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桢对国民党执政现实的观感述论
2012-08-15康建武
康建武
一、深厚的国民党背景
以竺可桢各版本传记、年谱、日记等史料为依据对他的家庭背景略作梳理可知,竺可桢的不少近亲出任国民党高层重要职位。竺可桢的《思想自传》曾提及这一情况:“又常与我的亲戚张默君(我前妻张侠魂是张默君之妹)、蒋作宾、邵元冲时常来往……”[1]由此可知,竺可桢的家庭及其个人生活具有深厚的国民党因素。
一个人的事业是人脉的最主要来源,从业缘角度对竺可桢的人脉关系进行梳理可知,竺可桢的人际网络主要集中于国民党体制内上层。由于长期担任中央研究院气象所所长、浙江大学校长等职,竺可桢与国民党体制内政、学两界要人有着频繁来往,并结下深厚私谊。竺可桢日记中,与陈布雷、王世杰、翁文灏、朱家骅、张其昀、胡适、傅斯年、丁文江等人交往详情的记录极多。众所周知,蒋介石头虽出身行伍,但素重学人、重视教育,因是浙江人,他对浙大长期给予特别照顾。当年竺可桢出任浙大校长即为蒋介石钦点,此后,蒋对浙大办学各方需求长期给予大力支援,并多次亲往浙大视察。在竺可桢日记中,有关蒋介石关心浙大办学情况及由此而产生的蒋竺互动情形的记录不少。如:“蒋颇关心浙大,故询余校中近况”[2]161“蒋先生来校,……余即谈及扩充校舍,……蒋先生即允可无问题。”[2]163竺可桢日记中,蒋竺互动的记录不少。竺可桢与国民党政学两届高层的密切交往,及蒋竺之间的互动关系都表明竺可桢具有深厚的国民党背景。
作为一个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社会公众人物,竺可桢参与国民党政治生活的记录不少。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竺可桢应邀参加庐山谈话会[2]335。抗战时期,竺位列资源委员会的专门委员。1938年,竺可桢加入三青团[3]666。翌年9月,三青团监察会成立,竺可桢出任三青团监察会监察职[3]667。1943年3月底到4月中旬,三青团全国代表大会在重庆召开,竺可桢以监察身份全程参与此会,并担任高级党政训练班指导员,期间多次发表讲话[4]537-548。 国共内战期间,竺可桢位列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5]41。尽管竺可桢在其政治生活中始终以学人为其身份的自我认同,但从他的多重现实身份及当局对他看重来看,他与国民党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他长期生活在国民党体制的大环境内,并始终是国民党的座上之宾,他的人际交往、事业发展乃至政治情感都带有深厚的国民党色彩。
二、对国民党政治运行中的腐化既尖锐批评又十分痛心
国民党执政最为人所诟病的莫过于政治运行中的腐化问题。综观《竺可桢全集》所收日记,竺对国民党政治运行中的腐化时有讥评,但从竺与国民党的深厚关系出发,这种批评是一种建设性批评,而非排斥性乃至敌对性态度。
国民党政治运行中的腐化在抗战中表现突出。在抗战全面爆发前,竺可桢就深切的关注着局势的发展,他深明“日本处心积虑谋我非一日”[2]362的野心,早在1936年初,竺就对“我国自己土地任人宰割”[2]237的现状深为不满,同时他批评国共两党“得强敌当前而尚自相残杀”[2]91。 要求政府成立国防计划[2]10。
抗战全面爆发后,竺可桢坚决要求抵抗日本的侵略。对积极备战和抗战的国民政府竺可桢是真诚拥护的,不但如此,竺可桢还利用浙大校长的身份大力动员浙大师生在各方面积极配合政府的抗战。如,竺可桢在战时经常召集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鼓励学生从军、募集物资、召集志愿者为抗战服务等。竺可桢个人也始终着关注这场民族战争的进程,对战争的方方面面,竺可桢在日记中有着持续的记录,他的心情也总是随战况的变化而起伏,中国胜则喜、败则哀。抗战时期,竺可桢在日记中始终关注这场民族战争的方方面面。不少战场失利并非战力不如人,而是由于军队和官僚的腐化无能而造成。关于防城、钦州失守,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
“防城、钦州之失守,由于汉奸报告,日人乘虚而入。但北海、钦廉登陆之说传之已达一年余,而我军事方面人员毫不介意,扬言事事有准备,而实际则徒以坚壁清野为抵制之策,遂使日人得扬长而入,岂不痛哉!以南宁目前地位之重要,理应早事严密防范。盖目前国际路线以镇南关一路为最要,南宁失守此路即断,而防城、钦州为敌人登陆后夺取南宁最短之路线,岂能不加注意?而于此吃紧时,军长夏威以丁忧坚不视事,师长冯璜又调往重庆受训,加以白健生出席六中全会,黄旭初疾疟不能起床,李品仙赴皖就主席,结果竟无一人能指挥,可称荒唐之至!至临时手忙脚乱调兵遣将,不亦晚乎。本年十一月钦州、防城之失守、龙门港之上岸,苏州、杭州之失守,皆缘我人事不臧,读放翁‘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至今读使人心痛。”[6]205
