施,主要取决于领导者个人.领导者的个人意志,可以左右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和一个部门的政策走向和实施结果.一旦领导者个人意志出现严重偏差,除非领导者个人做出调整,执政党领导集团以及各级组织因为不能加以制约,很难及时纠正.1949年以来,中国发生的一系列人为的政治和社会灾难,从反右扩大化到 "大跃进",概莫如此, "文革"更是走到了极端.1970年12月,毛泽东对来访的斯诺说过一句话: "我不怕说错话,我是无法无天,叫 '和尚打伞,无发 (法)无天',没有头发,没有天."[3]毛泽东的这番谈话,无意中从负面的视角,经典而形象地点出了中国当代权力格局的弊端.
长期以来形成的崇拜领袖的社会心理,是 "文革"得以广泛发动的又一个非常深刻的原因."文革"发动,万民呼应和狂热投入,除了个人决策的权力格局,是因为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已经形成了一个覆盖全社会的普遍心理,即崇拜领袖.中国有专制主义的政治文化传统,其核心是 "三纲五常",即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在传统的政治观念里,民众根本没有独立人格和权利意识,更谈不上独立思考和独立思维,人们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统治者.中国社会又是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特别是文盲和半文盲占相当大比重的这样一个结构,因而国民性格有一些根本性的局限,这就是眼界的狭隘性、思维的封闭性以及对人和自然的依附性.这种国民性格,既有对君权的尊崇,又有对自身权利的漠视.如同马克思在分析德国农民时所指出的那样: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正因为如此,中国国民盼望的是明君、是清官,这种国民心理一直延续到中国近代、现代以至当代.
底层民众如此,精英阶层甚至也是如此.1958年3月,中共中央在成都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毛泽东谈到了个人崇拜.他说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错误的个人崇拜,一种是正确的个人崇拜.会议参加者都附和毛泽东,肯定正确的个人崇拜.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的发言最典型,他说 "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4]另外一个例子是陶铸.1959年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他给黄克诚写信,动员黄克诚与彭德怀划清界限.他说:你我都读过一点所谓古圣贤之书,一个人立身于世,不讲究操守是很可悲的,尤其我们作为一个党员,对党的忠诚等于旧社会一个女人嫁了人一样,一定要从一而终,决不能移情别恋,否则便不能成为贞节之妇.陶铸是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是党内的高级干部,在党内也算是知识分子,散文写得好, "文革"前他写的散文 《松树的风格》颇受称赞,应该说是有较高的文化水平的,对党性竟以专制主义的传统道德来理解.刘少奇是中央领导人,是党内的大知识分子了,但却积极肯定个人崇拜.也是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他说:我是积极搞个人崇拜的, "七大"以前我就树立毛主席同志的威信,我现在还要搞,我现在还要搞小平同志、林彪同志的个人崇拜,今后我还要搞[5]."文革"中,刘少奇遭到灭顶之灾,为自己的 "积极搞个人崇拜"付出了惨重代价.
暴力手段的神圣化和泛化,是 "文革"得以广泛发动的第三个重要原因.中国共产党是依靠暴力夺取政权,取得成功的,暴力是一个被极为推崇的手段,而和平手段则一直被鄙视甚至否定.革命时期的经验和暴力革命的理论,延续到革命和战争结束以后,在和平时期也被奉为圭臬,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基本手段.这就为 "文革"时期的暴力泛滥,提供了 "正当性"的根据."文革"时期流行的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就是典型的把暴力手段神圣化的语言."造反有理"最早是毛泽东在1939年的一次演讲中说的, "文革"中成了 "打倒一切"的最高指示[6].1920年代,毛泽东写的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说过一段非常经典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是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7].这也是把暴力手段的神圣化的经典语言, "文革"时期也被广泛宣传和引用."文革"时期发生的从人身迫害到大规模的武斗,被视为革命的标志,都是暴力被神圣化和泛化的结果.