大敌当前的时刻,军中纪律松弛,堕落流行。如吸食鸦片、打麻将、军官贪污军队和士兵粮饷等等,不一而足。对这些现象竺可桢既痛恨又无奈,唯有长叹一声:“我虽无病发亦均白,更乏救世良方,奈何! ”[6]171政府内部,行政机关叠床架屋、彼此掣肘、办事迁延,金融界权势者操纵公债、贪污腐败,教育界贿赂公行……等等,不一而足。竺可桢对国民党腐化无能的现状既尖锐批评,又怀着 “希望政治之修明”[4]275的愿望。
8年抗战,既是对国民党政治运行的历练,也是考验。然而,国民党在本质上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越来越退步,国民党的整个行政陷入一种愈演愈烈的高度腐化和缺乏效率的状态中,并由此衍生出黑暗的社会现实。1945年8月,日本投降,国民党对沦陷区的接受工作随后全面展开。然而,名为接管日伪各机关及其拥有之公私财产的“接收”,在实际的操作中演变成了“劫收”。接受大员在收复区“五子登科”、劫收抢掠……种种丑闻,不一而足。《观察》主笔储安平写道:“在短短的几十天内,我们突然感觉沦陷七八年的广大土地,竟复告了第二次的沦陷,第一次沦陷给中国军事的敌人,而此次,却沦陷给中国政治的敌人”,“不满国民党的浪潮,现在泛滥全国,泛滥各阶层,甚至泛滥于多数超然与政治外的人民的心底”[7]。接收大员的腐化和民众的怨声载道,是民众对国民政府失望与国民政府权威下降的开端。
政治运行具有内在的惯性力量,病入沉疴,则积重难返。延至国共内战时期,国民党的腐化日趋恶化,这最终成为危及国民党统治,并导致内战失败的重要因素。更重要的是,国民党高层始终认为最大的敌人是共产党,只有先解决了共产党才能腾出手来进行内部整合、改革和重建。内战时期,竺可桢国民党政治运行中的腐化的批评与国民党政治现实的混乱呈现同步的强烈和尖锐,日记中批评政府言论,所在多有。他认定:“目前政府之所以不能取人民之信用,由于每次立法结果使奉公守法之人处处吃亏,而横行无忌的人逍遥法外,……如此政府安得不失败哉!”[5]246但对国民党最后的失败,竺可桢又是惋惜的:“在民国二十五六年,蒋介石为国人众望所归,但十年来,刚愎自私,包揽,放纵贪污,卒致身败名裂,不亦可惜乎? ”[5]447
国民党政治运行中的腐化,在竺可桢的心里不断累积恶感,这导致他对国民党逐渐离心离德,然而,在一定程度上,竺可桢又理解国民党内外交困的处境,对国民党最后的失败表现出惋惜之情。
三、不满国民党财政金融失败,体谅国民党的困境
国民党统治时期,连年出现财政赤字困扰。其原因:首先是中国本身经济基础薄弱,又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其次是日本入侵导致东南沿海省份落入敌手,因而作为重要财政支柱的关税收入丧失,同时连年战争亦使得财政收入的大部分被消耗;而最直接的原因是国民党本身采取了不负责任的财政金融政策以及制度和管理上的失措。可以说,国民党的财政金融既先天不足又内外失调。
国民党采取了极不明智的滥发纸币的手段弥补财政赤字。滥发纸币的最直接恶果是急剧上升的通货膨胀率和物价的几何数量级上扬。与此同时,民众工资水平却没有相应的上涨。这后果是灾难性的:一是损害了军队士气,影响战斗力;二是打击了行政效率,影响到国家政治的正常有序运行;最重要的是由此导致的民众生活的贫困化和极度不满情绪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统治危机。
国统区的通货膨胀从抗战全面爆发后就已经出现,但多数国人能够承受通胀的影响而不过分困难。从1940年开始,食品的价格开始大幅上涨,并由此刺激了整个通胀的进程。此后,连续的天灾,加之国民政府不负责任的政治形象,使得公众对货币缺乏信任感,更加剧了通胀的烈度[8]。抗战末期,物价上涨之势有如脱缰之马。竺可桢对国民党的财政政策既失望、不满,又深感忧虑。他在日记中写到:“国内通货膨胀,管制物价未得其法,不但非生产机关受影响,即生产机关亦大受影响。不景气之状态已毕露,此则最可忧虑者也。……目前财政当局如易人,亦未必能挽救。”[9]371
国民政府采取了一些并不理智的办法来控制通货膨胀。其中最为人诟病的即是压低雇员薪俸以节约开支。这一举措首先影响到大学校园,教师的工资发不出,学生的生活补贴没有着落,广大师生基本的生存受到威胁。竺可桢当初执掌浙大曾得到蒋介石“经济源源不断的接济”的保障,但时势变化如斯,竺亦无如之何。百般困境中,竺多次为学校教育教学经费和师生基本生存所需食品物资与上级机构甚至直接与国民政府交涉,力图缓解教员和学生的经济窘境。竺为此奔波以至心力交瘁,怨言不免。竺在日记中痛彻写到:
“余在渝询诸各方,均束手无策,以为不可救药。岂真不可救药乎?大城邑如贵阳、昆明、重庆均在添设银行,试问此等银行,除囤积而外能作何事?物价之高正由此辈。孔祥熙既为参政部长,又兼中央、中国各银行董事长,与其下通同作弊。英国人Leith Ross早明告人,谓如孔某这若在欧美早经枪毙矣。目前财政当局如易人,亦未必能挽救。 ”[9]73
在竺可桢看来,通货膨胀、物价高涨已不可挽救,政府之无能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权势人物的腐败行为是造成这一切的不可忽视的根源之一。
战后,国统区的经济已经形成完全失控和混乱的局面。1945年-1949年间,物价曾以每月30%的幅度递增,物价指数亦曾在数月内上扬一万余倍。这种天文数字级别的通胀率和物价涨幅,古往今来的历史都不曾有。通货膨胀和政府的财政失措毁坏了无数国人的生计,也彻底损毁了国民党的信誉。民众不仅不满国民党的统治,甚至还期盼着改朝换代。然而,竺可桢在此时此刻对国民党却表现了体谅的态度。1947年6月,竺可桢阅读了Theodore White的《Thunder Out of China》一书,他对此书评论到:
“对于政府攻击不遗余力,所叙多为事实,但……对于政府之攻击亦多不公允之处,……对之经济之窘迫、物价之高涨,此在贫困国家如中国,失去外援、攫去膏腴,犹能勉强支持,毫不体恤。……岂能称为公允……”[10]459
从这段日记可看出,对国民党的金融财政的失败,竺可桢归咎于中国自身贫困的经济基础、没有外国援助、战争的消耗等原因,对国民党在内外交困的环境下还能勉强支撑之功竺给予了正面的评价。竺对国民党的财政金融上的无能显然十分不满和失望,对财政金融方面的腐败现象更极为愤怒,但对财政金融的失败又表现了体谅的态度。
四、结语
本文以国民党执政的政治运行腐化和财政金融问题为例,探讨了竺可桢对国民党执政现实的观感。从本文论述可知,竺可桢对国民党执政现实的看法并非单一的批评和排斥,而是有着复杂的观感,其中既有牢骚满腹、尖锐批评,又有痛心、体谅等微妙的心理。竺可桢的不满和批评其实质是维护国民党的统治的建设性批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带有强烈的“恨铁不成钢”的忧怨心理。竺可桢日记的言论中诸如:“国民党应以积极精神作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云”[4]166,“其批评国民党虽多挑拨之词,但有若干点亦可为国民党之药石”[9]405,“他山之石头,可以攻玉。 ”[10]459……这些均表明了他的立场。政治是现实的,当时中国政治的重心在国民党,所以寄望并维护国民党的统治理所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可忽视竺可桢深厚的国民党背景,竺以现代型知识分子自期而标榜独立,但从他本身具有的深厚国民党背景及其长期在国民党体制上层生活的现实环境来看,他的政治观感很难超越他所处的位置。因此,他对国民党执政现实的看法受到其依附性的政治情感的影响,他的批评不满并非敌对和排斥,更非他对国民党态度的主调。以往涉及到竺可桢对国民党执政看法的不少研究和论述存在价值预设的弊端,忽略了竺深厚的国民党背景,同时有意无意的淡化他对国民党的维护,而将他对国民党的批评和不满进行了过度解读,导致竺可桢政治形象的失真。
[1]竺可桢全集:第4卷[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92.
[2]竺可桢全集:第6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
[3]刘国铭.三民主义青年团筹备时期中央名录[A].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军政职官人物志[Z].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
[4]竺可桢全集:第8卷[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
[5]竺可桢全集:第11卷[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
[6]竺可桢全集:第7卷[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
[7]储安平文集:下卷[C].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5.
[8]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582-583.
[9]竺可桢全集:第9卷[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
[10]竺可桢全集:第10卷[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