社会矛盾的长期积累,是"文革"的发动的第四个重要原因."文革"的发动,首先当然是因为毛泽东跟中央一线领导产生了他所认定的 "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全国亿万民众狂热地投入运动,又并非源于单一的高层矛盾.从一般民众的角度说,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社会已经长期积蓄了很多矛盾.1949年以来,制度变革的重大失误和绵延起伏的政治运动,累积和叠加起了一系列矛盾,干部和百姓之间、官员和知识分子之间、知识分子和底层百姓之间、产业工人和乡村农民之间、 "红五类"和"黑五类"之间、外来干部和本地干部之间、军队和地方干部之间积蓄了许多彼此的不满、纠葛甚至摩擦,终于在 "文革"这种非正常状态下获取了全面释放的机会.应当指出,社会矛盾的爆发固然有其原因,但采取脱序和突变的方式并不可取.这是历史的教训.解决社会矛盾,一方面需要党和政府自身不断进行改革,另一方面也应理性地看待问题,警惕脱序甚至暴力的街头政治.近些年有些人一再声称要通过 "文革"的方式解决干群矛盾,只能导致社会矛盾的加剧和延续."文革"的历史表明,这种脱序和暴力所带来的代价,最终其实是由底层百姓来承担的,造成的后果是对全民的伤害.以"文革"的方式来解决社会矛盾,只会与主观愿望背道而驰.
政治体制的严重弊端,是"文革"得以发动的第五个重要原因,也是制度性原因.长期形成的集权型政治体制,主要严重弊端在于权力过分集中,缺乏制衡机制.集权型体制,从根本上说,与人类文明主流、与建设宪政国家的理念和目标背道而驰.宪政的本质,说到底是还权于民;而政府必须受到监督和制约,它不能享有超出于公民整体权利之外的任何权力,更不能凌驾于公民之上."文革"结束以后,我们党开始认识到,长期的封建专制主义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遗毒不易肃清,种种历史原因又使党内民主和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民主未能制度化、法律化,或者制定了法律却没有应有的权威[8].这就提供了一种条件,使党的权力过分集中于个人,党内个人专断和个人崇拜现象滋长起来,也就使党和国家难于防止和制止"文革"的发生和发展.邓小平指出,过去我们发生的一些错误,固然与某些领导人思想作风有关,但是组织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问题更重要,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不是说个人没有责任,而是说领导制度、组织制度问题更带有根本性、全局性、稳定性和长期性[9]333.
1980年8月,意大利记者法拉奇访问邓小平,不无顾虑地问道怎样才能避免或防止诸如 "文革"这样可怕的事情.邓小平回答: "这要从制度方面解决问题.我们过去的一些制度,实际上受了封建主义的影响,包括个人迷信、家长制或家长作风,甚至包括干部职务终身制."[9]348就在这个月,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了改革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设想和主张.邓小平在阐述他的主张时,特别说到: "如果不坚决改革现行制度中的弊端,过去出现过的一些严重问题今后就有可能重新出现."[9]333
"文革"结束以后,我们党开始了政治体制的改革,取得了积极的成效.但是相对于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的改革是滞后的.原有的一些根本性的弊端,比如邓小平所指出的权力过分集中的问题还未解决;他所列举的那些表现和危害,诸如高高在上、滥用权力、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好摆门面、好说空话、思想僵化、墨守成规、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欺上瞒下、专横跋扈、徇私行贿、贪赃枉法等等[9]327,还未完全清除.至于距建设法治国家的根本目标,更是有着相当的距离.也就是说,产生 "文革"的体制性基础至今尚未完全解构.历史和现实告诉人们,政治体制的改革不仅有必要性,而且愈来愈有紧迫性,否则,不仅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发展的成果不保,公民不能真正行使权利,而且社会将倒退,退回到 "文化大革命"也未必完全不可能.因此,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应按照胡锦涛总书记的要求, "必须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发展更加广泛、更加充分的人民民主,保证人民依法实行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更加注重发挥法治在国家和社会治理中的重要作用,维护国家法治的统一、尊严、权威,保障社会公平正义,保证人民依法享有广泛权利和自由."
[1]历史的审判[M].北京:群众出版社,1981:166..
[2]叶剑英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494.
[3]熊向晖.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 1999:229.
[4]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1294;李锐."大跃进"亲历记[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5]李锐.庐山会议实录(增订本) [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1999:352-353.
[6]毛泽东.在延安各界庆祝斯大林六十寿辰大会上的讲话[N].北京:解放日报,1939-12-31.
[7]毛泽东选集 [M].东北书店发行,1948:24.
[8]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Z].1981-6-27.
[9]邓小平文选: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0]胡锦涛.全党全国各族人民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道路奋勇前进 [N].沈阳:辽宁日报,2012-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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